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音樂也是民族音樂
先搞清楚一個概念:藝術音樂不是古典音樂,它就是指有藝術意圖的音樂。藝術音樂僅僅是個定義名詞,在音樂的世界裡,既有祭祀、節日、宗教儀式中使用的音樂,也有電影音樂、商業歌曲、以及舞曲,軍樂等,而它僅僅是其中一種,絕對不能說藝術音樂就等於高級音樂,等於西方古典音樂。有藝術意圖的音樂也存在無聊的作品;沒有藝術意圖的音樂也存在傑作。
所謂「藝術意圖」翻譯一下就是被設計過,所以「藝術音樂」換言之就是「被設計過,以某種目標和結構為出發點寫下的音樂。」從這一點出發就不難理解,為什麼說「藝術音樂」只是眾多音樂類型的一種,並沒有高人一等。所以,民謠和民族音樂首先被排除在外,即便它們有樂譜記錄,也不是一開始就被設計、書寫過的;爵士、流行音樂同樣不屬於「藝術音樂」,前者是一種即興很高的音樂體裁,而後者雖然也常常需要記錄樂譜,但不像貝多芬、馬勒交響曲那般——每一個音都需要精心設計。
古典音樂不能單手在鍵盤上彈奏試音來譜曲,需要在譜紙上構建宏大的聲音結構。藝術音樂帶有鮮明的智力投入和腦力創作特質,這讓門外漢望而卻步。和民謠等親切的音樂相比,藝術音樂要宏大、複雜得多,這源於它「被書寫、被設計」的特質。
人類歷史進入現代之前,知識往往只屬於貴族、神職人員以及一部分商人這樣的精英階層。這不難理解:在紙張尚未全世界普及之前,「識字」與否是鑑別你是否屬於精英階層的一條重要標準——那個時代的識字率低到現在人難以想像。所以將藝術音樂看作「聲音的文字」,在樂譜上寫下的音樂,也自然而然地說明:藝術音樂是西方社會精英和知識分子階層支配的音樂。所以說,藝術音樂從來就不屬於普羅大眾。在錄音技術出現之前的漫長歲月裡,只有「書寫下來的音樂」才有被保留下來的可能。那些無數傑出的街頭樂師、遊吟詩人或許因為不識譜,只能通過口耳相承努力把自己的藝術傳下來,但也最終如沙灘上的足跡,逃不過時間的海浪。
雖然一再強調「藝術音樂」僅僅是琳琅滿目的音樂種類之一,但它無論如何都會被冠以「普世、不朽、偉大」的華麗標籤,因為這涉及到政治、宗教(這裡不再展開)。另一方面,西方音樂散發的光輝,也是其「被書寫」的特徵體現——有了樂譜記錄,音樂才能傳播到別處,得到「普世」的擴撒;並且一直流傳於世,得到「不朽」的頌揚。
大航海時代以來,特別是十九世紀,西方藝術音樂在全世界得以傳播,就好似生物界的外來物種入侵,所到之處對當地的傳統音樂呈輾軋之勢,將世界範圍內的音樂全部西方化。如今,西方音樂已經不再像往日那樣具有統治力了,當下是美國主導的流行音樂文化時代。即便如此,一提到音樂,我們依舊會想到樂譜;一提到樂器,我們依舊會想到鋼琴、小提琴、長笛等等,這些全是西方藝術音樂帝國構建的體系。而在大航海時代之前,各大洲還是一個個「孤島」的時代,在西方音樂還只是世界幾個「民族音樂」其中之一的時代,它的樣子是怎樣呢?
格裡高利聖詠與奧爾加農
西方音樂最重要的源頭之一就是格裡高利聖詠。格裡高利聖詠是羅馬天主教會的拉丁語歌詞單聲部聖歌。格裡高利聖詠曾作為一種治癒系音樂一度熱銷,其中著名的《憤怒的日子》的旋律被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和聖·桑的《骷髏之舞》引用過。據傳是格裡格一世(590年至604年在位)首創——當然這僅僅是傳說而已。
格裡高利聖詠誕生的中世紀是現代人難以想像的世界。異端分子會被審判並施以火刑,巡禮人和託缽僧人列隊行進,自然災害和天地異數會被視為惡靈附體,還有流血的聖母像等怪現象……讓未開化的世人本能地畏懼神靈,戰戰兢兢地生活在恐懼中。那個時代,始終迴響在修道院的就是修道人員吟唱的聖歌。這種不知該稱為歌曲還是咒語的聲音蕩漾在中世紀的空中,發出不可思議的迴響。人們是如何聆聽這種聖歌,有會作何感想?這不是「神的語言」,而是「在神的世界迴響的音樂」。
需要提醒一下,格裡高利聖詠雖然是藝術音樂的起源,但它本身不是藝術音樂。最初,格裡高利聖詠也跟民謠一樣,口耳相傳下來的。它沒有作為記譜音樂從創作角度考慮過,既稱不上語言也算不上歌謠,很難等同於近代意義上的「音樂」。
還有一點,格裡高利聖詠是單聲部的。西方藝術音樂最重要的特徵是將音樂像建築那般構建起來,即嚴格地將聲音組織和重疊,這是格裡高利聖詠所不具備的。西方第一次出現設計樂譜的音樂出現在九世紀,是一種以格裡高利聖詠為母體創作的音樂形式,名叫奧爾加農。
從這點上看,格裡高利只是西方藝術音樂史上一隻弱小的「蝌蚪」而已。
什麼是西方世界
藝術脫離不了歷史,了解西方音樂自然需要先聊一下西方世界的發展史。毋庸置疑,希臘和羅馬文明是今天西方文化的源頭,西方音樂史在思想層面尤其受希臘影響,但同時希臘、羅馬與後來的西方文明也存在很深的隔閡。伴隨著日耳曼人的入群,西羅馬於公元476年滅亡,之後諸民族紛紛湧入,歐洲持續了一段相當漫長的戰亂。待到再次形成統一的文化圈,要等到公元800年,查理曼大帝(撲克中紅桃K的原型)在羅馬加冕成為法蘭克王國國王之後。
查理曼大帝的法蘭克王國囊括了如今義大利背部、德國以及法國大部。從地域上講和昔日遠及非洲北部,囊括西奈半島一帶環地中海文化圈的羅馬帝國有很大不同。現在歐盟的原型可以說就是查理曼大帝的法蘭克王國。他健全法律制度,在統治地區推行基督教,將學者和藝術家招進宮廷,振興文化。西方獨特的「書寫音樂文化」的萌芽就從這裡發生,也就是說藝術音樂的開端與西方世界的建立基本處在一個時代。這裡的西方世界指的是義大利、法國和德國形成的三角文化圈。
所以藝術音樂的地域性定義是:以義大利、法國和德國為核心發展起來的音樂。俄羅斯自然不在其列,即便是稍稍偏離歐洲大陸文化圈的英國,在藝術音樂史上也一直偏於一隅。盎格魯-撒克遜人從來不是西方音樂的主流,這一點非常重要。事實也如此,英國似乎從來沒出現過偉大的音樂家,頂多出了普賽爾、埃爾加和布雷頓而已。而到了今天,在現代流行音樂帝國裡,盎格魯-撒克遜人是絕對的主角,這一點殊堪玩味。
「西方音樂史」的實質就是「意法德藝術音樂史」,而受到精英文化層支配,主要是義大利、法國、德國為中心發展,在譜紙上書寫設計的音樂文化。公園八百年前後,法蘭克王國建立,幾乎在同時,音樂史上的大事件也次第發生。出現了各種各樣的革新,音樂史開始向前推進。首先是格裡高利聖詠開始在紙上書寫,這無疑得益於政治上的意圖——統治者希望羅馬的聖歌在法蘭克王國境內得以廣泛而準確的傳唱。不過當時被稱作妞姆記譜法的樂譜跟今天大家熟悉的五線譜完全不同——只是在歌詞旁邊用蝌蚪或蚯蚓般的記號標記聲音的抑揚頓挫。所以妞姆記譜不像後來的樂譜那樣「準確」,只起到標記輔助作用;但妞姆譜這種用寫在紙或者羊皮卷上給後世留下力求準確的音樂和福音傳教士意志的方式,成為後來貫穿西方音樂史的主旨之一。
九世紀音樂史上最重要的事件是一本叫《音樂指南》的理論圖書問世了。從書中的譜例上能看到兩條間隔開的平行運動的線條。上面那條代表格裡高利聖詠,下面是新加上的復調旋律(奧爾加農聲部)。因為大家逐漸發現單聲部詠唱略顯單薄不足,便在聖歌的基礎上加一條旋律,這就為只在橫向發展的單聲部音樂思維帶來了縱向的緯度。格裡高利聖詠加上新聲部形成的二重唱形式被稱為「奧爾加農」。奧爾加農是中世紀音樂史前半段的核心音樂體裁。
不過奧爾加農僅僅是保守、謹慎的二重旋律音樂——新聲部跟隨格裡高利聖詠,保持著四度或者五度的平行間隔,如同影子隨性一般運動;並不像巴赫的《二聲部創意曲》那樣,有兩個精心設計、互相膠合的旋律。但這畢竟是西方音樂第一次在思想上有了「垂直」緯度。幾百年之後,馬勒、勳伯格那種幾十個聲部複雜地融合在一起的音樂,都是從這裡邁出第一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