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往往是人生的一段插曲。春天的送別可以是白樂天寫的場景:「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可以是王右丞寫的真情:「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可以為弘一法師筆下如夢的依依分別之境:「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還可以是李太白豪邁又深情的凝目遠眺:「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說起送別的豪邁情懷,是相對於纏綿悱惻如「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來說的。這一別,瀟灑如「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惆悵如鄭谷的「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北宋大文豪蘇軾也有一首詞寫得別有一番滋味,這詞也是寫春日裡同友人送別的,它就是《臨江仙.送錢穆父》。
《臨江仙.送錢穆父》
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依然一笑作春溫。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
惆悵孤帆連夜發,送行淡月微雲。尊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蘇軾的好友錢穆父,名叫錢勰,祖上是錢塘名門大族的錢氏,他是吳越王錢倧的曾孫。錢穆父從小就聰穎異常,成年後託祖上福祉被朝廷任命為尉氏知縣。他為官清正,精明慎細,從知縣做起後被提拔為鹽鐵判官,中書舍人。
在朝中任職中書舍人時與當時為起居舍人的蘇軾結下了深厚的情誼。錢穆父與蘇軾都屬於耿直敢言的錚臣,文思敏捷,都有治理一方的才能和抱負,因此二人惺惺相惜,在漫長的仕宦生涯生常常相濡以沫。
由於錢穆父依法令辦事時的一絲不苟,不畏權貴,因此得罪了很多人。這些人對他十分怨恨,想方設法把他調出汴京,到吳越之地做了越州知州。當時正是宋哲宗元祐三年,蘇軾在京都城門為錢穆父設帳餞行,並有贈詩相送:
《送錢穆父出守越州絕句二首》其一簿書常苦百憂集,杯酒今應一笑開。京兆従教思廣漢,會稽聊喜得方回。 其二若耶溪水雲門寺,賀監荷花空自開。我恨今猶在泥滓,勸君莫棹酒船回。
當時錢穆父臨行,蘇軾覺得在京城猶如在泥汙中一般,真不願與朝中的一些人同流合汙,他真希望錢穆父出京城後就別再回來了。等錢穆父走後,蘇軾也申請外調,皇帝也批覆了,讓他去杭州任知州。
元佑六年春,錢穆父又從越州知州任上調往河北任瀛州知州。從越州到瀛州,兩地有三千多裡之遙,正如蘇軾在上文《臨江仙》詞中所寫的「天涯踏盡紅塵」,詞裡所言一點不虛。當錢穆父途經杭州時,又與老友——杭州知州蘇軾告別。蘇軾便寫下了這首《臨江仙》以贈老鐵。
首句「一別都門三改火」寫的正是蘇軾回憶三年前在汴梁城門外為錢穆父送別的情景。古代寒食節禁火三天後重新鑽木取火,以引著做飯,如此三番改火則為三年。詩人用「三改火」來代指三年,這三字蘊含著他內心的滄桑感,對韶華易逝的失落感,對友人深深的難捨難分之情。
第二句「天涯踏破紅塵」不僅是實寫錢穆父將要面對的顛沛流離的前途,也是蘇軾自己幾年來反覆在京城和杭州幾地折騰為官的寫照。這一句幾乎可以說是對蘇軾一生遊宦的讖語。縱觀蘇軾一生,特別是後半生,真的如飄蓬一般走遍東西南北,擔任過好多個地方的知州、判官等職位,官位時大時小。
宋神宗當政時蘇軾陸續去過鳳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宋哲宗主政時一度回到京城汴梁任職,後來又陸續去了杭州、穎州、揚州、定州。蘇軾的人生低谷是在黃州度過,在當地任團練副使。到晚年時,由於新黨執政,一度被貶到嶺外的英州、惠州,甚至海南的儋州。天涯踏破紅塵的他,最後一站在常州,並作了一首六言詩總結自己的一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
這首《臨江仙》的第3句「依然一笑做春溫」,是何等的灑脫。故友重逢,溫語款款,渾然忘了所經歷過的一切苦痛和艱劫難。同樣是一笑,唐詩中有句「醉臥沙場君莫笑」,這一笑是超脫豪邁;明朝楊慎的《臨江仙》裡有「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這一笑是通透淡然;唐伯虎《桃花庵歌》裡則寫道:「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這一笑包含了譏諷。
蘇軾寫錢穆父的和他言談時的一笑則如煦風拂面,倍感溫馨。錢穆父將要去幾千裡之外的瀛州赴任,越州、杭州都已經是春暖花開,而北方的瀛州還是徹骨冰寒,況且那裡屬荒僻不毛的邊遠地帶,旱澇無常,天災連連,遠不如東南的吳越之地繁華。但錢穆父並無懼意,與蘇軾談笑風生,傾訴闊別之情。由此令蘇軾感嘆這位老友內心的淡定和崇高的人格: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
遭遇大事時的波瀾不驚,面臨艱辛時仍堅守著自己難能可貴的信仰和獨立的人格,怎麼不令蘇軾為他點一個大大的「贊」字呢?其實蘇軾在詞中沒有用「與君」、「與卿」之類的第二人稱指明錢穆父,也是自勉,相當於用口語說「我們都一樣」。
蘇軾在上片詞裡通過回憶與錢穆父的神交的往事,烘託出錢穆父灑脫磊落、果敢堅毅的品格;在下片裡則寫送別,扣題《送錢穆父》:惆悵孤帆連夜發,送行淡月微雲。
老友的船啟程了!在淡淡微明的月色裡,在纖雲悠悠的夜空下,蘇軾眼望著孤零零的那船漸漸消失在夜江裡,愁寂不堪。孤帆,淡月,微雲,讓人一讀就覺得送行的環境特別悽清。此一行天遠水闊,難免令蘇軾為錢穆父擔憂、掛念。這是人之常情。
接下來詩人在寫了心中的惆悵之後筆鋒一轉:尊前不用翠眉顰。 古代的女子通常把眉毛畫成翠綠色並以之為美,在這裡用翠眉來代指送行宴上的歌女。二人把酒,反覺得旁邊歌女凝著眉頭唱著驪歌的神態悽婉,感到大可不必如此。這一句反映出蘇錢二人心胸的豁達之處,真可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詞的最後兩句對許多當下的朋友啟迪很大: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天地之悠悠,過客之匆匆,你我雖碌碌,皆是性情人。從這兩句我們可以看出蘇軾感性的一面,他對好友的遭遇能感同身受,並以自己也是同行者來慰藉好友。縱觀天下的人們,誰不是人海中行色匆匆的過客呢?
尾二句之所以感人,就在於它的感性。詩評家通常把「逆旅」二字解釋為旅舍、旅館,白馬君覺得把它當作逆境、羈旅來講更合適些。這二句勸慰話旨在讓人不計較人生路上悲歡離合,艱難險阻,因為大家都各有所難,只須奮力向前,活著,痛著,並從中感受其中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