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燕山詩話》完全不像傳統詩話體裁那樣,重視對詩藝的探討,對詩歌的賞析,羅孚所屬意的,是詩歌之後的政治、歷史,以及詩歌寫作者被政治與歷史緊緊纏繞的人生。
作者:章詩依,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媒體人。
因為「間諜案」,羅孚從1982年開始,被迫客居京城十一載。那時的他,已過花甲之年,遭此奇劫,不但沒有一蹶不振,相反卻遍訪京城文化前輩,寫出許多一手、生動的文章。這些文字,加上羅孚返港之後的作品,由中央編譯出版社於2011年結成八卷本的羅孚文集,成為了解晚年羅孚心路的重要資料。著名文學史專家陳子善先生認為,羅孚對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知名文化人的書寫,也是關於八十年代中國文壇的重要檔案。
羅孚在家中。
或許,對羅孚來說,晚年的這些文字,更具有救贖的意義。在羅孚兒子羅海雷所寫的《我的父親羅孚》一書中,曾經毫不客氣地對羅孚八十年代前的文字進行了嚴厲的否定,他說,父親寫的所謂「時事評論」,長時間脫離不了一個「左」字,對於大躍進與三年大饑荒,完全沒有想到會是政策路線出了問題,反而認為是反對派造謠、蘇修的迫害,都是人家錯。
接著,羅海雷引用海外媒體當年的評論:「無論多少殘民禍國之事,羅孚一律推崇美化」,任何批評內地政策的文章,「必遭羅孚在左報上撰文攻擊指責,其用詞遣字之惡毒,與文革時紅衛兵的大字報十分相似。」羅海雷寫作《我的父親羅孚》,緣起於羅孚年事已高,無法自己執筆去回憶、記錄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遂有替父親撰寫回憶錄之念。書稿完成後,羅孚看過全文,因此,此書也被看作羅孚的自傳。
八卷本以「羅孚文集」命名的書,不收一篇八十年代以前的文章,是羅孚用行動對自己文字生涯的鑑定。
猶記八十年代末,一眾《中國青年報》記者來學校做交流講座,中間,當時的知名記者劉揚講到,他的同事的父親,在黨的機關報幹了一輩子,晚年捧著自己的剪報本,老淚縱橫,哽咽著說:「你看看,你看看,哪一篇能經得住歷史的檢驗!」這一幕,令人震撼。我清楚地記得,聞聽此言,我的老師,一位也在官方新聞機構幹到退休的老者,神情痛苦,眼中有淚光閃動。
相比之下,羅孚夠明智,更夠幸運。人生的下半場,他覺醒了,起而拯救自己的文字,才有了由沈昌文先生促成出版的值得流傳的文集。否則,回首一生勞作,收穫的只是一堆自己無法面對的虛文浮詞、假大空,將會何等荒涼,何等空虛,又何等殘酷。
羅孚文集中,我最喜歡讀的是《燕山詩話》這一卷,其中的文章,全部寫於八十年代。羅孚用詩話這種傳統體裁,記錄了當日文壇、學界中人所寫的一些有意味的舊體詩。他自己說,「我的這些詩話沒有什麼意義,有意義的是有關的詩篇,也提供了一些詩篇寫作的時代背景。」這話的確不是謙虛,《燕山詩話》完全不像傳統詩話體裁那樣,重視對詩藝的探討,對詩歌的賞析,羅孚所屬意的,是詩歌之後的政治、歷史,以及詩歌寫作者被政治與歷史緊緊纏繞的人生。
由於長於交際,羅孚與北京文壇、知識界交往深入而密切,因此能最快地了解動向,一些前輩的作品尚未付梓,他已先睹為快。比如鄭超麟的詩集《玉尹殘集》,出版之前他已讀過。還有一些詩作,當時未能公開發表,或者發表了局外人也因不知「今典」而無從索解,但消息靈通的羅孚卻能給予正解。
比如開篇的《從胡喬木到喬木》,可謂《燕山詩話》中寫的最隱晦、婉轉的一篇。文中,羅孚先後引了黃苗子、楊憲益的詩,但不經詮釋,很難知其三昧。比如楊憲益的這四句詩:「從來客去即茶涼,說理書生怕見槍;舉世皆批人性論,羨君先讀好文章」,通過羅孚的解讀,才知道,是對胡喬木這位八十年代意識形態總管在「清除精神汙染」中的做法的諷刺。
羅孚還寫過一篇與胡喬木有關的文章,題為《詩人荒蕪的悲劇》,也應算詩話類的,但卻沒有收入《燕山詩話》,而是收入文集中的《北京十年》卷。話說荒蕪有兩首題畫詩《為某公畫像》,其一為:「眼已花來耳已聾,腦瓜難免不冬烘。魂銷脂粉綺羅裡,身老瓊樓玉宇中。可笑牛皮非馬列,堪憐公子變毛蟲。彩油剝盡人爭看,特號當今客裡空。」第二首是:「從來樹大易招風,假藥仙丹自不同。遺憾誇誇談馬列,羞人答答扮雷鋒。空傳西城來天馬,不信南陽有臥龍。欲向轅門聽《斬子》,誰知《宿店》放曹公。」
某公就是胡喬木,兩首詩都盡情嘲諷了其以馬列主義理論家自居,而其實不過是吹牛皮、賣假藥而已。詩中的「公子」,指的是胡喬木的兒子胡世英,當年他捲入一場詐騙案,被從住處中搜出好幾大袋的鈔票,「公子」遂變「毛蟲」。本來人們以為應該會有「轅門斬子」的好戲,不料「某公」出來請求寬大,才有了捉而又放的戲碼。但是,在詩人看來,馬列、雷鋒掛在嘴邊的「某公」,形象已然破產。
介紹完詩的背景後,羅孚點評說,這兩首詩流傳刊布的時候,胡喬木還是中央政治局委員,並非無權無勢。
近年來人們開始向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致敬,這個十年已經成為人們懷舊的對象。讀了羅孚的如上詩話,你會覺得,這種致敬不是沒有道理的。
《玉尹老人獄中詩》是《燕山詩話》的壓軸之作,這篇長文,是較早介紹鄭超麟詩作的文章。鄭超麟是中國託派中僅次於陳獨秀的第二號人物,終其一生,在國民黨統治下坐過七年牢,在共產黨時期坐過二十七年牢。羅孚讀的是鄭超麟詩的抄本,可謂鄭超麟的知音之一。
鄭超麟從1959年開始在獄中作詩,以打發枯燥的鐵窗歲月。雖然起步晚,但成就可觀。可惜他的大量詩作都在獄中被抄走了,留下來的都是後來憑記憶寫下來的。請看他的《詠史》詩中的兩首:
秦相專權乏遠圖,鋤除異己殺無辜。
生前縱保崇高位,死後難逃斧鉞誅。
平民伐罪起蒿萊,一將功成萬骨埋。
未見黎民登衽席,但聞新貴築樓臺。
詩所表達的,是對專制政治的審判,是對異化的革命政治的沉痛反思。這種鐵窗裡孕育的詩篇,閃耀著人類高貴的獨立思考精神。羅孚贊鄭超麟為「大有『固執』精神的老人」,信非虛語。
羅孚本人亦能詩。他在贈聶紺弩的詩中,有「尚有文章驚草木,更將詩句寫肝腸」之語,稱許聶紺弩歷經磨難而詩心不滅。對於經歷了大半生狂熱、虛假,晚年才覺醒的羅孚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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