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圖鑑》專輯封面
不知從何時起,不聽一曲《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不贊一聲《末代皇帝》,不說一句我也喜歡坂本龍一,便不配說自己是21世紀20年代的文藝潮流青年。「坂本龍一」四個字,漸成為一種高雅格調的代言、人群分類的標籤。聽著《Where is armo》喝下午茶,多優雅、多別致,世界大師的古典作品,與那些喧鬧粗俗的流行樂一比,到底出類超群。
刻薄一點說,作為上世紀完美遺存的音樂偶像,坂本龍一最大限度地滿足了生存在貧瘠文化土壤中的當代年輕人,附庸風雅的需求與渴望。前幾日他癌症復發的詞條,縱使夾在數幾爆炸性新聞中,幾小時內仍能脫穎而出,直上熱搜前五。便足以見到人人讚譽的口耳相傳下,坂本龍一在中國青年中的地位有多高、普及程度有多廣。
可是,在大眾追捧的背面,其實還存在著一個更少人所知的、深沉複雜的坂本龍一。從過去到現在,坂本龍一從來都不是一個只知一味討好聽眾耳朵的音樂人。他有自己獨立的思考,有鋒芒、有銳刺,對世界抱有嚴肅懷疑的態度,對音樂與藝術的本質,亦常投以審慎的目光。
他質疑過資本主義,批判過工業時代,反核能、呼籲和平環保,也追求個人的超越與自由,渴望探索自然的真諦。他的音樂,既是上天恩賜的靈光,亦是自我人格思想的結晶。當我們在聆聽那些或華麗纖巧、或磅礴悲壯的樂章時,不可以忘記,這些美妙旋律中承載的,是一顆偉大心靈的回聲與餘響。
坂本龍一亮相威尼斯電影節
圖源網絡
1. 他們說:『誰能拒絕年輕時的坂本龍一呢?』
說來有趣,我第一次知道坂本龍一這個名字,竟是在王菲的歌裡。新世紀華語歌壇鎮山之作《寓言》,2000年的王女士,用整張專輯最清脆冷俏的聲音,幽幽繞繞唱著:「我問我自己,如果你的樣子變成史努比,是否留下一樣的回憶……如果你是瑪麗,是茱莉查理還是坂本龍一,會不會有很大關係?」當時我便詫異,被整篇歌詞念念不忘的坂本龍一到底是何方神聖,竟可與茱莉查理史努比,這些無敵可愛的意象,一同比擬?
王菲《如果你是假的》(以圖為證)
本著一顆好奇的心,我默默打開了搜尋引擎。細細查詢,方才知曉,原來歌詞裡的坂本先生,是一位世界級的音樂家。有才華、人品好、相貌還格外英俊。怪不得清冷傲嬌如阿菲,在演唱時都需故意加重語氣——若親愛的「你」真的變成坂本龍一,那可自然,會有很大很大關係……畢竟,又有誰能拒絕年輕時的坂本龍一呢?
Can you?
自此,在那個《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還未來得及泛濫成災的年代,與許多教授的小樂迷一樣,我有幸開始了一段如行歌般沉靜悠長的追「樂」之旅。
我看了訪談,讀了自傳,囫圇吞棗、不求甚解地探尋著他廣闊紛呈的思想與人生。書中的文字,視頻中的畫面,一點點地在我腦海中拼湊出他的生命與靈魂——他是日本東京人,家境優越,天賦異稟,一路走來遊戲人間,出過書配過樂也演過電影,卻樣樣都做到極好;他年輕時是一位熱血沸騰的左翼青年,讀過毛選,愛聽紅歌,會去上馬克思主義者柄谷行人的講座,曾揮手慨言道:「我們一起解放被資本主義操控的音樂,讓我們仿效中國解放軍的精神,用音樂為勞工服務!」(《音樂使人自由》坂本龍一著);
還知道他,年少時自詡德彪西轉世,獲過奧斯卡金球獎金像獎,又因難得一見的學院派背景,被揶揄的好友戲稱作「教授」;知道他落拓不羈,會把未署名的情書放進心儀女孩的鞋櫃,情感上不畏人言,與人妻墜入愛河公開約會,並與她結婚生女;知道他1952年出生,近年患過很嚴重的咽喉癌,康復又病變,以至餘生都需「與癌共生」;還知道他有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兒,他會戴上可愛的貓咪帽子陪她一起嬉鬧,也會請她演唱自己鍾愛的舊作(坂本美雨《鐵道員》)。
層層疊疊的相片影集中,歲月彈指過,昔年穿梭在五色音符中、滿身披掛著奇裝異彩的俊逸少年,已變成一位面容清矍、溫和優雅的銀髮老者。
可可愛愛的教授與友人
可是,此時的坂本龍一,在我心中卻更像一個美麗朦朧的影子——他有著太過幸運且遙不可及的一生:出生有閒階級,父親是日本文學界知名編輯,三島由紀夫成名作便經由他出版,母親是品味高雅的藝術設計師,自小帶著他一起聽大師演奏會。
出生自帶開掛才華,可以在一周內寫出45首交響曲。天才倒也罷了,他還屢屢在最恰當的時間點,遇到自己的良師與貴人,一位推年少迷惘的他入日本最好的音樂學院,一位啟迪他找到自己在藝術上無可替代的天賦。剛出校門,與朋友一起組樂隊出道,就能憑「神秘的東方氣質」,在美國意外大紅。更不必提,他此後名滿天下的音樂成就。
有錢有名有趣,帥氣有才華,人品高尚,家庭和睦,萬人欽仰,是的,看起來人世所有的好處,仿佛都被他一人佔盡了。他太像一個完美無缺到無可挑剔的「男神」。「神」樣樣都好,盡可以滿足你一切不切實際的虛榮、投射與想像。只是「神」僅可崇拜,卻失卻深刻真實。
那時我便不無惋惜地想,定是自己了解還不夠深,所以還無法從世俗的浮華、晃眼的幸運中,看見他更純粹的本質。2.他說:『 我很悲觀,因為年輕人不再抗爭了。』
使我的認知發生深刻改觀的,是一次Lense的採訪。鏡頭中的坂本龍一,縱使年華老去,依然極有格調。簡素的純黑色西服,乾淨得不染一塵。目光炯炯,精神矍鑠。他戴著琥珀色的玳瑁眼鏡,沉沉嘆息道:
「治癒文化的盛行,這不是一個好現象。現在的年輕人太脆弱了。少部分日本年輕人還會追求精神上的東西,絕大部份年輕人更關注時尚,音樂已演變成時尚的一種……現在的年輕人啊,好像都不願意再去關注那些沉重的話題了,真的好悲哀呀。」他說這話之前,記者正闡述著日本社會乃至整個東亞,年輕人日漸萎靡的「佛系」風氣。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原來那個年輕時不斷渴求超越與突破的自我,其實一直存在於他的身體,從未老去;那些曾經的稜角、骨刺與疏狂,都化作一種更為博大、慈悲、堅實的力量,注入他日漸老邁的身軀,包裹著他愈發沉鬱磅礴的樂句。
年輕時的坂本,不可謂不骨氣清狂。
他曾經反叛而清醒地表示:
「要用音樂去拯救別人,是絕對做不到的事。因為它就是一群認為自己無可救藥的人所創作的悲嘆曲。我創作的音樂也是這樣。而且我想好好地大哭大鬧一場,反正無論怎樣,音樂總會掉落到我的眼前。"
上世紀的六七十年代,左翼思想曾在中國以外的西方世界風靡一時,「五月風暴」席捲過整個歐美,法國街頭曾有青年舉著紅寶書遊行的盛景。而在與西方緊密接壤的東京,坂本龍一也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左派青年。他從樂發布的第一支專輯《Thousand Knives》,同名曲便採樣自毛澤東的詩《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沒錯,就是那首很著名的:「久有凌雲志,重上井岡山……風雷動,旌旗奮,是人寰。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談笑凱歌還。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YMO樂隊成員(居中為坂本)
全詩湧動一股風雷激蕩的豪邁氣概,為了實現自己的志向,明月都可以摘,滄海都可以渡,不畏任何艱險。意志強大到幾欲徵服宇宙。也只有如此浪漫熱血的詩,才能被青年坂本選作他先鋒音樂的主導、自由思想的詮釋。
坂本龍一對革命紅歌的鐘愛,一直延續到後來的《東風》裡。這首專輯單曲靈感取自中國流行民樂:《讓我們蕩起雙槳》。經坂本所在的YMO樂隊改編,融合了日本雅樂電子樂,別有一番玄秘惆悵的風情。
縱觀坂本此後在藝術道路上的突破與嘗試,不管是《戰場上的聖誕快樂》的憂鬱空靈,《末代皇帝》的古典悲愴,《音樂圖鑑》的夢幻輕逸,還是《async》的深遠岑寂,他從不拒絕每一種風格或樂種,不給自己劃圈設限,而永遠只像一個新生的孩子,天真好奇地探索著每一個音符全新的可能。
這種在藝術上海納百川的態度,樂評人姚大均將其貼切地概括為:「(他)不怕玩俗,不怕惹少女迷,不怕流行,不怕煽情,同時不怕前衛,不怕機器,不怕電線;腦筋清楚;世界觀強;像所有真正的創作大師一樣,不靠民族音階和樂器寫曲子(琉球算異國情調),而能做到通體民族味;俗爛曲子成堆地出版,但偶爾神來之筆卻能如魔音穿腦,三日不絕於耳。一張專輯中往往只有一兩首能聽。」
於他而言,如果藝術創作一定需要一個理由,那麼只是為了自己——為了通過音樂這個媒介闡釋自己的心。
在紀錄片《CODA》當中,他鄭重說道:「也許還能活二十年,也許能活十年,也可能只有一年,一顆心還是提著的。所以為了不留遺憾,我想創作出更多拿得出手的作品。」「我想製作我死了以後還會有人聽的音樂。」
儘管對音樂有著如此珍重的熱愛,很可貴的一點是,坂本從未迷信音樂,抑或沉溺其中。他用一種審慎警惕的眼光看待他的創作:「但我沒有想過用音樂改變人的感情。我知道音樂有改變人心的力量,但我並不太想使用這種力量。最大的理由是,在我出生以前,德國納粹黨巧妙地利用了音樂及文化,尤其是並沒有直接罪過的華格納的音樂,被用作引導國民走向法西斯的工具。我對這件事有非常大的創傷情緒。的確,音樂有那樣的力量,但如果運用的方式是危險性的,就會極其危險。因此,我會提醒自己不要讓自己的音樂變成這樣。」
他拒絕音樂可能引發的惡性力量,卻將它的善意發揚到最好。2011年,福島核洩露事故後,他自發地為受難群眾舉辦個人演奏會,彈人們最喜歡聽的《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有人說:「聽著他的音樂終於能睡著了。」2020疫情伊始,他寫了一封溫暖的信送給中國的孩子們,還在家中為疫情中的中國獨奏《aqua》,給予人們安慰與勇氣。對待藝術,坂本有著自由開放、審慎謙遜的態度;對待他人,他有著包容誠善的心腸。藝術的世界裡,他進入又抽離——善意地運用音樂,為人間帶來溫暖;卻警惕地審視自我的創作,從不被惡意裹挾。如是人格,既是一位天才藝術家的高尚修養,也是一位仁厚長者的悲憫心懷。
3. 他問:『一生你會幾次認真抬頭看天上的滿月?』
除了個人思想,生活經歷亦深刻塑造了坂本龍一的音樂創作。
「我是從1992年開始思考環境問題的。」他說,「藝術家對自然環境、人類社會的變化是最為敏感的。此後,這種意識開始影響我的音樂。」
在美國,他曾親歷紐約雙子塔的「911事件」,並拍下了撞擊後的高樓殘體。此後七天整座城市沉浸在默哀裡,他沒有聽到一句音樂的聲響。一直到一周以後,時代廣場才有人唱《Yesterday》。從此刻開始,他意識到人類在災難面前的渺小,以及音樂在劇痛中的無用。
此後一年他去了非洲的肯亞。死亡的殘酷、自然的原始,催發了他「只有愛能夠戰勝恨」的信念。這一信念被貫徹在專輯《Chasm》裡,化成一段段哀婉震撼的歌詞與曲調。2008年,他去了北極,他覺察到生命的脆弱,人人都可能「隨時會死」。他在北極錄下了地球最冰脆寒冷的水流聲,並笑著說:「我在垂釣冰雪。」(』I am fishing the sound『)
2014年,他罹患咽喉癌,生死線掙扎幾番,終於有幸康復。於是就有了那部叫做《coda》的紀錄片,他回顧了前半生,解釋了自我思想的變更,亦探討了音樂、創作與生死。
當他滿頭皆是銀絲,臉上爬滿了皺紋,氣質憂鬱,語氣溫慢——終於,經歷過生死的考驗、歲月還給我們一個更蒼老,更慈悲,也更深沉博大的坂本龍一。
在他康復後發出的專輯《async》裡,他創作了《fullmoon》一曲。這首「滿月」,也是他個人最喜歡的曲子。
他將電影《遮蔽的天空》中的臺詞,用在了裡面:
因為我們不知道死亡何時會到達,
所以我們將生命當作是一個永不枯竭的井。
然而,所有事物只會出現一定的次數,
也許只會有一兩次。
你能記住多少次童年中某個特定的下午,
某個已深深成為你生命一部分的下午,
如果沒有它,你甚至無法想像自己的人生。
也許最多四五次吧,或許更少。
一生中你會看到幾次滿月升起?也許20次,
然而這些,都看似無限……
人生苦短,世事無常。不論生命或是音樂,一切皆有限期。你無法留存生命,就像你無法捕捉分秒永逝的時間。無人能逃脫死亡。可是,在註定的死亡到來之前,你我所能做的,只是要將有限的時光填滿,將生命的每一分可能,伸展到極致。
紀錄片《終曲》的最後,那個曾在北極垂釣冰雪,在病痛中凝望月圓的老者,一句一頓地緩緩言道:「因為你始終無法保存你生命中的一切,那些始終停留在自己生命中的時光。可能也就那麼四五次,甚至更少。接下來,我只想不虛偽造作地活下去。」
他也的確一直真實誠摯地面對著這個世間。
最後的最後,衷心祈願坂本先生早日康復,千帆過盡後,歸來仍是,那個一如往昔的華發少年。
文 by 鬱知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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