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飯圈女孩來說,粉上一個人和決定放棄的那一個瞬間都極其微妙,「愛是習慣」。
摘要:過去一年,娛樂版圖上的偶像面孔更迭起伏,名利場裡潮水來了又去。很多人相信,對於現在的造星工業來說,粉絲的付出與偶像的命運直接相關。
粉絲中,女性佔絕大多數,因此又被稱為飯圈女孩。飯圈女孩組織龐大、分工明確,擁有極強的購買力和行動力,獨特的規則和語言系統。無論身處何地,擁有怎樣的人生境遇,在網絡的圈子裡,所有人都是相似的。沒有她,只有她們。
在如今的語境下,飯圈女孩迅速成為一種符號,成為資本無法忽視的存在。2019年,這符號又受到主旋律的關注和一定程度的認可。
而在無數個屏幕後面,她們不止是網絡ID、被資本利用的韭菜、主旋律符號,還是一個個具體的人。
這是搜狐新聞年終策劃「無名之輩」第四篇
文|殷盛琳
編輯|王珊
排面
風太大了,「易拉寶」立牌搖搖欲墜。陳曼半跑著伸手去扶。絕對不能弄髒現哥的臉。她是88年生人,比影視明星李現大4歲,仍叫他哥哥。立牌上的臉輪廓分明,戴著金邊無框眼鏡,西裝挺括。對中國影視圈來說,這張臉是2019年夏天的代表之一,但對於陳曼在內的很多「天線寶寶」(李現粉絲名)們來說,夏天只是個開始。
在她身後,層層疊疊的臺階上、角落裡,這樣的易拉寶立牌有近20個。這是12月6日,愛奇藝尖叫之夜李現的應援現場,由李現最大的站子主辦。這樣的站子由粉絲自發組織,類似於宣傳團隊。
外側圍欄的LED屏上,浮現著今年故事主角們的臉:李現、肖戰、蔡徐坤、TFboys……這場聚集了上百位明星的娛樂盛典無疑是當天飯圈的重要話題。
「李現是個很低調的人,他不會去炒作或者營銷,所以需要我們粉絲幫他去做這些排面。」陳曼說,排面是她新學會的飯圈用詞。粉上李現之前,在網際網路公司做編程的她連微博都沒有下載。和周遭妝容精緻、衣著鮮豔的女孩們比,她看起來實在不像飯圈一員。戴頂鴨舌帽、一身PUMA運動服,背著最程式設計師的那種灰色雙肩包。編程壓力大,她染上了菸癮。
她從沒想過32歲的自己會如此瘋狂地喜歡一個人。為了參加現場應援,她提前兩周跟領導請了假。人生有限,她不想再錯過了。來京9年,她的生活場域聚焦在公司和望京出租屋周圍,城南都很少去,從沒來過五棵松。
陳曼經歷了一次才知道,為偶像做「排面」並不比編程容易。在北京的粉絲至少提前一周就要到凱迪拉克中心「佔地盤」,靠路邊、人流量大的地方是黃金角,各家粉絲都緊盯著,先到先得,要用膠帶貼在地上,標記好是誰家先佔的。活動開始的前一夜,為了防止保潔人員把標記清理掉,需要派人去守夜。活動當天,女孩兒們凌晨4點就要到現場布置。
12月初的北京夜裡溫度已至零下,女孩兒們裹緊了厚重的羽絨服。其他城市沒買到票的「姐妹」遠程為應援的姑娘們點了奶茶,在微博上發帖子為她們鼓勁兒,像是一家人。陳曼說,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因為喜歡同一個人來到這兒,「都是完全不計代價,不計後果、不計成本、不求回報的。」
國企工作的宋朝陽一大早就跑來送電池。她住在附近,一些應援物資提前快遞到她家裡。現實中,她性格靦腆,不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但莫名感覺和這些人親近。大家為同一個人而來,「有集體的感覺」。
愛奇藝之夜,粉絲們為李現準備的易拉寶應援。殷盛琳 攝
毫無疑問,這次「排面」在過往的應援中算不得盛大。站子的管理員之一婷婷說,自己參與過最辛苦的一次是在兩個月前,李現28歲的生日。管理員提前兩個月開始做策劃,反覆修改數次後才確定。資金來自多渠道線上集資,一共籌集到29萬多。
兩個月後,參與集資的粉絲們在全國各地以各種形式見到了李現——1400輛計程車穿行在李現的家鄉,荊州的街頭巷尾,車頂上的顯示屏不間斷閃現「李現1019生日快樂」。杭州天幕Led屏、深圳東門大屏、北京水立方,人潮在李現的巨幅投屏邊湧過。當晚7點30分,上海環球港人流最密集的商業區,58層248米高的雙子塔上,樓體8面共48000平方米的巨大屏幕準時將「演員李現,生日快樂」的字樣和照片循環播送。在天津,120臺無人機在夜空中拼接成祝福的圖樣,前去觀看的粉絲抬起臉,捂住嘴巴,激動到哭泣。
「就想給他最好的一切」,宋朝陽在付款第一筆線上集資的時候,腦袋裡不斷迴響這句話。她骨架瘦削,在人大工程專業讀書的時候,宿舍裡有人追星,不斷花錢買票去現場,她看不懂人家,自己每天過著規律普通的大學生活。從沒翹過課,也從沒在學習,老師臺上講課,她坐在角落裡拿出手機打遊戲。直到大四,她都沒想過畢業後應該做什麼。
和所有沒有目標的名校學生一樣,她選擇去參加學校組織的秋招,跟著同學投了簡歷,莫名其妙被國企選上了。現在她每天5點半就下班,有漫長的業餘時間,李現填滿了這片空白。回到30多平的開間裡,她習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微博超話籤到、為偶像打榜掙積分,那是偶像影響力的體現,能吸引更多「金主爸爸」的目光。為此,她總是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低頭猛刷手機。
辦公室同事大部分都已經結婚了,聊的話題她插不上話,有時候一整天下來,她發現自己說話不超過10句。沒什麼意思。她總這麼形容自己短暫的人生。李現讓人羨慕,在宋朝陽眼裡,這個28歲的男人似乎永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有時候她很恍惚,感覺混飯圈打榜或者努力給偶像投票的時候,跟國企董事長開會時給大家畫大餅的模樣沒什麼區別,都高呼團結最重要,強調希望在明天,都讓人腦袋嗡嗡響。
在粉絲眼裡,李現的傳奇經歷和他那張臉一樣有吸引力——他科班出身,出道9年,演過很多質量不錯卻讓人難以記住的文藝角色,2019年夏天意外憑藉偶像劇「霸道總裁」形象爆紅,成了無數女孩的「現男友」。有人嘲諷「7月現男友,8月前男友」,他笑著回應,年年有七月。在此之前的夏天,曾是白宇、朱一龍的好時光,再之前,是迪麗熱巴、鹿晗。
宋朝陽今年夏天才喜歡上李現,了解他的過往後,她篤定地認為李現不是個愛「搞排場」的人。賣力的應援更像是粉絲之間的競爭遊戲,是對李現那句「年年有7月」的守護。
北京當天有霧霾,傍晚的天空混沌不明,只有微弱的光亮隱在雲層後面。女孩兒們幾人圍成一個小圈子,開始做入場準備——往衣服裡塞電池,把燈牌纏在身上,躲過安檢,帶入內場。胸罩裡、長筒靴、鬆緊打底褲,有人甚至想要把電池辮進頭髮裡。一個微胖的女生在同伴的幫助下已經往靴子裡塞了十幾節電池,又努力往胸罩裡塞,冰涼的觸感讓她有點想退縮,同伴鼓勵她,為了現哥,努力一下!旁邊的人示意她可以把剩下的三四節電池塞到內褲,女孩連連搖頭,「不行,我很怕它爆炸。」「前面都塞了,你還怕後面?」
宋朝陽也要把燈牌纏到腰上帶進去,得提前去廁所準備。離檢票截止時間還剩1小時,女廁所外排起長隊,女孩兒們很容易就能辨別彼此的身份——手裡拎著各家的燈牌或者拿著數節電池。大家都需要把這些裝備不露痕跡地帶入活動現場。不出兩個小時,在廁所裡瞥見的燈牌,便會閃耀在容納18000名觀眾的凱迪拉克中心的各個角落裡。
這場盛會由500多名保安維持秩序,從下午3點開始工作,一直持續到夜裡9點半。聽說有人專門從很遠的地方坐飛機過來,就為了看偶像一面,身型微胖、已近50歲的保安驚訝了一下:現在的小女孩怎麼都這麼有錢?
另一位90後保安不無遺憾地說,他只真心喜歡成龍和劉德華,今天大部分的明星他都覺得乏味,但聽說易烊千璽也會來,要是能在會場內,偷偷聽一耳朵他唱歌就好了。
2017年8月11日,江蘇南京,TFBOYS ALIVE FOUR四周年演唱會。
小世界
保安不知道的是,就算進入會場,也無法聽到易烊千璽的歌聲了——當晚活動流程滯後,砍掉了TFboys的表演節目。他們還沒下班,相關詞條就被推上了微博熱搜。
TFboys的粉絲因能與「帝國列強入侵」相提並論的戰鬥力,被飯圈諸家稱為「帝國姐姐」。那晚,從全國各地趕到北京,舉了一晚上燈牌的帝國姐姐沒能等到「三小隻」的合體,活動結束後,有粉絲當場痛哭,集體大喊:「愛奇藝,倒閉!」另一些則在網絡上迅速集結,想為自己的偶像「維權」。
帝國家的粉絲在接下來的24小時內展現了超強的組織能力和動員能力:組織粉絲轉評贊相關微博;迅速產出相關表情包和圖片;集體到蘋果應用商店裡給愛奇藝App打一星……一周過去,帝國姐妹創作了一首Rap:今夜誰膽敢溜我帝國,負我小孩,明日的斷頭臺,為271(愛奇藝諧音)安排得明明白白……
當時當刻,無論是唯粉、團粉、CP粉、媽粉、女友粉還是存在感最弱的路人粉,擁有了統一的目標,統一的身份,統一的憤怒。她們屈指可數地團結在一起。即使是最遲鈍的網民,也能清楚感受到她們狂熱的情緒。
在飯圈,想要獲得這樣的凝聚力,需要擁有一套完整的運轉法則。能叫得上名字的愛豆都會有自己的官方後援會,一般下設控評組、數據站、網宣組、反黑組等組織,較為成熟的飯圈的後援還有地方分會。
粉絲之間存在鮮明的層級劃分,每往上一步,意味著你得擁有或者至少捨得付出金錢。買周邊,買雜誌衝銷量,買代言,買專輯,參與集資,參與應援,追現場——每一個環節都需要資本。
站在食物鏈頂端的,是各家偶像後援會的會長。坐到這個位置的有幾種人,要麼你特別有錢,「特別能氪金」,要麼你有能力,能夠運轉統籌多個分組,最重要的,要有極強的心理承壓能力。每一個決定都被放大到幾十萬甚至幾百萬「姐妹」眼中。
水星是R1SE男團成員翟瀟聞的全球後援會的成員。這是今年騰訊自製綜藝《創造營2019》選拔出道的一個男團。
現實裡,水星擁有足夠鮮亮的履歷:本科及研究生皆在國內TOP2名校就讀,成績優異,還未畢業,就已經拿到全球五百強企業的offer。
她覺得這個職務和自己本科學習的市場營銷有共通之處。都需要你做策劃、寫文案、銷售(集資)、公關、做反饋,要求你有極強的自制力與人際關係處理能力。
更關鍵的,你得對偶像擁有無可挑剔的忠誠。22歲的水星自認是翟瀟聞的親媽粉,把20歲的他當兒子養。在飯圈,媽粉往往意味著比女友粉更加穩定的情感投入。
白雅則是「光電瀟應」CP的狂熱受眾。R1SE團隊一共出道11位男生,被粉絲們配成了55對CP。「男團不賣腐,註定糊成狗。」她毫不掩飾地笑起來。
和白雅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朝陽大悅城一家港式餐廳,她頂著一頭青灰色的頭髮,戴副金邊圓框眼鏡,看起來比26歲的年紀要小。去年9月,她因為追星來到北京工作,今年年初又因為追星辭了職,想要考研。和她一起坐在卡座的程芸是中國傳媒大學的大四學生,比白雅小整整4歲。她們因為一起在機場接過同一個明星加了微信,後來成為線下朋友。
2019年12月7日,R1SE成員趙磊現身機場。
白雅說,朝陽大悅城是愛豆們(idol,偶像)私下經常來逛街買東西的地方,經常有粉絲拍圖上傳微博,她也經常來,期待能偶遇。
兩個女孩交流起來,話語間夾雜著不同的專用詞彙,是屬於小圈子的秘密。「4粉和6粉又吵起來了!」程芸刷到信息,激動地拍了拍白雅的胳膊,兩個人一起盯著手機屏幕。她們口中的數字是指愛豆成團的位次。
水星說,在飯圈,人們會被喜歡同一個人的氛圍感染,有時候這種認同感會給人帶來更真實的快樂。粉絲為了守護住這份快樂,更願意將圈子「私密化」,刷縮寫、諧音,創造屬於小圈子才能懂的語言,zqsg、awsl、fgqs這些字母組合有了新的含義:真情實感、啊我死了、發過請刪。
程芸剛進圈的時候,很多飯圈用語都不知道什麼意思,就去「兔區」(即晉江論壇)解碼。她發現,能夠讀懂別人看不懂的語言會讓自己「產生智力上的優越感」。
飯圈女孩對偶像的愛是無條件的,同樣也會要求所有人無條件地對他好。今年9月,楊冪粉絲在其參加品牌活動的現場發起「抵制嘉行」的行動,認為嘉行安排楊冪不斷出演公司自製劇,表演單一,審美疲勞,流失了觀眾緣。鹿晗粉絲也曾去當時的經紀人楊思維微博下大規模留言:為什麼給鹿晗做這個造型、為什麼接這個戲、為什麼不接這個戲……楊思維後來在採訪中總結,粉絲和經紀人的關係就像婆婆和媳婦,怎麼都看不上你。
帝國姐姐在微博上「維權」了一周多,愛奇藝官方仍然保持沉默。有粉絲開始擔憂:接下來小孩兒和愛奇藝還有合作,新劇也要在平臺播出,事情鬧得太僵是不是不太好?
資本當然懂得如何利用這種力量。一些資源沒有那麼好的偶像,經紀公司會選幾個老粉發展為職業粉絲,負責「下場」帶動氣氛,激發粉絲們的購買慾。曾經只以超模做封面的時尚行業也有了新的玩法,最火爆的面孔輪番登上雜誌封面,流量稍次一點的,可以發行別冊或者電子刊,引導粉絲購買。一位雜誌發行人員透露,一定要搭配明星海報銷售,利潤通常在一半以上。
但無論有多少規則需要遵循,有多少粉絲任務需要完成,在見到偶像的那一刻,每個飯圈女孩都覺得是值得的。
愛奇藝尖叫之夜的現場,李現還在走紅毯時,會場內的粉絲們就開始沸騰起來。全場的橙色燈牌舉過頭頂。
接過獎盃,主持人的話筒對準他,有什麼對粉絲說的嗎?
尖叫聲。
李現轉過身,對著臺下鞠了3個90度的躬。「謝謝我的每一位粉絲,謝謝大家,謝謝到場的每一位。」包括陳曼、宋朝陽在內的所有粉絲聲嘶力竭:「李現!李現!」
李現粉絲準備的應援包。殷盛琳 攝
出徵
2019年,飯圈女孩的足跡踏及各個領域。打榜、反黑、應援也不再是娛樂明星的專屬,它的行為對象迅速擴大:相聲圈、音樂劇圈、電競圈……動漫人物也被粉絲開了相關超話,甚至大熊貓都有站姐。
飯圈文化可以被無差別地移植到各個主體上,運作方式無縫銜接。29歲的小慄子是德雲社新生代演員王九龍的粉絲,每周末,她都會跟著去山東、天津等地跑場子,每場坐在第一排。在此之前,她很少聽相聲,追的是韓國男團。現在,除了王九龍,她還追IG戰隊,每周盯著手機看三四個小時的比賽直播,她根本不玩遊戲,就是喜歡少年們的純粹和熱血,「就想看他們一路贏下去」。現在,她已經能熟練掌握遊戲用詞,和彈幕上的「直男粉」互動了。
在王九龍之前,相聲圈最先被選中的名字是張雲雷。阿巨是95後、南方人,粉上張雲雷之前對相聲文化沒什麼了解。今年4月,她正式成為飯圈女孩,想儘可能離張雲雷近一些。
被飯圈移植過來的不止是打榜、應援、做數據,還包括「職黑」。阿巨在微博上看到那些惡意P的遺照、蠟燭,常常氣得流淚,感覺自己很虛弱,幫不了張雲雷什麼。她相信,一些職黑可能是對家粉絲買的。阿巨語氣篤定地說,「在流量圈或者在追星圈,除了自己,都是對家。」
張雲雷火了之後,有飯圈女孩帶著螢光棒進了相聲專場,引起不少爭議。但阿巨認為,飯圈進入某一個領域帶來的並不是「汙染」,而是「流量」。「一個沒有大量新鮮血液的圈子,其實說白了就是無人問津。」她質疑那些所謂前輩批評的合理性:既然那些人厭惡飯圈帶來的影響,為什麼不厭惡飯圈帶來的錢?
很難說清,誰是最終的勝利者。今年7月,一位網友發文稱,周杰倫微博數據那麼差,為什麼演唱會門票還難買,引起周杰倫老粉的反擊。他們攻入微博,學習打榜知識,用這套飯圈女孩創造的規則,將蔡徐坤從超話第一的位置拉下來。一個接近40歲的周杰倫粉絲自稱「夕陽紅打榜軍」,他買了6個微博帳號,每天工作完回到家已經晚上十點,不管別的,先切換帳號到超話發帖掙積分,「就想讓這群年輕人知道前輩的力量」。《人民日報》微博都被驚動,發表微評:雖是娛樂「遊戲」,卻映射了時代徵候。
周杰倫後援會總負責人小偉是個80後,「其實我們一開始是帶著調侃好玩的形式去打榜的」。
回頭看,2019年8月16日成為飯圈女孩真正被主流認可的分界。兩天前,央視新聞稱,張藝興、吳謹言等明星在Ins上力挺香港警察,遭到海外網友的攻擊謾罵。這在內地相關粉圈引起波動。
飯圈女孩憤怒了。「守護全世界最好的阿中」登上微博熱搜。隨後,飯圈女孩和曾有遠徵Facebook經驗的「帝吧」停止內鬥,統一戰線,在微博上開設相關超級話題,組成17個後援團,並迅速產出控評文案與圖片。
出徵前,管理員不斷通過微博和QQ群宣布紀律:不要擅自行動,一切行動聽指揮;要文明,不講髒話,不為祖國抹黑;三分鐘一個戰場,不要戀戰;只需要在帖子下刷五星紅旗和正能量文案,點讚友軍評論,不需要和敵對方辯論。
當晚7點,全體成員集體出徵ins,三分鐘內完成「屠版」。對內的反黑行動也同時開展。
國慶之後,18歲的戀戀把自己的微博名字改為「阿中哥哥的檸檬戀戀」,開始加入阿中哥哥的反黑大軍。據她說,阿中哥哥這個詞最先是在朋友圈看到的,當時在社交網絡上刷了屏。她起初沒有在意,後來是被一搓「小姐妹」帶動起來,「一點一點被影響」,被「帶著一起狂熱」。
現在,她反客為主,成為為阿中哥哥反黑、控評的主力,熱情逐漸超過了帶動她的姐妹們——她申請成為了中國超話的小主持人。這代表了某種責任和榮譽。
這些天來,她負責的具體事務是,在微博上通過搜索關鍵詞的方式找出那些討論中國問題的微博,看到有出格的、不愛國的言論後就把連結發到反黑微博群;另外,看到別人發到群裡的反黑連結,要點進去,集體舉報。
戀戀說,最開始的時候,她看到一些言論特別生氣,會在微博的評論區和人家辯論。但她已經記不清為什麼具體的事情辯論,更多的時候雙方只是在表達立場和情緒。後來她「熟練」了,大致看一下後就直接舉報。「因為你倆觀點就不一樣,和這種人真的沒法溝通。」戀戀說,她在為阿中哥哥反黑之前就已經有兩年的飯圈經驗,「之前在飯圈遇見的黑暗多了」,她說,遇見抬槓的人就應該直接舉報,懶得廢話,浪費時間。
在她的想像裡,阿中哥哥是特別善良、和藹可親、力量特別強大、能保護大家的大哥哥形象。
在此之前,她所有的飯圈文化、技能都是通過《太子妃升職記》裡,八王爺的扮演者刑昭林的粉絲那裡習得的。但是現在,她覺得愛國這件事的重要程度高於愛偶像,如果愛豆不愛國,她會毫不猶豫地拋棄他。「連最基本的國家都不尊重,那你真的沒必要去喜歡他。」
戀戀生活在山東聊城的一個縣城,父母都是農民,在學校裡,她接受的是最傳統愛國主義教育。學校規定不許過「洋節」,否則會得到處分。但她還是在去年聖誕節的時候和同學偷偷交換了蘋果,並解釋說她只是因為覺得不回人家禮物「不好看」,並不是真的崇洋媚外。
不過,今年她已經沒有機會再和同學們交換蘋果了——6月份,她因為在自習課上用手機給愛豆打榜被發現,和老師鬧得很不愉快,最終選擇了退學。現在,她為一家私立的小學代語文課,每個月領1300元工資。
她把大部分時間用在網絡上。每天轉發人民日報、央視新聞的微博,並跟他們互動。她管前者叫「報報」,管後者叫「央媽」。最近,她被人民日報的微博「翻了牌子」,成為她生活裡最開心的一件事。她激動地找出當時的截圖:11月28日,人民日報微博發起投票,主題為「你希望十年後的自己是什麼樣子?」戀戀在評論區回覆說,「十年後,我希望可以被報報翻牌子!真的巨想被報報翻牌!!!」
這條評論得到了回復,「現在就回覆你好不好呀?」戀戀覺得「報報語氣特別溫柔」,特意截了圖,發在朋友圈裡。
飯圈女孩的卡通形象 圖片來源網絡
我害怕有天不再追星
翟瀟聞家的飯圈女孩們確信,是粉絲的力量被資本看到,才改變了愛豆的命運軌跡。
水星在選秀節目播出的第一期就注意到這個長相清爽、談吐溫柔的男孩子,但等到第二期的完整節目放出來,她發現翟瀟聞的鏡頭加起來不過40秒。
直到一次由六家後援會組織的打投集資比賽,這個20歲的男生才迎來了出道之路的轉折點。翟瀟聞家在個人集資battle中獲得第二名。
集資連結不時被轉發在各種粉絲群裡,水星一天下來為愛豆打了5000塊。哪怕知道不過是被資本收割的韭菜,在那一刻也心甘情願。
就像別的女孩去買個包一樣,她也能在「扶貧」中得到快樂。過去的人生一路順遂,想要得到的似乎都在了,「有時候覺得幫助人家實現夢想也挺好的,對吧?那我就花點錢。」她說。
在飯圈,很多女孩兒願意為偶像付出金錢和時間,推著他們去往更大的世界。只是她們很少會回望自身,究竟在這場追逐的遊戲中,身處何方。
99年的小靳是韓國偶像組合防彈少年團的資深粉絲。今年3月,她和朋友一起去了香港的演唱會。一開場,眼前一片漆黑,舞臺上燈光閃耀,讓人恍惚間產生幻夢之感。小靳希望這一刻能永遠保持下去,不要停下來。「結束之後就感覺,哦,夢醒了,你又要回去寫作業了,要過自己無聊的生活了。」
她害怕有天不再追星,自己還沒準備好獨自面對現實世界。旅行、拍照、剪視頻,都是因為防彈少年團才有的興趣,追隨愛豆的行為和喜好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防彈被拍到去吃了韓國烤肉,在英國留學的她,會去倫敦吃他們的同款烤肉店;他們不出現,她就會對買衣服產生迷茫——以前都在買愛豆的同款。馬上放聖誕假期,她打算和朋友一起約著去北歐玩,也是防彈的同款行程,只不過,同行的人不是防彈的粉絲,看中了玻璃房,她沒法和偶像一樣住在聖誕老人村的小木屋了。
對一些女孩兒來說,追星更像是對現實世界的逃避。
在中國傳媒大學的傳播系,程芸覺得自己實在過於普通了。和那些青春耀眼的女同學比,她覺得自己的外貌並不突出,個子也小,平時她不怎麼去上課,學習成績只能排中下等。大二的時候,她一度陷入抑鬱,覺得別人都有清晰光亮的未來,自己卻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整日待在宿舍天台上喝酒。人生像一隻氣球慢慢癟下去。
與此同時,她開始瘋狂追星。每天在網絡上消耗掉大部分醒著的時間,經常刷手機到凌晨兩三點。投入地追星讓她感受到某種形而上的,鮮活、快樂的世界,得以暫時跳脫出日常。
也有人非常清醒地明白自己不過是將希望寄托在「遙不可期的事物上」。從大二開始,張伊澄就陷入抑鬱,整夜失眠,但一直沒有找醫生。現實實在讓人失望,在考入北大之前,高中的她曾對這所名校寄予厚望,但來了才發現,並沒有想像中的自由氛圍,大家陷在GPA、託福、出國、工作的無聊坐標系裡。
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像是在走鋼索,沒有任何依靠。今年6月,她被確診抑鬱症,打電話給父母,對方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肯定是醫生在騙人。「雖然他們本身就是醫生」,張伊澄說,父母專門從家鄉趕過來,抓著她又去北醫六院檢查了一遍,結果相同。醫生看不下去,「教育」了父母一頓,他們才開始同意自己吃藥控制病情。
她明白追逐的不過是幻夢一場,才願意在追星上傾注自己情感:越虛無,越值得被幻想,人從來不會在幻想中受傷害。
自稱是「老追星狗」的小慄子聽到這些女孩兒的故事,語氣裡帶著心疼,她不覺得追星可以跳出自己的生活。「你夢醒了,還是得把生活過下去,你還得做得更好去面對。」小慄子說,同樣是追星,同樣都是二十來歲的年紀,時代確實不同了。她在相聲專場碰到拍圖的飯圈女孩,想和人家交流一下,結果對方冷冷的沒反應。「以前我們追Super Junior的時候,我只要看到你也帶著寶藍色手鍊(應援物),咱倆就是好朋友了,現在她們好像不是了。」
八九年前,在小慄子上大學那會兒,韓流剛剛興起,Super Junior是在中國最火的亞洲組合,網絡和交通沒有現在這麼便利,「大家似乎更真情實感一點」。現在飯圈幹的事情,基本的運作邏輯都和當年差不多:所謂的站子就是以前為偶像建的官網;大家沒有微信群、微博群,但會在校內和人人網上互相關注,加入愛豆粉絲QQ群;現在的控評就是當年的「爆吧」,大家集體去貼吧用誇愛豆的帖子把黑料頂下去。「換了一批更年輕的,但還是在做一樣的事。」
不同之處在於,當年的追星沒有那麼便利,不可能「即時「獲得滿足。現在一切都來得過於迅速,又流失太快,小慄子有時候看到00後的妹妹追星,有點為她遺憾,「她好像只有微博可玩。」同樣是打榜,她們當年需要學習如何登陸韓網,不斷換IP位址,每個IP使用滑鼠點擊150下,點到手麻。
幻夢一場
對飯圈女孩來說,粉上一個人和決定放棄的那一個瞬間都極其微妙。小靳有同樣喜歡防彈少年團的朋友,她之前去參加過一場在韓國的演唱會,看到偶像在燈光下對粉絲一直微笑,燈光偏移的那一刻,眼神卻顯露出迷茫。朋友在那一瞬間有點脫飯,覺得自己是在傷害偶像。但過了一段時間,她又告訴小靳,自己重新愛上他了,「愛是習慣」,朋友說。
今年夏天,小靳一個人來北京實習,之後,又獨自前往英國進行一年的交換留學。生活在不斷延展,「比起去看他們的世界好不好,自己的世界好像更加重要了一些。」現在她遠沒有以前那麼瘋狂,大三了,她不得不開始思考之後的路要怎麼走。
小靳說,有時候覺得偶像比她還要迷茫。雖然偶像在鏡頭前表現得很開心,但她總覺得實際上空空如也。
到英國後,她發現歐美的粉絲似乎並不在意偶像的個人生活,「她們會覺得那是愛豆的權利」,之前防彈少年團在超級碗表演中場秀,國內的站姐去拍圖,被美國的粉絲舉報給主辦方——演唱會保護版權,禁止拍照。
某種程度上,追星改變了程芸的職業願望。大學裡,為了離自己的偶像更近一些,她去過時尚雜誌、鵝廠某綜藝組實習,想以更「有尊嚴」的方式讓喜歡的偶像看到自己。
之前,某時尚雜誌發布了時尚盛典的紀實文章,其中幾段關於飯圈女孩的敘述刺痛了她。「覺得自己怎麼那麼卑微?被別人這麼瞧不上。」看到文章後,她沒忍住,哭了。
她明白,在時尚雜誌的編輯眼裡,飯圈女孩只是「被割的韭菜」。之前,在某雜誌實習時,她跟著組織一場線下活動,有別的粉絲來追現場,雜誌編輯跟周圍的人說,哎,那些粉絲又來了。那種語氣讓她沮喪:飯圈女孩怎麼就不值得被尊重呢?
已經大四,她毫不猶豫地決定進入娛樂行業,想用行動證明些什麼。前幾天,她拿到了哇唧唧哇的面試通知,他們也是R1SE的籤約公司,程芸有點激動,告訴面試官自己是R1SE的粉絲。結果對方有些遲疑,「要考慮一下」,他們一般不收自家藝人的粉絲做員工。程芸急忙挽回,我是團粉,不是唯粉(只粉其中一個人)。她猜測,公司是怕狂熱的粉絲洩露藝人的隱私。
和以往的選秀節目比起來,當下的製作公司更加成熟。早在R1SE成團兩個月時,哇唧唧哇就公布了限定兩年內的計劃:輸出至少30首音樂作品,8場以上的見面會,不少於2輪的巡演,2季大團綜4季小團綜。企鵝影視高級副總裁馬延琨曾公開表達過她的期待:「爭分奪秒完成自己和所有人的期待。」
兩年之後,年輕偶像的命運將順著潮水流向何方?水星覺得娛樂圈是挺泡沫的地方,紅起來或者被關注都是很玄學的事情。她猜測自己的愛豆以後大概會走影視路,但流量幫不了他什麼。「鹿晗最開始讓他上影視劇,也是因為他確實有國民度,人家片方才會看中他的流量。」但今年,鹿晗主演的《上海堡壘》票房慘澹。
從白宇到R1SE,白雅「爬牆」的時限不超過一年,她也不知道對男團的熱情能持續多久。「都是上個圈完了下個圈見」,白雅說,「我自己不想追求什麼夢想,所以就看別人追求也挺好的。」
去年是她追星最瘋狂的時候,為此,她從安徽辭了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之後半年,她大部分時間都在追白宇行程的路上,幾乎沒有錯過當時偶像的任何一場公開活動。她沒有仔細算過究竟為他花掉多少錢,至少六七萬是有的,錢不夠的時候她就刷信用卡,或者用支付寶花唄。直到現在,她當時欠的花唄帳單仍然在不斷分期,總欠款4萬多元。
回到黃渠站附近的合租房裡,世界靜默下來,她也會焦慮:之前因為追星辭職、不斷換工作,是不是真的錯過了很多東西?在安徽家鄉做公務員的父母為她承擔了每個月的租房費用,但她心裡明白,考研只是個幌子,她書都很少看。
在縣城裡做代課老師的戀戀給阿中哥哥反黑的同時,也給自己規劃了未來。她想先工作到20歲,「那時候應該比較成熟了」,她語氣充滿樂觀,想20歲開個烘培店,賺足夠多的錢,到北京來,親眼去偶像的劇組看看。
而對另一些女孩兒來說,追星永遠是酸澀青春記憶裡最甜的那顆糖。一個女孩從2010年夏天的《快樂男聲》開始喜歡上陳翔。她會潛意識裡把他遇到的困難當成自己的,把他的迷茫也當成自己的,去思考怎麼應對。因為陳翔,她離開生活了近20年的四五線小城市,到北京讀書。
她從小學二年級就開始住校,和父母,朋友之間始終覺得隔著一層。陳翔是她少年時期所有情感的寄託,生活裡得不到的情感連結都被投射到這個遙遠的人身上。初中時,她每周最期待的就是放學後去小商品批發市場找偶像的海報,把海報貼了滿牆,前段時間回家,她全部撕了下來,牆面斑駁一片。
去年,她在現實裡談了段短暫的戀愛,發現自己並沒有因為愛陳翔這件事,而培養出一種健康的愛的能力。她迫切地想要佔有男朋友的世界,想像男朋友一定生活豐富。但現實裡的親密關係和虛幻的想像不同。
現在,她不再看國產綜藝和電視劇,不再關心明星八卦,懶得搭理微博熱搜,「那是拿自己的時間進行另一種浪費。」
12月9日下午2點半,一圈女孩兒們已經圍攏在機場擺渡車的入口處。女孩子妝容精緻,大部分都帶了黑色口罩。差不多3點20分,扛著單反的女孩圍了上去,按快門的聲音在耳朵邊上回閃。尖叫聲。哥哥好帥。
接完機,女孩們三三兩兩回程。地鐵機場線外的椅子上,女孩們聚在一起分享彼此拍到的愛豆,熟練地打開軟體開始調色、P圖,上傳微博。連拍的圖片看不出任何區別,但女孩們嚴謹認真地在分析愛豆的黑眼圈和微表情。
5點11分,地鐵到達三元橋站,印著明星肖像的廣告框被甩在車廂身後,女孩們顧不上看,便順著人潮擠下去,坐上不同的線路,回到屬於自己的世界。
(應受訪者要求,除陳曼和宋朝陽外,其他人物為化名)
搜狐號極晝出品
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