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要找一句詩,來概括《紅樓夢》,該是哪一句?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很襯題,但更像是曹雪芹旁白;《飛鳥各投林》字句珠璣,卻未免頭輕腳重——見其悲,不見其樂;至於「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只不過是一句故弄玄虛的百搭禪語。
還得是宋人範成大的妙筆,妙玉的寵兒——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這句詩不僅道盡了賈府跌宕起伏的幾十年,也飽含了曹公的生活觀與命運觀。
為何這麼說呢?須知《紅樓夢》中,最具有代表意義的兩座寺廟,一座叫做鐵檻寺,一座叫做饅頭庵。
鐵檻寺是賈家家廟(高門豪院都用鐵皮包裹門檻,寄望長盛不衰),代表了宗族禮法和賈府血脈傳承,賈家有人去世,多半停靈在此,比如秦可卿、賈敬死後,都曾停靈在鐵檻寺,賈府兒女,也會於清明節去鐵檻寺祭柩燒紙,告慰祖宗。
饅頭庵卻是賈府風流子弟發洩慾望的所在,王熙鳳、秦鍾等人都在此處作威耍淫,其他人更是拐賣兒女,騙錢弄權,藏汙納垢,無所不為。
巧的是,饅頭庵離鐵檻寺非常近,近的就像火焰和湯水中間只隔了一層鍋,就像善和惡之間只隔了一顆人心。
縱觀幾千年歷史,越是幾世詩禮簪纓、百年鐘鳴鼎食的大家族,道德滑坡和掉入紅粉陷阱的速度就越快,其興也勃、其亡也忽,所謂富不過三代,正是如此。即使有著千年鐵門檻,終歸只剩一抔黃土墳。
饅頭庵的得名,表面源於庵中饅頭蒸的好。深層上,卻含著兩層意思。
第一層,如妙玉所說,「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饅頭即為墳墓的意思,即使千年底蘊,如果不修德行,最終的歸宿,只能是大廈傾、鳥投林,千裡孤墳,各自話悽涼。
第二層意思,才是饅頭庵的核心所在。「饅頭」二字,本就曖昧,在很多方言中都表示女子的第二性徵,如此一個佛門淨地,為何偏偏用這樣隱晦的詞命名?饅頭庵的另一個名字——水月庵,就暗示了一切。
水,是寶玉給予女兒們的暱稱——女兒都是水做的,月,是文人騷客們賦予人間的清潔與團圓——明月出天山,千裡共嬋娟;但是事物有度,過猶不及,過了界的水,就成了水性楊花;變了性的月,就成了風月無情。
饅頭庵表面和賈府不甚相干,實際上卻成了賈府子女們的欲望發洩口——就如同《水滸傳》裡的煙花樓,《白鹿原》中田小娥的破窯洞,任何用倫理禮法約束的世界,總要有一個被大家看不起的所在,來裝下所有欲望與骯髒;任何被外界條條框框束縛的不甘寂寞的心,總得找一個口子來傾洩不滿,承載希望。
王熙鳳在這裡公然弄權。為了三千兩銀子的好處,在淨虛老尼的撮合下,強令守備兒子退了與張財主女兒金哥的親事,而成全了李衙內的「婚姻」,最終一刀兩命,金哥與守備的兒子雙雙自盡。
秦鍾在這裡公然行淫,在姐姐舉行葬禮、屍骨未寒的日子,與尼姑智能偷行苟且之事:
「誰想秦鍾趁黑無人,來尋智能。剛到後面房中,只見智能獨在房中洗茶碗,秦鍾跑來便摟著......一口吹了燈,滿屋漆黑,將智能抱在炕上,就雲雨起來。」
秦鍾此行,輕車熟路,智能「待客」,也是毫不推掩,可見這種不齒之事,在饅頭庵已是司空見慣。
當然,這種喪亂的氣氛,不僅存在於饅頭庵,還瀰漫在整個賈府上空。如柳湘蓮的評價:「你們東府裡只有門口那兩隻石獅子是乾淨的」。
賈珍「扒灰」兒媳秦可卿,賈蓉與王熙鳳不乾不淨,尤氏姐妹的裙擺下,更是匍匐了賈府兩代人,至於與下人媳婦往來甚密、與丫鬟妓女偷情換愛、與白淨孌童行龍陽之事,更是家常便飯。
饅頭庵從不是獨立的,它不僅是賈府眾人的洩慾口,其實也是賈府內部的一個縮影。
饅頭庵其實就是賈府的另一個名字。
饅頭庵裡充滿了荒誕,這種荒誕由賈府子弟們一手造成。而比賈府子弟更荒誕的,卻是饅頭庵裡的佛門子弟——淨虛老尼。
張口「阿彌陀佛」,閉口勸人向善,一轉臉,就成了長安府太爺的鷹犬,為了幾盤「身外之物」,心安理得的把一對青年男女送上絕路。
這種意向,離我們心目中煙霧繚繞、飽受人間香火的莊嚴佛像相去甚遠。一個展現佛祖恩德的地方,變成了權色的交易場,原本最六根清淨的地方,成了欲望的藏身所。
而這種荒誕,不僅存在於饅頭庵,還出現於《紅樓夢》裡其他繁榮的寺廟中。葫蘆廟裡的葫蘆僧,幫著賈雨村判假案,玄真觀裡的道士們,帶著賈敬吞金丹;鐵檻寺裡的監寺僧,主持葬禮,但也陪著賈府子弟喝酒胡鬧,櫳翠庵裡的妙玉,見寶玉而生情愫,終落得風塵骯髒違心願。
這也就難怪曹公借寶玉之口「毀僧謗道」了。
不獨《紅樓夢》,在很多名家名作裡,我們都能看到淫僧亂道的存在,比如《水滸傳》裡勾引楊雄妻子的裴如海,無惡不作的崔道成,《西遊記》中貪圖袈裟的觀音禪院主持,《白鹿原》中被鹿兆鵬打死、禍害無數婦女的老和尚。
施耐庵甚至借小說人物,給出了「只有和尚最好色,一個字便是僧,兩個字是和尚,三個字鬼樂官,四字色中餓鬼」這樣的人物評判。
念了那麼多經文,念的都是毀人經,敲了麼多木魚,原來敲的卻是財色名。
佛門是最清淨的地方,但也是離惡最近的地方,越是清心寡欲、強行壓抑自己的欲望,越是容易忽視它的存在,將心中的惡魔豢養長大。
與饅頭庵同時出彩的,還有另外一個地方,即妙玉所在的櫳翠庵。高潔優雅,曲徑通幽,連高高在上的賈母,和品行挑剔的黛玉,都對其讚不絕口。
但這個大觀園中最乾淨的地方,最後卻落了個最不乾淨的下場,最講究吃穿住行的妙玉,反而落到了最髒的泥淖中。我們與其說這是大觀園中「千紅一哭」的必然,倒不如說,是妙玉從被寶玉打動春心思凡開始,便落入了欲望的陷阱,與風塵糾葛,不得解脫。
反觀那些不在塵世中的僧人道士,卻人人灑脫,個個瀟灑。
空空道人行蹤無定,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來去如風,神龍見首不見尾。就連智通寺裡無人識無人問、既聾且昏的龍鍾老僧,也是識破紅塵的高人。只可惜,絕大多數人都和賈雨村一般,只認裝神弄鬼、空負虛名的假高人,不識得出情離世的真掃地僧。
可見,所謂「大隱隱於市」的名言,不過是那些捨不得繁華熱鬧之人給自己立的牌坊,一入紅塵百事纏,欲望紛爭紛沓來,你越是想根治、想擺脫,越不可得。
佛家說,執著於欲望,是痛苦的根源,永遠擺脫不得。
正如叔本華名言:「每個人都被幽閉在自己的意識裡」——我們一生的欲望和所惡,都是精神世界的投射,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就有惡。
善惡本是一體,相對而言的。世間從無絕對的善,也沒有獨立的惡。如果一個社會只提倡善,而不敢曝光自己的惡——家醜不敢外揚,它毫無疑問是病態的;如果一個人不敢正視惡,只想隱瞞欲望、給錯誤找藉口,那麼欲望遲早會帶他突破鐵檻寺,走進饅頭庵。
走進饅頭庵這個充斥欲望的墳塋中,看到的滿是行屍走肉,走出饅頭庵,人又能否正視虛榮、攀比、嫉妒、懶惰、傲慢等種種欲望,真正學到《紅樓夢》精髓呢?
-End-
文/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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