南京,李亨 | 攝
準備跟著男友留學出國的我,需要在南京參加英語集訓,便隻身來到這個城市租房子。也正是在這個間隙,我認識了兼職房產中介的男孩「他」。兩人一來一往中產生了微妙的情愫,男孩喜歡上了我,默默地守在我身邊,直到男友正式到來。一段還未開始就已結束的情感,成為我留在這個城市塵封的記憶。
小說回溯內心的隱幽,人生長河中總有些隱秘而偶發的事情,將那些不可言說的秘密,存放在生命的「樹洞」中。
關於南京的回憶
(第二節)
《花城》2020年第6期
責編 李倩倩
我最後選擇的是他帶我看的第五或第六套房子,一個臥室寬大而且帶陽臺的房子。它的陽臺沒有像其他房子那樣封起來,窗戶沒有裝上鐵柵欄,屋裡的家具非常簡單:老式家具,但冰箱、沙發、床……必需的也都有了。我對他說我很滿意,然後,我去了「我愛我家」的門店,在另一個員工的幫助下簽了租賃合同,按照合同付了中介費。當然,他也在場。籤了合同的第二天,我和他,還有房東在房子裡約見,房東把鑰匙交給我,說了些注意事項。房東走後,他拿出一個信封,說信封裡裝著公司給他的那部分中介費,要還給我。
「為什麼?這是你應該拿的錢,你花了那麼多時間。」我很驚訝。
「你昨天必須籤合同、付款,這是公司的流程,但我覺得我不能拿你的錢。」他說。
「為什麼?」我問。
「我也不知道。」他說,低下頭。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覺得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要你的錢。」
「我還沒覺得你是我朋友呢。我可不想欠你任何東西。」我嘲弄地說。
他愣住了,好像不知說什麼好。
我想,他畢竟是個單純的人,應該對他友好一點兒,於是說:「你拿著吧,就幾百塊錢,對我來說是很少的錢。你別忘了,我工作過幾年,我存了很多錢。」
「你有錢,那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不想要你的錢。」他竟然不領情。
「反正我不會要的,我就是不想欠人情。」
「你真奇怪。」他嘟噥著。
但他明顯拗不過我,最後說那他就用這個錢每天請我吃飯。那天晚上,他說首先慶祝我找到了滿意的房子,去吃酸菜魚,我同意了。我們去了一家小店,人很多,需要等座。南京那一年好像特別流行酸菜魚,每個店都打出「酸菜魚」的廣告,吃法其實像火鍋,酸菜魚做鍋底,配菜另加。坐下後,他點了一鍋中份酸菜魚,加了好幾份菜。又說,女生吃了酸辣的總喜歡吃一點兒甜的,這家店的「桂花糖芋苗」也很好,也要叫一份。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這個叫「桂花糖芋苗」的菜,以前我只吃過桂花糯米藕。我開玩笑說:「你倒挺了解女生口味的,有女朋友嗎?」他說沒有,不是忙著學習就是忙著做兼職,沒時間注意那個。吃過飯,他要帶我在周圍走走熟悉環境。他先帶我去附近的菜場,是一個帶透明頂棚的市場,當然這時候攤位全都關了,只有一兩家熟食店還亮著燈。菜場外面有一條小河,也許只是一條寬大的排水渠。我們沿著水渠往我住的地方走。在小街的另一邊,也有兩三家賣烤鴨、鹽水鴨、各種滷味兒和小菜的熟食店,他向我介紹哪一家的哪種小菜好吃。沿著水渠和與之平行的那條小街走到大路口,向右轉就是我租住的那棟樓。他送我上樓,樓梯上方有一盞不怎麼靈敏的感應燈,他一進入樓道就停住,用力跺兩下腳。後來,他一直保持這個習慣,而光也總是在他第二次跺腳之後亮起來,像一層黃霧那樣瀰漫在灰濛濛的樓道裡。
就在我和他告別、打算進屋的時候,他突然說,他想再進去看看,檢查一下房子裡是不是缺什麼東西,熱水器、冰箱什麼的是否照常工作。我讓他進了屋,他開始研究那些東西,然後教我怎樣用煤氣灶、熱水器,幫我發現燈的開關都在哪裡……我發現他是個非常細心的男人。
「感覺這裡生活真方便。而且,我特別喜歡這個陽臺。」我心情愉快地說。
「有什麼不知道的問我。我對這裡特別熟。」他說。
「為什麼?」我問他。
「因為我也住在這兒。」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走到陽臺上,給我指出他住的那棟樓所在的位置。
臨走時他說:「你自己剛住進來,可能會害怕。要是害怕,晚上給我發簡訊,我的手機會一直開著。明天早上我給你帶早餐過來。」
「不用了……」我猶豫地說。
但他打斷我說:「你剛來,不知道去哪兒買早餐。我買好拿上來。我來之前會給你發簡訊的,你起床收拾好了我才過來。」
這種善意似乎難以拒絕。他走了以後,我試圖理清這是怎麼回事兒。我倒不至於認為他喜歡上了我。把男人的友善當作其他曖昧的企圖,這對我來說是最不會犯的錯誤,在我看來也是最可笑的一種錯誤。但他為我找了一棟和他自己的住處近在咫尺的房子,他試圖歸還我理應出的費用,讓我夜裡害怕時給他打電話,並且打算第二天早上給我買來早餐……這似乎又超出了一個中介對客戶應有的殷勤。可另一方面,他沒有說任何出格的話,沒有任何輕浮的舉止。我如果拒絕他的友善,那麼粗暴的似乎是我……
他考慮得沒錯,在這屋子裡,在夜深人靜、燈都熄滅的時候,我的聯想力開始起作用。我在想,這房子裡之前住過什麼人呢?下午我見到的那個房東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那麼這會不會是他父母的房子,而他們相繼在這屋裡去世了呢?我越想越害怕,簡直覺得在那個老式的大立櫃前面,就站著一個老人的影子,他責怪我侵佔了他們的住處……我好幾次拿起手機,心想也許和他說幾句話會壯壯膽,但最終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又過一會兒,我感覺到手機在枕頭一側的嗡嗡震動。我拿起來,看到他發來的信息,說如果我害怕可以隨時給他打電話。但我沒回,我想,就讓他以為我睡著了吧,我明天會告訴他我一點兒也不害怕。
第二天早上,他收到我已經起床的信息後不久就過來了。他手裡提著打包的豆漿、油條、煎餅果子和雪菜包子,說他不知道我究竟喜歡吃哪種早點,就都買了一點兒。
「所以,你打算通過這種方式把你掙我的一點兒錢都花完。」我一邊讓他進來,一邊取笑他說。
「有人陪我吃早飯,我也很開心。你為什麼非要理解成還債呢?」他說。
我想,真是個會說話的靈敏的男孩子。
「好吧,那我就沒有任何負擔地接受你的好意。」我笑著說。
他竟然立即抓住機會:「那我以後每天都買早餐上來。」
我沒說什麼。
「你早上不用上課嗎?」過一會兒,我問他。
「快畢業了,沒什麼課,大課也不用上。」他說。
我們坐在那張四人小桌前面吃早餐。我覺得他有一種能力,就是讓人在他面前很放鬆,而他到了這裡,似乎很自然地也成了這屋子的主人。我吃了一根兒油條,吃了一個包子,又和他分吃了一塊煎餅果子。
「你挺會吃,我昨天晚上就發現了。你不怕發胖嗎?」他看著我說。
「不怕啊。才吃了你這麼一點兒東西,就嫌我吃得多了?」
「當然不是,看你吃飯讓人很高興。我覺得和你一塊兒我也會多吃點兒,因為心情好。」
「你這孩子挺會說話。」
「其實不會,但我說的是真的。你不要叫我『孩子』,你不比我大多少。」
「至少四歲,也許六歲。」我說。
「大四歲算大嗎?」
「當然。」
他說:「我覺得你才像小孩兒,迷迷糊糊的。我沒見過你這麼沒心眼兒的人。昨天夜裡我說要進來,你想都不想就讓我進屋,如果我是壞人呢?」
「我確定你不是。我看人很準的。」
他笑了:「你告訴我你昨天夜裡害怕了沒有?」
「沒有,我很早就睡著了。你給我發的簡訊,我今天早上才看到。」
「我不信。」他說。
「隨便你。」我說著,站起來想收拾那些東西,但我發現我沒有垃圾桶也沒有垃圾袋。他帶著得意的神情,手腳利索地把那些東西收拾起來,裝進他帶來的一個袋子,說他下去時順便把垃圾丟掉。
「你今天要去超市買些日用品。『蘇果』很近,要我帶你去嗎?」他對我說。
「不需要,從這裡走出去都能看見『蘇果』。」我有點兒不耐煩地說,不習慣被當成一個沒有自理能力的人。
「我上午去學校一會兒,你買完東西給我發簡訊,肯定要買很多東西,你自己提不了,我去幫你拿。」
他走以後,我坐在餐桌那兒,列了一個單子,從廁紙、馬桶刷、垃圾袋到牛奶、水果,好像確實有很多東西需要買。但我不想麻煩他,所以我打算分兩批買,買完叫個計程車,給它一個起步價,讓它幫我把東西拉到樓下。我買的第一批是食品,計程車司機幫我把一大堆袋子、箱子卸在樓下,我自己分四次把它們提到樓上。第二批東西是日用品,更多更雜。我在商店選購的時候,他發簡訊給我,問我是不是已經買好了。我看了幾眼,決定裝作沒看見。我用同樣的方式把第二批東西拉到樓下,正打算自己慢慢往樓上搬運時,看見他走過來。
「為什麼不回簡訊?」他問我。
「什麼簡訊?一直忙,沒看到。」我說。
他微微一笑,沒再說什麼,開始往樓上搬東西。
搬完東西,我讓他在屋裡歇一會兒,從冰箱裡給他拿了罐啤酒。
「你一個人跑了幾趟?連這個都買了。」
「你來的時候是第二趟。我只買了啤酒和牛奶,其他飲料我也不愛喝。」我有點兒不好意思。
「為什麼不叫我幫你?自己搬這麼重的東西上來。」他打開啤酒,皺著眉頭喝了一口。
「我自己可以的。」我說,同時也很清楚自己看起來很狼狽,一上午都在搬運東西,汗流浹背,也沒有時間整理一下頭髮。
「你自己不喝嗎?」他問,抬頭看了我一眼。
「好吧,我陪你喝一罐。」我說,覺得這不失為一個緩解尷尬的辦法。如果他看到我像男人一樣豪放地喝啤酒、對什麼都表現得不在乎,他大概就不會用觀看女人的那細膩眼光來看我。
「以後你不要這樣了。」他又說。
「什麼樣?」我假裝不理解,喝了一口冰涼的啤酒。
「不要不讓我幫你。」
「可我不需要啊。」我大聲說,「我不想麻煩別人,如果我可以自己幹,我就不要麻煩別人。」
「可是你不應該搬這些重東西。」他堅持他的看法。
我翻翻白眼兒,表示不想再說這個話題。有一陣子,我們倆就沉默地喝著啤酒,客廳的窗子外面陽光閃亮,另一邊的陽臺上搖曳著零碎的樹影。那些隱微而屢屢不斷的市聲和陽臺後面隱藏在樹上的鳥兒的鳴叫混雜在一起,形成聲響的背景。我們所處的這個情景令我有點兒困惑,我不明白他怎麼好像已經很深地進入到我的生活中來。
他似乎打算緩解氣氛,突然興致很高地說:「我餓了,只喝啤酒不行啊。我去買半隻鴨,我們一起吃午飯吧。你喜歡吃烤鴨、醬鴨還是鹽水鴨?」
我說:「鹽水鴨吧。」
他立即拿起他丟在沙發上的手機出門了。大約二十分鐘後,他提了幾個袋子回來,除了半隻鹽水鴨外,還買了滷鴨肝兒、兩個素菜、三個鴨油酥餅。
「你覺得我們吃得完嗎?」我責備他買的東西多。
「有你在,我不擔心。」他說。
這句話讓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但也化解了之前那種尷尬氣氛。就在我們吃飯的時候,我的電話響了。他好像立即明白了是誰打來的電話,就站起來走到陽臺上去了。我和男友打了十幾分鐘的電話,告訴他房子找得很理想,家裡需要的東西也基本上添齊了……我打完電話,去陽臺上找他。
他問我:「你男朋友什麼時候來?」
「大概還要一周吧。」我說。
「他每天都給你打電話?」
「對,這時候一次,晚上一次。」我說。
「那真好。」他輕輕地說。
然後,他微笑著站在那兒,失神一般凝視著那些樹葉或樹葉上晃動的光斑。
「來吧,我們繼續吃喝。」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然後我們回到那間面積比臥室還要小的客廳,回到那張四人座小圓桌那兒。桌上鋪著一層嶄新的、粉紅色的廉價塑料桌布,應該是房東為了防止燙傷他的木頭桌面而特地買來的。我還記得那粉紅色底子上的方塊圖形,每個方塊裡都有一朵俗豔的大花。我試圖使氣氛快樂、自然,仿佛我們是一家人,是兩個好哥們兒。在我們日後的相處中,我也一直努力做到這一點。所有那種可能會導致誤解的女性意味很重的嫵媚舉動、語氣,我都極力避免,而他也從未說過一句出格的話,這更使我覺得不應該為了某種猜疑、某種自我防護的目的而損害這種關係。於是,我坦然地和他一起吃早餐、一起吃晚餐,有時候也一起吃午餐……我們每天都見面,他帶我去他喜歡的菜館、鴨血粉絲湯店,我們也會一起吃路邊的烤魷魚、砂鍋米線。大部分東西,我都是愛吃的,但我實在不能接受他愛吃的皮肚面和大肉麵,那麼大的一根五花肉,居然是冷的,上面凝結著一層厚厚的、霜一樣的油。
「我看到這層豬油就沒有胃口。」我對他說。
「但我還是覺得它比小排面好吃。」他故意刺我說,因為我總是叫小排面再加一份素澆頭。
「反正我受不了肉是冷的。」在他面前,我從不掩飾我的不滿。
吃完飯,我們常常在附近散步,沿著那條細細的水渠,有時也走到對面林區裡那些灑滿夕照和樹蔭的路上去。偶爾,我會疑惑是否不該這樣頻繁地見面。但我想,他並沒有冒犯我,那我為什麼要矯揉造作地假裝羞怯、害怕呢?那種含義曖昧的閃躲姿態,一向是我不喜歡的,就如同我從不斜著眼睛瞟人一樣。我總覺得,直視他人就如同坦蕩行事,大多時候,它都能防止對方產生齷齪的念頭。既然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坦坦蕩蕩,而且,這又使我倆都愉快,那它究竟有什麼不好呢?只是有時候,我男友碰巧打來電話,他就走開,走去一邊遠遠地等我。我看著他的影子,覺得有什麼東西對他不那麼公平。他應該是不想聽到這些電話的,而我也不想讓他聽到,同時我也不願意讓我的男友知道此時有另一個男人在等著我……這大概就是唯一令我感到不安的、不那麼坦蕩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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