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層操控規則,中層高節奏工作,而底層的窮人,連被剝削的價值都沒有。城市摺疊的眾生相中沒有反派,但悲劇卻總是猝不及防地發生。對於貧富差異和階層固化的嚴肅思考從未停止。
不久前剛落幕的第92屆奧斯卡金像獎,由韓國導演奉俊昊執導的影片《寄生蟲》,橫掃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外語片及最佳原創劇本四個重量級獎項,成為本屆奧斯卡最大的贏家。
該片講述的是:蝸居在半地下室的金家四口,因為兒子基宇一次偶然的應聘,成功進入富人樸社長家。憑藉一連串的謊言,基宇先後將妹妹基婷、父親基澤和母親忠秀安排進富豪家打工。一家人反客為主開始了看似完美的寄生蟲生活。然而,富豪前保姆的雨夜來訪卻打破了迷夢,謊言敗露、家破人亡,演繹了一出極具反轉的「首爾摺疊」。
影片隨著父親基澤刺死樸社長達到高潮,也讓很多人頗為費解。一場本可以避免的悲劇竟以這樣的結局收場,似乎窮人情有可原,富人也是莫名躺槍。然而,導演的心機就在於此,他以寄生蟲對宿主的反噬向觀眾投來了一顆重磅炸彈,迫使我們思索貧富撕裂背後的深意。
今天,我們就沿著導演奉俊昊傳遞出的一個個線索,來探究這齣荒誕悲劇背後的深層原因。在我看來,窮人固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富人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更隱蔽的是故事撕開的令人無奈的社會體制。在文章的最後一部分,我也會著重談談影片故事之外帶給我們的延展和現實啟示。
整部影片一開始就是這樣一幅畫面,陽光射進了金家殘破的半地下室。其實,住在半地下室的人是有身份焦慮的,他們一方面告訴自己生活還不算最糟,因為至少自己依舊位於地平面之上;另一方面他們又擔心,終有一天會徹底淪為地下生活,一點陽光都看不到。在日復一日的煎熬中滋生出的思維定勢,才是窮人階層無法跳脫現有環境的罪魁禍首:
①敏感自卑是窮人階層的原罪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導致悲劇爆發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父親基澤內心噴薄而出的憤怒。這是一種積蓄已久的自卑,一種試圖以一己之力打破階層壁壘的原始衝動,它成形於富家小公子多頌口中「金司機身上難聞的味道」,積累於樸太太搖下車窗驅散氣味的小動作,沉澱於樸氏夫婦私密交談中「搭地鐵的人特有的味道」,迸發於樸社長不顧僕人死活捏著鼻子撿拾鑰匙時的一臉鄙夷。
哪有什麼窮人的專屬味道!這是富人階層的偏見,也是社會強加的評價。不幸的是,窮人卻在潛意識中接受了外界對貧窮的歧視,並任由自卑在心中滋長。他們本可以安守本分,堂堂正正地改善自己的生活,但對自己的不接納和對現實的不滿,使得他們滿口謊言、惶惶不得終日,這才是窮人階層的原罪。
②沒有計劃、習慣絕望是窮人階層的底層邏輯
一場大雨過後,金家的蝸居被淹,倉皇落魄的一家人蜷縮在臨時避難的體育館裡。不知所措的兒子反覆問父親接下去該怎麼辦,父親則喃喃自語:「不用擔心,一切由我來負責!」但這位老父親拋出的解決方案卻令人大跌眼鏡:
你知道什麼計劃絕對不會失敗嗎?沒計劃,人生永遠無法跟著計劃進行,所以人不該有計劃,沒有計劃就不會出錯,一開始沒有計劃的話,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殺人也好,賣國也好……
人生不必有計劃,因為有計劃就會有失望,多麼嚴密的邏輯!然而,這是一個讓人細思極恐的人生哲學。因為害怕失望,所以不去期待;因為沒有期待,所以也不會去計劃。長此以往,人與行屍走肉何異?結合基澤早年投資蛋糕店耗盡家財的經歷,我們可以理解他鴕鳥式的處世哲學。但生而為人,難道不正是在考驗我們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的智慧和勇氣嗎?習慣於絕望,比絕望本身更為致命,這是窮人階層的悲涼底色。
③逃避現實、自欺欺人是窮人階層的自我囚禁
影片的最後,兒子基宇收到畏罪潛逃的父親從地下室發出的摩斯密碼,他回信給父親,暗下決心要變成富人,買下這座豪宅讓父親走出地下室。可我們都知道,這封回信如同父親日復一日發出的摩斯電碼,永遠不會有回音。更何況,導演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也提到,這是一個普通韓國人不吃不喝547年才能擁有購買力的房子。
這一次,基宇和父親一樣選擇了逃避,選擇更深的自我囚禁。在他的心中,面對大概率無法跨越的貧富差距,自欺欺人或許好過直面現實。因為至少在幻想中,他的努力尚有價值,他的期待尚存一線生機。這才是最心酸的結局,道盡的卻是窮人階層的無奈。
一個普通韓國人547年才能擁有購買力的房子
另一方面,富人一家也絕非善類,這在窮人父親第一次給富人試駕時便可見一斑。看似紳士的樸社長寬慰父親不用緊張,稱這不是在測試他。然而,手中卻分明端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時刻檢測著基澤過彎、超速時的穩定性。敏感的基澤又怎能不心知肚明,他內心緊繃卻外表沉穩地完成著每一個駕駛動作。車內後視鏡中,兩人的眼神交鋒卻使彼此的懷疑和試探溢出了屏幕。
對於富人而言,保持優雅僅僅是一種慣性,他們與僕人之間是有明確界線的。而作為僕人,理應明白自己的界線所在,理應具備如蟑螂見光後四散而逃的洞察力。正因如此,樸社長才不屑於親自解僱前司機,因為這有失身份;他同樣漠視前保姆無微不至的照顧,只惦記著她飯量奇大,每次都要多吃掉家中的一份口糧;他反感窮人父親屢次問及他對太太的愛,因為這是一種不守本分的「越界」。
明明享受著窮人提供的福利,卻非要端著架子;明明離了窮人連日常生活都無法運轉,卻仍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富人僱傭窮人,並不是把他們看作生產力,會對某個家庭做出貢獻,而是將其看作一場慈善捐贈,他們習慣於這種施予者的身份,沉醉於施捨帶來的滿足,也在這種澤被蒼生的優越感中找尋自身存在的意義。如果說窮人是一群仰仗富人而活的寄生蟲,那麼富人從窮人身上汲取的精神自慰,難道不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寄生?
影片中有一塊頗有隱喻的石頭。這塊石頭是朋友閔赫送來的山水景石,希望能給屢次落榜的基宇帶來財富和好運。奇石是財富的象徵,這對亞洲觀眾而言並不陌生。這些石頭動輒價值上萬,顯然不是一個窮人階級的愛好,無怪乎基宇的媽媽在見到這份厚禮時不屑一顧地說:「還不如送點吃的。」
基宇對這塊奇石是有精神依戀的。哪怕是大雨淹沒了破敗的半地下室,他依然不忘從一地糞水中撈起了這塊石頭;哪怕落魄到躺在體育館中避難,他仍然緊抱著石塊不放。正如他自己說的:「不是我帶著這塊石頭,是這塊石頭死死地跟著我。」這種階級錯位的幻覺,愈發揭示出窮人階層對財富的渴求與嚮往。
然而現實中,儘管生活在同一個國家和城市,富人和窮人相遇的機率也十分渺小。他們進出不同的餐廳,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所處的空間也是分隔開來的。只有在電影設置的情節裡,兩個階級才能相遇,才能聞到彼此身上陌生的味道。所以當狼狽不堪的基宇應邀參加富人家的生日派對時,目睹著到場賓客的體面、從容,不免升起一種格格不入的侷促。「我適合這裡嗎?」便是窮人階層心中最深的不安和難以逾越的界限。
電影中氣味和界限被反覆提及,勾勒出貧富階層間的楚河漢界。在缺乏中產階級作為緩衝地帶的社會架構中,貧富之間最後的遮羞布僅剩下了窮人的自卑和富人的偽善。正如拉納·達斯古普塔在《資本之都》裡寫的那樣:
最終作用於勞動力身上的力量不是富人的階級藐視,而是全球消費主義的邏輯:新、快、廉價。這種邏輯是無情的,並對人類勞動充滿了無限渴求。亞洲農村生活的死亡影響了上億人,並成為一個絕望的水庫,供這個邏輯取水。
生活在這樣一個以絕望為食的系統中,消極地隨波逐流,才是導演帶給我們最深的自責。
時下,貧富差距帶來的階層固化已成為世界性的難題。儘管雪崩之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但我們很難單純地歸咎於窮人的階級局限,也不能僅僅歸因於富人的傲慢,更無從去抱怨社會或體制。那麼,在世界變得更好以前,普通人該如何安身立命、甚至衝破環境的束縛,這值得我們每個人深思:
①直面現實才能承擔責任
影片中窮人階層的無助是有現實根源的。在韓國,三星、現代、SK、LG、樂天五大財閥就佔據了全韓GDP的57%。這批早期為韓國實現壓縮式增長立下汗馬功勞的「愛國英雄」,如今也成了不公平的源頭。韓國的經濟已經進入了存量時代。所謂存量,是與增量相對應的概念。在增量時代中,所有社會問題都可以在發展中解決。因為蛋糕可以做大,窮人階層仍可以享受到經濟增長的福利。而在存量時代,盤子只有那麼大,弱肉強食、此消彼長中,就勢必出現「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兩極分化。
導演並沒有對一個支離破碎的體系做出如何自我修復的解讀,正如他所言:「自己的能力還不足以驗證問題的答案正確與否」。但寄生蟲的故事卻足以讓觀眾以一種非常現實的方式去面對當下。哪怕不是韓國觀眾,也依然可以在這種反思中居安思危:當存量時代來臨之時,我們該如何自處?逃避顯然無益問題的解決,唯有直面方能給我們帶來前行的勇氣。
②懷揣希望生活才不會讓你失望
電影中讓我最難受的不是父親最後掄起刀刺殺主人的一幕,而是基澤在體育館中說出的一番「人生無計劃論」。一場暴雨淹沒了金家破敗的半地下室,也徹底耗盡了他對生活的所有期待。這是他對生活放棄抵抗的宣言,也是他滑向墮落邊緣的開端。窮人親手關上了「希望」這扇門,也永遠地關閉了階層躍遷的通道。
羅伯特·迪爾茨曾在著名的「邏輯層次」理論中將願景列在最高層,它是超越個人身份的,是關於我們想要怎樣的人生,或者說是關於我們的人生使命的。根據這套理論,當我們想要去改變較低層次時,通過改變更高一層往往更加有效。因為當聚焦在下三層(環境、行為、能力層)時,我們思考的僅僅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但若我們能聚焦於上三層(願景、身份、價值觀)上,不僅我們的能力會提升,行為也會改變,漸漸地你會發現環境也變好了。
對個人而言,要擅用這種層級思考法。要想不迷茫,就必須要有使命感;要想有方向感,就要有願景。志存高遠才能喚醒我們的內生驅動力,而內生驅動才是個人成長的原動力。影片中的基澤正是因為放棄了對願景、價值觀層面的追求,所以註定只能在食物鏈底端舉步維艱。
羅伯特·迪爾茨的邏輯層次模型
③改變思路才能找到出路
電影中兒子基宇高考四次落榜後,就渾渾噩噩在家打起了零工,生活的磨礪早已讓他忘記了初心。
其實,對於窮人家的孩子,接受教育無疑是最好最有效的出路,但是基宇顯然沒有想方設法地抓住機遇。小聰明全用在了如何瞞天過海,獲取短暫的寄生福利上,甚至還因此產生了小人得志的暗喜。在他的認知中,相比價值不菲的家教佣金,讀書或許真的沒什麼用處。這種短視和認知就導致他一次次錯失自我提升的機會,也失去了與之俱來的無數個實現階級躍遷的可能性。
這裡我想起了一個「知識改變命運」的典範——《奇葩說》中的詹青雲。她是一位從貴州普通家庭走出來的哈佛學霸。除了驚人的閱讀量和他人無法比擬的辯論高度,更讓人欽佩的是她當年身為一個窮學生時,負債100萬上哈佛的魄力。薛兆豐教授在評價青雲這一舉動時說到:貧,就是貧困,是沒有錢,但是窮,是沒有希望。有些人既貧又窮,但是詹青雲不一樣,雖然她沒有錢去讀書,但是她並不窮,因為她對自己的人生充滿了希望。物質上的貧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上的窮。放棄希望、逃避挑戰、拒絕成長,才是最深的窮途末路。
當前沒錢,又沒有希望,才是真正的貧窮!
弱者埋怨環境,強者改變環境。命運給你一個比別人低的起點是想讓你去奮鬥出一個絕地反擊的故事,它不是一個水到渠成的童話,也不會沒有一點點人間疾苦。但請相信,命運總有漏網之魚。世界上永遠存在這樣一類人,能夠超越自己的家庭、環境,能夠掙脫時代的束縛,讓世界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