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什麼」不重要,「怎樣吃」才重要。
吃,是全人類都要面對的問題。
但怎樣吃,卻是個文化的問題。
《風味人間》第二季,再次證明了這一點:賦美食以文化、藉文化看美食,既提升美食內涵,又區隔享用人群——這個理念,不僅體現在陳曉卿擔綱總導演的《舌尖上的中國》和《風味人間》系列裡,也體現在他那本《至味在人間》的書中。
在那本書裡,有篇名為《請杜拉拉吃點什麼》的文章,陳曉卿提到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作為催人上進的職場發達指南,小說居然沒涉及過女主角杜拉拉的吃喝拉撒睡——陳曉卿直言,「尤其是作為一名吃貨讀者,女主角怎麼可以不吃飯呢?因為職場太殘酷?可即便是鬥獸場,也得吃東西啊!」
對陳曉卿而言,杜拉拉是個生活存在割裂的人:她在外企摸爬滾打數年,從一個小催巴歷練成一名「中產」,並且釣得金龜婿,有了理想歸宿,卻從不敢暴露自己的飲食日常。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達到理想前的杜拉拉,其飲食很可能相當拮据,就像屏幕前在努力拼搏的讀者的日常飲食:泡麵、麻辣燙、火鍋、煎餅,甚至是豆漿、包子、油條和胡辣湯。
無論從勵志學、成功學還是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看,泡麵、麻辣燙、包子或胡辣湯,都太日常且寒酸,似乎難登大雅之堂——但如果說她去西式餐廳,點了份澳洲牛排配紅酒,瞬間就顯得高大上,也更符合杜拉拉成功人士的身份。
是什麼造成了這種分野?
是文化!
是文化浸染,導致了人們對吃的不同視野,只是這些視野既相互區隔,又暗通款曲。
所以無論《風味》系列還是《舌尖》系列,陳曉卿都竭盡所能地從最原始的食材開始,然後順著文化和地域脈絡,天南海北左西右東地介紹著同一種食材的不同樣態。
正是文化,賦予相同食材以不同形態。
比如《風味人間》第二季第一集《甜蜜縹緲錄》裡對糖與甜介紹,就尤其明顯地揭示了這個特徵:在相對原始的喜馬拉雅山麓,尼泊爾人要在每年夏季,毫無防護措施地藉助藤梯、拿著竹竿,在200米高的懸崖峭壁上,尋找隱藏在峭壁間的崖蜜——這是世界上獲取難度最高的蜂蜜,每年都有人付出生命。但當他們把採集好的蜂蜜,蒯一勺淋在古隆麵包上時,作為觀眾的我們會瞬間卸下緊張或恐慌,跟他們一樣去享受蜂蜜的醇厚甘甜。
在相對落後的喜馬拉雅山麓,人們享受甜蜜的方式,就是這樣原始、粗糙且直接。
或許他們也有一些深加工方式,但與中餐裡最常見的「拔絲」菜品相比,相信不足為題。比如《甜蜜縹緲錄》鏡頭下的「拔絲蘋果」:白糖在熱油中融化,倒入蘋果後迅捷且均勻地翻炒,快速出鍋後,在熱糖將凝未凝的臨界點,適時起筷,我們不但能在味蕾上享受糖分的回甘,甚至能在千絲萬縷、越扯越長的糖絲裡,體驗到視覺上的甜美。
同樣是糖和甜,喜馬拉雅山麓原始、粗糙又直接,而中餐拔絲卻精妙、多變又絢爛——對美食而言,這當然沒有高低優劣的評判和分別,有的只是不同文化視野培塑出的豐富美妙的菜餚與美味。
就像糖,在講究「隱」與「和」的中國文化和菜餚裡,通常是「只得其味卻不見其形」。且不提有「揚州雙絕」美譽的「翡翠燒麥」和「千層油糕」裡對糖的妙用,就單說川菜,這個我們一旦提及就覺著麻辣的菜系,味覺上起決定作用的,其實是糖——川菜講求複合味,而糖不但能調和各種佐料的味道,甚至能在調和後遁於無形。
這就是文化對飲食的作用。
在不同的文化視野下,「吃什麼」不重要,「怎樣吃」才重要。
比如第二集《螃蟹橫行記》,不同民族和文化的人,對螃蟹的享用就截然不同,哪怕這些做法在本質上是相同的,可具體過程和技法也大不一樣。
就說浙江花岙島上的「紅膏熗蟹」,與韓國泰安的「醬汁醃蟹」,儘管本質上都是讓蟹肉和蟹膏在鹽水和醬汁中發生變化,但它們的製作過程,和對用料的拿捏程度卻截然不同,以致最後誘發的味蕾快感,也變得各有千秋。
可以說,這些不只是一道道菜餚,更是被文化浸染出的美味,也是它們能跨越百年甚至千年,仍能打動不同食客的根由所在。
明白了這一點,就能明白為什麼人們喜歡給某道美食,附加上一則故事、傳說或神話。比如與蘇東坡有關的「東坡肉」、「羊蠍子」,被附庸在乾隆皇帝身上的「乾隆白菜」,和救了朱元璋一命的「珍珠翡翠白玉湯」。
越美味的珍饈,越可能擁有故事和底蘊。
美食如此,美食節目也如此——它甚至可以成為衡量一檔美食節目是否長久的標準。
從2012年的《舌尖上的中國》至今,除了陳曉卿的《舌尖》和《風味》系列,我們目見了太多以美食為切口的節目,如明星搭臺的《十二道鋒味》《中餐廳》和《嚮往的生活》,如B站製作的紀錄片《人生一串》,和火爆抖音、快手等各大視頻平臺的美食博主,如「美食作家王剛」「田螺姑娘」「野食小哥」等。
這些風起雲湧的美食節目和博主,儘管都有著不俗的口碑和熱度,但都沒能達到陳曉卿和他的《風味人間》這種高度。造成這種分野的起因,也能在陳曉卿那篇《請杜拉拉吃點什麼》的文章裡找到根由。
那篇文章,既注意到光鮮亮麗如杜拉拉,鮮少展示對美食的品位;也意識到在更現實的生活裡,人們享用的都是再普通不過的麻辣燙或滷煮——這是割裂的:
人們刻意維持自己精緻形象的同時,也刻意掩蓋著己享受滷煮或麻辣燙的事實。
就像《十二道鋒味》和《中餐廳》,他們的重點不是「吃」,而是以謝霆鋒打頭陣的明星們的真人秀;而B站的《人生一串》和「美食作家王剛」,則因為更貼近街頭飲食而讓美味喪失了更精緻的可能(相信《人生一串》裡那個「烤豬眼」是不少人的噩夢)。
也就是說,這些美食節目和博主,要麼太過刻意地維持著精緻形象,要麼太過真實地貼近著平民飲食,導致它們呈現出杜拉拉的扭曲和焦灼:她精緻著,仿佛不食人間煙火。
陳曉卿要做的,就是在文化視野裡呈現這些美食,用更高級的姿態和視角,及更相同的情感體驗,打通「精緻身份」和「街頭美食」間的壁壘——這就是為什麼,在那麼多與美食相關的節目裡,只有陳曉卿能把原始部落裡的粗糙飯菜,與國際大都市裡的精品菜餚,銜接得那麼順暢自然。
他不是要你做山吃海喝的老饕,也不是要你做驕奢淫逸的暴發戶。陳曉卿更在意的,不僅是希望我們能明白「怎樣吃」比「吃什麼」更重要,更希望我們能知道:吃是關於人心、血脈和情感的,那些美食就鑲嵌在我們的骨血和傳統裡,沒有高低貴賤,最後融入文化,反哺著我們每個人。
『首發於「南都周刊」,略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