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老朱是做茶葉的,長期聲稱要做自己也愛喝的「放心茶」,自然不能沒有基地,他的「歲康號」茶葉基地在廣西的昭平縣,有他大片大片的有機茶園。
數次邀請我過去看看,上周終於成行。他的有機茶場當然很有吸引力,但我去那裡還有一個原因:昭平的隔壁就是蒙山縣。
蒙山,是梁羽生先生的故鄉。
梁羽生先生,那是我們少年時代如雷貫耳,神一樣的存在啊!看看他的故鄉、故居,當然是件有吸引力的事。
上周六我們去老朱的茶園開心地玩了一天,周日一早就啟程去蒙山。
從昭平到蒙山走高速不到50公裡,從沿途的風物看起來,蒙山應該和昭平差不多,這一代已經屬於廣西的十萬大山,大多山多地少。但蒙山沒有桂江穿城而過的昭平那種山清水秀的感覺。
到了蒙山縣城,發現這就是一個典型的經濟欠發達地區的小縣城,除了一些在建的樓盤,看不出有什麼活躍的經濟,一切都和天氣一樣陰沉沉的。
蒙山人顯然也擅抱大腿,很早以前就在老城中心地帶建了一個梁羽生文化公園,裡面有那麼幾個亭子和塔。不過都是當地人在裡面玩,沒有幾個遊客模樣的人。
我們匆匆看了一下就想去城郊文圩鄉找一下梁羽生先生的故居。
梁羽生先生1924年3月22日出生於廣西蒙山縣文圩鄉屯治村的一個地主家庭,原名陳文統。1938年,14歲的梁羽生因患瘧疾腹瀉,不得不休學半年。因禍得福的是,他利用此段時間在家閱讀了大量的傳統經典書籍。
1941年,梁羽生轉學到桂林中學,廣泛接觸了新文學,尤其喜愛看電影。1942年18歲的梁羽生就開始向報社投稿。1943年,梁羽生準備報考大學時因為日軍侵入廣西地區而延後。後來,他考入廣東嶺南大學。
1950年梁羽生先生大學畢業後到香港《大公報》任英文翻譯,1951年梁羽生先生27歲時任香港《新晚報》副刊「天方夜譚」編輯,開始他的文字人生。同一時期查良鏞(金庸)也到《新晚報》編輯副刊「下午茶座」,兩人成為同事。
當時的香港,很多媒體都連載武俠小說,金庸也開始在《明報》連載武俠小說,於是梁羽生先生於1954年開始創作武俠小說,在《新晚報》發表《龍虎鬥京華》,署名「梁羽生」。
從此一發而不可收, 梁羽生先生一生創作了三十餘部武俠佳作,與金庸、古龍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三大宗師,被譽為新派武俠小說的開山祖師。
看過梁羽生武俠小說的讀者會發現,他的武俠小說有個特點,眾多主人公都是
從身負殺父之仇開始,梁羽生的江湖很悲苦。
為什麼會這樣呢?
這是因為,梁羽生先生有著和他筆下角色同樣的悲慘遭遇,他的父親也是被無辜殺害的!並且他自己被迫遠離家鄉,天涯漂泊37年後才得以回到故鄉為亡父掃墓。
梁羽生先生的父親叫陳信玉,是蒙山當地有名的地主。
抗戰時期,日寇入侵蒙山,陳信玉曾組織鄉團抗日保鄉,1944年還冒著生命危險保護過一批避難蒙山的文化名人,比如書畫大師饒宗頤、國學大師簡又文等人。
簡又文,中國當代史學家、著名的太平天國史專家。後來他在回憶錄《宦海飄流二十年》中回憶梁羽生的父親:「想起陳家的大恩大德,真令我全家沒齒難忘。我們一家遇到大難,流落異鄉為異客,正在途窮忘絕、不知死所之際,忽有愛徒體念師生之誼。全族人居然肯接待、供養、庇蔭、護衛我全家十口,卒得平安歸來。」
為什麼提到愛徒呢?因為在陳信玉庇佑簡又文期間,曾讓梁羽生拜簡又文為師,學習歷史和文學寫作。
簡又文先生確實值得慶幸自己的遭遇,因為曾經在國難之際悉心「接待、供養、庇蔭、護衛」他一家的陳家,僅僅在6年之後就作為一個階級的一員被整體地徹底地消滅了。
如果歷史重演,在中國農村沒有任何一個家庭有能力、有情懷再去「接待、供養、庇蔭、護衛」一個讀書人或一個教書匠的十口之家了。
原本是愛國志士、鄉賢士紳的陳信玉,在1950年的土地改革運動中,被一些老百姓挾私報復,將他抓了起來,理由僅僅是陳信玉乃舊時代的地主。
在香港的梁羽生先生聞訊如晴天霹靂,日夜兼程趕往蒙山要解救父親,半路遇到同學彭榮康,彭告訴他:「你父親剛被鎮壓,你回家無異送死,速逃。」梁羽生遂星夜逃亡,一路逃到了香港。
1990年代的《文史春秋》上曾刊登彭榮康的回憶文章。
據彭榮康說,1950年秋,他在蒙山的鄰縣荔浦碰到了梁羽生,梁羽生說自己父親被人誣告而遭羈押,家人寫信喚他回鄉救人。彭榮康說:「現在農村到處都在開展剿匪反霸群眾運動,你回去不但救不了父親,只怕自身都難保。」梁羽生聽從勸告,逃回香港。不久,其父陳信玉被殺。
梁彭二人多年以後重逢時,梁羽生先生對彭榮康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大陸土改之後,梁羽生先生幾十年未回蒙山。
況且以逃亡的地主崽子及反革命家屬之身,他也無法歸來。
但身在香港從事報業的他,對大陸政治氣候還是非常了解的。
1978年,鄧小平南下廣州調研,國務院向香港一些機構發出請柬,邀請香港同胞一聚。梁羽生先生赴宴,同時叫侄子陳強中從廣西赴廣州見他。梁羽生先生與鄧小平及當時的廣東高層在一個大廳宴畢,出來就把請柬交給了侄子。原來侄子在故鄉一直被人懷疑私通海外特務,梁羽生先生叮囑他把請柬拿回去當護身符用。陳強中回鄉之後,將請帖遍示鄉鄰,鄉間宵小看到請柬上有國務院印章,嚇得不再敢騷擾。
80年代,蒙山縣重修文筆塔,循例要向蒙山籍的鄉賢達人化緣,無論你身處何方都收得到這種一意索錢的信函。據說梁羽生先生僅捐了八百元,頗被不少當地人非議,認定他孤寒吝嗇。
有明白人斥責他們:梁羽生捐幾百元已經算非常給面子好不好?把別人的父親不明不白幹掉了,別人仍捐錢給你,還不滿足麼?
梁羽生先生對父親之死始終懷有深重的心結。
1985年,時任廣西區的大首領在香港會見蜚聲中外大作家梁羽生先生,再次熱情邀請他回鄉看一看。當問及有什麼要求時,梁羽生先生便提出了對其父一案進行甄別的要求。
蒙山縣統戰部得到指示自然立即進行調查,最後發現梁父陳玉信之死純屬冤枉。蒙山縣人民政府迅速專門發文給予平反,恢復其名譽。
獲此消息後的梁羽生似乎如釋重負,他致函蒙山縣委、縣政府說:「先父一事終獲平反,埋於心中幾十年的死結終於解開了」。
1987年2月15日,已經63歲的地主兒子梁羽生在逃離故鄉37年之後第一次返回蒙山,受到熱烈歡迎。
時值蒙山文筆塔竣工,他題藏頭詩一首:「蒙豁慮消天地廣,山環水繞見雄奇;文人騷客登臨處,筆健詩豪立志時。」 對場面的應酬還算是積極熱鬧的。
他真實的內心感受,就只有天知道了。因為同年9月他就攜妻子遠遁澳洲。
我們從蒙山縣城出發,在鄉村小路上行駛20分鐘後,就到達蒙山文圩鎮屯治村的梁羽生先生故居。
在這個不顯眼的小村莊裡,一座年久失修的土坯房屋映入眼帘。房門外早已雜草叢生,年久失修的房頂的瓦片早已墜落,碎片灑滿了院內。梁羽生先生祖宅如今唯一只有這座門樓保留下來,還算完整。
但見故居內雜草叢生,牆體斑駁,如果沒有門口那塊「梁羽生故居」文物石碑的說明,很難想像這裡曾是鼎盛一時的陳家大宅,眼前的一切不禁讓人無限唏噓。
關於亡父,梁羽生先生雖然曾說過「解開了心中幾十年的死結」,但他其後始終與政治保持著距離,極少回到故鄉。即使他知道回去可以得到地方政府的盛情接待。
他甚至放任祖居頹敗荒蕪,毫無修繕之意。
這和父親同樣在土改時被冤殺的金庸截然不同。
金庸自從在1981年表示「團結一致向前看」之後就徹底放下「殺父前仇」,在後面的歲月裡頻頻和上位者推杯換盞,把酒言歡。
梁羽生先生畢竟只是個正直本分的讀書人,始終在書齋安安靜靜地創作,以耳順之年澹泊地退隱江湖,1994年還皈依了基督教。
最後選擇遠離中土的澳洲作為自己生命最後的歸宿之地。
可見故鄉對他的傷害是難以痊癒的,當年那個青年帶著搶救父親的期望返鄉,卻只能在與身陷囹圄的父親相距幾十公裡的地方被迫折身,倉皇翻越一座座故鄉的山梁亡命奔逃,這樣的故鄉註定難以成為他人生的歸宿吧!
年輕的梁羽生肯定沒有放眼華夏的格局,1950年的土改運動全國範圍內殺了200萬地主,殺人的權利幾乎下放到村,地主鄉紳作為一個階級幾乎在在一夜之間就這樣從中國社會灰飛煙滅了。
那一粒時代的塵埃,落在他家的頭上,就是家破人亡的塌天之禍.
可以說,梁羽生先生筆下的江湖有多悲苦,他的人生就有多悲苦。
2009年1月22日,一代大俠終於瀟灑離去,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笑看雲霄飄一羽,曾經滄海慨平生」。
在澳洲雪梨的麥考利公園的公墓中,一塊墓碑上刻著這句話。
墓碑之下,安息著梁羽生先生。
備註:梁羽生先生的生卒時間按墓碑似乎應該是:1926.04.05--2009.01.22;但網絡眾多資料的顯示都是1924.03.22--2009.01.22。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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