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險的結局無外乎有兩種,一種是尋幽覽勝,發現別有洞天;一種是獨闢蹊徑,卻可能跌入萬丈深崖。
近日,李安的《雙子殺手》上映,北美票房不佳,豆瓣評分只有7.1分,這和他以前好評如潮的其他電影相比,顯然有著明顯落差。
對於「3D、4K、120幀」的技術應用,李安希望「它呈現另外一種美感,和膠片時代完全不同的一種美感。」
但對高科技,和純技術的追求帶來的副作用,就是削減了敘事性,淡化了細膩度,而後兩者,恰恰是李安電影最擅長的東西,最打動人心的東西。拿掉了他的核心競爭力,他的超前探索在一些人看來顯得有點本末倒置。
面對票房的失利,李安顯得很困惑,也很無奈:「全世界只有我在這麼做,我不知道是世界錯了,還是我錯了。」
但比起其他大起大落,有巨片也有爛片的導演,李安的發揮始終維持著上佳的水準,這是他珍惜自己羽毛的地方。
作家潔塵在《找到了自我的人》中,如此評價李安:「他就是那種很早就確立了自我並遵循這種自我的人……確立自我是一件很艱苦的事情。確立之後的維護乃至於修正,同樣是一件很艱苦的事情。自我這東西,不加以維護的話,是會變形甚至丟失的。」
那些始終沒有丟失自我的人,遵循自我的人格和成長的路徑,是值得敬佩的。
曹雪芹的《回前詩》裡寫: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浮生若夢,悲欣交集。
只是有些人,會因為自己的主動性選擇,而讓生命中的「戲劇衝突」格外激烈。
李安的祖輩是江西的大戶人家,父親李升曾經官至教育部主任秘書。因為戰爭,李升舉家遷往臺灣。
逃到臺灣之後,李升被「逐出」家族,讓他「在臺灣另立門戶」。
少年時代的李安
李安出生之後,李升對他的這個另立門戶之後的大兒子寵愛有加,同時又將「復興家業」的希望寄托在李安身上,自然對李安要求嚴格。
但成績並非出類拔萃的他顯然讓父親失望了。那時,他最鍾情的是藝術。
讀藝專時初登舞臺,「一上舞臺我就強烈地感覺到,這輩子就是舞臺。遵循常規,我的一生可能庸庸碌碌,但學戲劇,走的可能就是一條很不尋常的路。」
1978年,此前數學考過零分,高考兩次落榜的李安從「國立藝專」戲劇電影系畢業後,執意要去美國伊利諾伊大學攻讀戲劇系,並沒有得到父親的支持。
學生時期的李安
儘管如此,痴迷於戲劇表演的24歲的李安,還是決然登上飛機,遠赴美國,選擇了電影作為表達自我和實現自我的終極方式。
此後20年間,父子對話不超過100句。
2006年,李安憑藉《斷背山》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領獎的時候,他提及因在《斷背山》籌備期,未趕上回臺灣見父親最後一面而幾度哽咽。
李安(右一)在斷背山拍攝現場
年少意氣,有時會敗給時間和命運。
來得及的彌補,是慰藉;來不及的反哺,是遺憾。
在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有一個情節,男孩派在船上孤獨面對風暴時,朝著洶湧肆虐的海面大聲呼喊:「爸媽,對不起,我沒能見你們最後一面。」
那一聲,其實也是他對故去父親的呼喚。
父親儘管不同意他搞電影,但並沒有像獨斷專行的暴君一樣強烈幹涉,讓他的堅持得以順利實施。
李安與父親
在多年後他拍的類型電影裡,表現家庭倫理和親情的電影佔了相當的比重。他把心裡的愧欠和自責,溫暖和期待放置其中。
電影是一種表達,繪畫、音樂、文學,及一切其他的藝術形式都是。
藉助這個幽徑,我們傾訴與釋放,尋找與寄託,並最終獲得撫慰與療愈。
但當李安來到美國,他發現自己登上的,並不是理想的彼岸。
在伊利諾伊大學求學期間,他還是那個找不到存在感的人:「在我生活的環境裡,我的自尊一直很低,從臺南一中起我就覺得不如人,到了藝專,社會上又覺得不是好大學。畢了業,服兵役剃光頭,又被女朋友甩掉。
到了伊大,都是美國人,話也聽不太懂,朋友也沒法交,個子比老外瘦小。雖然努力地吸收,但仍自覺處於很低的位置,要進入世界闖出什麼,好像是不可能的事。」
兩年之後,李安完成了戲劇學學士學位,去紐約大學藝術學院攻讀碩士,和斯派克·李成了電影製作班的同學。
大學時期,李安在演默劇
1980年-1983年,成為他人生中的一段幸福時光,「一到電影系,就不一樣了。因為一拍片就很快樂,會想很多點子實驗。」
他的畢業作品《分界線》,在紐約大學影展中獲得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兩項大獎,還被美國三大經紀公司之一的威廉·莫裡斯人邀約,希望他留在美國發展。
李安於是留了下來。但接下來的6年,當他躊躇滿志,想一展長才時,面臨的卻是直插谷底的挫敗。
他最初想靠劇本創作叩開好萊塢的大門,每一部都窮極所思,但總是被賞識卻不被埋單。
李安畢業照
好不容易有家看好他的製片公司說要請他親自做導演,把本子拍出來,但最後還是泡湯了!
所以,從1984年到1990年,是李安生命中最痛苦彷徨的時期。他在美國當了6年「家庭煮夫」:負責帶小孩、買菜做飯。
這期間,他「偶爾去幫人家拍片,看看器材,幫剪接師做點事,當劇務等等,還有一次到紐約東村一棟大空屋去幫人守夜看器材……
為了身份,還曾幹過兩天的劇務打雜,做得很笨拙,大家一看我去擋圍觀的人就覺得好笑,有個非裔女人見我來擋就兇我:『敢擋?我找人揍你!'」
世態種種中,有一項是,當你處於底層時,你總有機會目睹命運「青面獠牙」的一面。
他事後回憶:「當年我沒辦法跟命運抗衡,但我死皮賴臉地待在電影圈,繼續從事這一行,當時機來了,就迎上前去,如此而已。就這樣耗了6年,心碎無數,卻一直懷著希望。」
1986年1月,太太惠嘉畢業,李安一家在紐約
所以這6年,是被他戲稱「吃軟飯」的6年,更是妻子林惠嘉,這位美國伊利諾大學的生物學博士願意相信,也是李安,一個執著的電影人,值得被相信的最好註腳。
《選擇原諒》中說:有種人是鳥,會降落,只為再次飛向遼闊。
山重水複,他終於迎來了人生的柳暗花明。
回到臺灣後,1992年,李安執導了他的第一部作品《推手》。
雖然是一部喜劇片,卻深刻地反映了文化代溝和差異。
該片在臺灣獲得了金馬獎最佳導演等8個獎項的提名,並斬獲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及最佳導演評審團特別獎。還獲得亞太影展最佳影片獎。
李安憑藉《推手》一戰成名。
《推手》劇照
其後,他執導的《喜宴》僅在美國就拿下近700萬美元的票房,還捧回了柏林影展金熊獎。另一部與《推手》、《喜宴》合稱為「父親三部曲」的《飲食男女》也贏得了廣泛的讚譽。
1994年,李安選擇正式跨入好萊塢主流電影製作,首選翻拍一部西方人家喻戶曉的名著《理智與情感》。
拍攝《理智與情感》時的李安(左)
拍攝這個題材,對於華人導演無疑是巨大挑戰。最終,這部電影獲得奧斯卡金像獎七項提名,李安進入好萊塢A級導演行列,實現了他被西方主流文化接受的成功轉型。
電影於他,是一場無窮無盡的探索,成為他對世界、文化和人性興致盎然的發現之旅。
2000年,李安的《臥虎藏龍》以獨特的視角,重新發掘了一個具備氣象萬千的「中國元素」的類型電影,打造了一個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觀眾,都為之震撼不已的「江湖」世界。
《臥虎藏龍》劇照
這部電影將中國人的名字第一次寫入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一欄。
他拍《斷背山》,給予衝破性別禁忌的愛情以悲憫;
他通過拍《色戒》,探討在宏大的犧牲之外,欲望的處境;
《色戒》為他帶來了巨大聲譽,也因此遭遇不少非議。
魯迅先生說過,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在欲望的邊界行走,在人性的懸崖上「探險」,但最終,主人公王佳芝還是輸給了她的那點「妄念」,如果可以,我們把它稱之為「愛情」。
但你知道,愛情是奢侈的,有時它不如欲望簡單。
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展示的則是信仰和人生終極孤獨的命題。
這是一個被眾多業內人士認為「絕不可能拍成電影」的故事,也是包括《哈利波特》導演阿方索·卡隆在內三位世界名導都不敢啃的硬骨頭。
當時全球的電影院都還停在24幀的水準,但他的倔勁兒上來了:「拿著自己的名聲、人脈、才華,以及過去在電影界的所有積累去賭博、去挑戰,去做120幀,去給電影一個新定義。」
自古以來,我們的「成功學」一直固若金湯,所謂成王敗寇,是最直接而粗暴的「真理」。
「跟他拼了。如果不好,被全世界的人罵,被同行說你在搞什麼鬼,我都會甘願。」
最後,他成功了!
他完成了自己的一個大跨越,也推動世界的電影業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他的弟弟就曾形容他,像小草一樣怎麼吹,也吹不倒,縱然被踩在腳下,也會彎腰貼著地生長。
過剛易折,他生命中最受益的是兩個字:柔韌。
堅持無意義,如果不是正確的方向。
他長久以來的方向,無疑是拍自己心目中最好的電影。
他有那種老手藝人的匠心品質,拒絕一切倉促的、敷衍的、流於喧囂和浮華的呈現,把電影作品慢慢打磨成一件晶瑩剔透的藝術品。
這件藝術品,可放在博物館,被鑑賞;也能在普通之家,覓得一席之地。
所以,他的作品,絕非曲高和寡,充滿了煙火氣,又全無粗鄙氣。
「他的電影可以自由遊走在各種文化、各種題材之間而不受限制,只為人性討一個說法。」
正像愛,無國籍、種族、年齡、性別之分,人性亦是相通的。
這也是他的電影能打破層層壁壘,在世界範圍內贏得響應的重要原因。
但在中國電影導演裡,他對傳統文化無疑是闡釋得最好的代表之一。
就像在他的「家庭三部曲」裡呈現的那樣,無論探討的是多麼發人深省的文化衝突,代際矛盾,但最鮮明的底色卻是,親情的連結,和對溫情的渴望。
在《飲食男女》結尾,因女兒做的湯,恢復了味覺的老爸想再來一點,激動的女兒連忙為父親續上,父親環住了女兒握碗的手,一句深切的「女兒啊」,一句動容的「爸」,電影戛然而止,卻餘味無窮。
《飲食男女》劇照
那一刻,恢復的味覺,打開的心結,都在消逝已久的親情回歸中,在清冷的夜晚,釋放出最溫暖的光亮。
李安永遠記得父親教他寫毛筆字,「寫字要回鋒,走到盡頭時要回來,要圓潤才完整、好看。」
有人說,偉大作品其實都是偉大心靈的角逐。
技藝永遠是表層的,支撐它能走得更遠更好的,永遠是你的識見、格局、及人格煥發出來的魅力,和靈魂能抵達的高度。
他是電影史上第一位於奧斯卡獎、英國電影學院獎以及金球獎三大世界性電影頒獎禮上奪得最佳導演的華人導演。
他達到的巔峰,是中國其他任何一名導演都難以望其項背的。
韓松落寫過:「不論李安得獎與否,都能預想到他做何表情:那波瀾不驚的中年人的微笑,明澈的眼睛裡,一絲失望的暗影也不會有。一次一次,他站在窗戶面前,看萬家燈火,體察他們的喜怒哀樂,生活的洪流在那一剎那,帶著氤氳之聲撲面而來,與這亙古不變相比,奧斯卡即便燦若星河,也不過是一剎一瞬。」
但有時,一剎就是一生,一瞬也見證了永恆。
「我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有人說,他的身體裡住著一個純真的少年和一個從容的智者。
其實,還有一顆歷經世事,卻不見滄桑的老靈魂。
曾經,父親以他這樣的兒子為恥,並在李安走進藝校大門之後大哭一場;
曾經,他以為自己就是西西弗斯,推著那塊命運的巨石上山,不斷循環著悲劇的使命;
但是當他一次次登上領獎臺,享受人生那些「高光」時刻的禮讚,也許最令他心潮起伏的,不是那些星光熠熠的獎項,和雷鳴般的掌聲,而是,多年後,他終可以對天上的父親說,爸爸,我沒有實現你最大的夙願,卻以另外一種方式,讓自己成為你的驕傲。
這個讓父親驕傲的裡面,絕不僅僅是他今天取得的煊赫成就,還有他一次次向更高的領域發起的衝鋒。
太多人看到了他的溫潤如玉,卻很少有人看到他的「野心」,那種對藝術追求,對生命境界的「野心」,儘管讓他有時像一個悲情的英雄,但少年子弟江湖老,卅年風雨輕一笑,很酷,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