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用白砂和石頭,也能成為藝術、蘊藏哲學、塑造出一個新的世界嗎?
枯山水,這個概念放在今天已經不再罕見了:它小則是一個茶盤大的家居擺件,大則是連綿起伏的一整座林園;可以是幾百年前室町時代留下的風物,也可以是近幾年新銳園林設計師們的先鋒設計;常常出現在傳統的日式庭院中,也與硬朗的現代鋼筋水泥相得益彰……
枯山水本身不僅從日本走向了世界,它的內在哲學也影響著更多位面的設計。
我們總說,如果在一旁靜靜凝視,能在枯山水中看到玄之又玄的「禪意」,而所謂「禪意」從何而來?
這個由石頭組成的靜止景觀,幾百年來又是怎麼讓人們從中看世界、看自我、看眾生的?
1.
草木無情中見有情
春天的微風
吹皺一池漣漪
沿著河水
池上的薄冰
今天也將融散而去
這首詩出自日本民間詩歌集《後撰和歌集》,短短幾句話,從對春風、河水、薄冰的描述中摻雜了一絲似有若無的喜悅,結尾處又餘韻悠長、悵然若失。
來自平安時代的以景喻情並不僅僅出現在詩集中,那些纖細可辨的情感與難以捉摸的哲思也表現在圖畫、手工藝,甚至是庭園景觀上。
平安時期畫作《早春圖》,現藏於京都平等院
凡是植物、灌木、河流和石頭,都會在庭園裡被悉心安排,用自然的詩意來引發人們的共鳴。
日本的庭園中少有死水,那些有活氣的潺潺細流、掉在石面上的水滴與池塘中的幾圈水花才是人們心中屬於自然的生命與美,生生不息,循環往復。
而自唐朝水墨畫流入日本之後,更在這裡生根發芽,創造出了新的傳統——京都的白川盛產白砂,取之不盡的白砂給予了人們靈感。
在京都的寺廟中,石頭與沙子被僧人用來呈現自然與宇宙,把禪宗精神與山水畫意境相結合,用有形之物凝結住了無形的意蘊,便形成了日本獨有的「枯山水」。
「於無池無遣水處立石,名曰枯山水」這是《作庭記》中關於枯山水最早的記載。
在枯山水中,沒有林園設計中常見的活水與開花植物,只有無生命的石頭與白砂。寺院中的僧人們把平鋪在庭院之中的白砂犁出不同的走勢,伴以姿態各異的大小石塊,便儼然成為了一幅流動的山水畫:
把自然中轉瞬即逝的美景,如水的波紋、漣漪、浪花等等,通過簡化、凝縮、留白的手法,剝離一切多餘的表象,只剩下亙古不變的本來面目。
白砂直線和波紋的變化,成為了一切水紋的初始。
有的水紋代表溪流,有的奔騰而下成了大川,有的匯入海洋,有的化為雲霧,而放置其中的石頭則成為了河水旁邊的青山,激流之中的瀑布,大海之上的島嶼……
季節罔替,庭園中的花開了又謝,樹木綠了又枯,這些經年靜止不動的石頭與白砂,不會隨著時間更迭而改變,仿佛一幅凝結了的山水畫,永久地停留在庭園中。畫中的河流卻又時刻奔湧入川,流水不曾停下,如同這個終日運轉,永不停息的世界。
松尾芭蕉曾有一句著名的俳句,說:「寺庭幽靜深,滲入巖石是蟬鳴」。
當表象散去之後,屬於自然的生命力早已融進了無機質的砂石中,它是永恆,也是瞬間,草木無情,卻也有情。
2.
無常中的禪宗美學
枯山水自平安時期出現,在各個地區的發展中因地制宜,發展出形態各異的流派,不斷融入新的元素,到今天已經呈現出截然不同的表現形式。
不同於其他有著嚴苛規範的藝術,枯山水發展至今,對於禪宗美學的展現一直難以用有限的標準去說清。
比如大德寺大仙院書院庭園的波瀾壯闊,川流入海;金福寺庭園的寧靜悠遠,仿佛在水面上濺起幾圈漣漪。
大德寺
大仙書院
庭園
金福寺
庭園
銀閣寺的枯山水庭園設計,可以讓砂礫在月明之夜將月光返照入閣,被人奉為奇景。
又比如東福寺方丈庭園的現代與傳統結合,在禪宗美學中引入了抽象藝術;被稱為「苔寺」的西芳寺,滿園生長有100多種苔蘚植物,讓苔蘚成為了枯山水中的鮮活點綴;以賴久寺為代表的「修剪式枯山水」裡,修剪植物成為了砂石以外塑造庭園世界的新元素……
上:東福寺
下:西芳寺
賴久寺
當代日本枯山水的主要代表人物、景觀設計師枡野俊明說過,枯山水中所表現出來的禪宗美學可以分成七種:
第一種:不完整之美。例如一件破損的瓷器。
第二種:脫俗之美。例如西芳寺庭園的景觀。
第三種:自然之美。是指人們通過自己的技術,儘量讓庭園恢復自然的本貌,而不顯現太多的人工痕跡。
第四種:去除之美。遵從極簡的美學,儘量去除一切多餘的裝飾,只留下最簡單、最質樸的東西。
第五種:寂靜之美。遠離喧囂的城市與人群,回到最寧靜的狀態才能感覺到的美。
第六種:枯槁之美。人在上了年紀之後,對美的體悟會與年輕人產生偏差,從而產生自己對美的獨特感覺。
第七種:幽玄之美。某樣東西不直接展現全貌,而是用若隱若現的方式引發你的想像,從而展現出的神秘美感。
枡野俊明所說的七種美是各自不同、卻又互相關聯的,相比於枯山水庭園表面、形式上的美,枡野俊明更在意枯山水的精神之美。
是所有這些不完整的、易逝的、去除一切裝飾的、未曾言明的美,指向了日式審美中作為核心的「侘寂」之美。
如果說枯山水是呈現在人面前的山,那麼「侘寂」就是那條通向山中的路。
3.
在侘寂的陰翳中看到另一個自己
「侘」在日語中的意思是「簡陋安靜中融入質樸的美」,「寂」則包含「人性中的寂寞感、時間易逝和萬物無常」。
「侘寂」所描繪的,是一種強調本質的素樸之美,也是歷經時間考驗之後存留下來的的本真。
「侘寂」可以是一隻使用多年後有豁口的碗,是花瓶裡快要開敗的花,是天上的殘月,是茶杯中殘留的茶漬,是古老而微暗的角落,是長了青苔的石磚,是「肌理柔和細密,猶如初雪霏微,將光線含吮其中」的和紙,是燈影搖曳下的某個夜晚。
「我們喜愛那種光亮消失、有時代感、變得沉滯黯淡的東西。」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讚》中如是說。
當人們不再刻意地追求完美之後,「侘寂」製造出了一個曖昧的場域,讓人可以在殘缺中品味自然的情趣,在不完美中想像更多種可能,在物與物所產生的波紋與明暗之中尋找美的影子。
美學研究者雷納德·科倫(Leonard Koren)在他所寫的《侘寂之美》中總結道:侘寂,是它們被削減到本質,卻沒有失去自己的韻味;它們保持了純淨,但沒有被剝奪生命力。
在枯山水中,外表的修飾幾度剝落,其中最深層的禪意卻一直隱含在那些錯落的山水布局,以及景物以外的留白之中,這其中的質樸與複雜、無常與永恆……未曾言明的話,還要等待觀者自己去體會。
日本禪宗認為,人們內心的思想與感受無法用語言直接表達或者被他人完全理解,因此,人在表達自我與理解他人的時候往往需要一個特殊的媒介,觀庭作庭就屬於這樣的媒介之一。
在寺院中,作庭——即設計枯山水庭園布局、將白砂耙出紋路——技術高超的僧人被稱為石立僧,作庭被視為一種日常的修行。
在僧人看來,每一次作庭呈現出的景觀,都是自己對禪宗理解的一種復現。由於所作庭園的意蘊無法超越自己內心的修為,所以作庭的過程也是一種對於自我的審視:內心有著幾重理解,山水就幻化幾個層次。作庭是一種對外的表達,也是一種對內的自省。
而作為觀庭的人,也面對庭園品讀著石立僧所要表達的禪意,從極簡的造型中感受自然界裡蕪雜的萬物,以靜止的姿態冥想世間的未曾停止的變化。
枯山水是恆久不變的建築,在不同的人看來,卻是一沙一世界,讓庭園成為了人們的精神棲息地。
4.
緣側,一種人與自然的親密關係
不同於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園林建築,日式的庭園大多是不可進入的,但這並沒有削減庭園與人的親密關係。
西方建築依仗四周的牆壁界定空間,日本則把牆當做是某一種延伸,以此維繫著室內與自然環境的銜接。
庭園與居室的銜接處,大多是一條長且曲折的日式走廊,觀庭時,人們盤坐在走廊上對著砂石冥想,時光從中悄然溜走。
這個走廊便是日語中的「緣側」,也正是「緣側」創造出了連接建築物內外的曖昧空間。
一旦關上所有的推拉紙門,緣側就與室內隔絕,被完全劃歸在外界之中;而打開緣側的百葉窗或紙門,則室內與自然相聯通,從而產生新的空間,讓庭園與人緊密相連。
靜坐在緣側的走廊,便能觀賞四季更迭與景物幻化,枯山水靜止的砂石四周,已經從紛飛的櫻花、碧綠的灌木、鮮紅的楓葉變成了皚皚的白雪,觀看此景的人,心境與體會也在不斷變化。
正如小林一茶的那首俳句所說:「我知道這世界,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一切的感嘆、落寞與頓悟都藏在了未盡的話語之中。
緣側給予了人與庭園的關係,形成了日常生活與自然的銜接,讓我們在凝視自然的時候,也擁抱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