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巴比倫》幾經改檔,在春節前相對冷淡的檔期上映,也並沒爭取到更多的排片率和關注度。影片走「參賽-拿獎-上映」的策略,但未能在業界之外激起大的討論,豆瓣網上的評分人數甚至不及三千人。
電影存在諸多不足是一方面原因,也很難說不是被前期宣傳的「跑偏」帶累的:觀眾不僅早就看膩了「墮胎青春片」,對於打著「殘酷青春」噱頭兜售暴力的「霸凌青春片」也已經審美疲勞。《少年巴比倫》喊出「就是有種」這樣的宣傳口號,再配上色調髒亂差的海報,難免讓缺乏了解的觀眾以為是粗製濫造之作。
《少年巴比倫》海報色調晦暗。電影改編自路內的同名原著小說,小說最初發表於2007年第6期的《收穫》雜誌。故事發生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前期,但寫作於新世紀第一個十年內,又在第二個十年內完成影像化的改編與拍攝。不同時代精神的激蕩之下,電影氣氛稍有拿捏不當,便很容易給觀眾造成時空錯置的觀感。
讓人惋惜的是,初執導筒的相國強導演,顯然並沒有很好地完成這一挑戰。影片的氣質遊移飄忽,正像片中虛構的戴城糖精廠,似乎存在於某時某地,卻又似乎不存在於何時何地。
影片英文片名為《Young Love Lost》,失魂落魄的不僅僅是電影中戀愛的男女雙方,更是時代洪流所裹挾的糖精廠眾人。儘管路小路(董子健 飾)是全片毫無疑問的主人公,所有故事都以其為第一視角展開敘述,然而影片的精彩之處卻並不在於路小路與「工廠女神」白藍(李夢 飾)的感情歷程,而是工廠各色人物所組成的複雜群像。
路小路與「工廠女神」白藍。片中不時出現的旁白,加強了影片書寫年代史的回顧意味,儘管顯得有些生硬突兀。影片沒有交代旁白講述者——也就是將來的路小路——在評論舊日人事時選擇的時間節點,觀眾除非讀過原著,否則很難知道畫外音其實是故事發生十年之後的講述,這使畫外音失去了過來人的沉痛之感,倒顯得故作深沉。
電影開場的幾段戲,明顯帶有魔幻現實主義的風格。路小路的師傅「牛魔王」飛上天的一段鏡頭,使用了廉價的特效,意在提醒觀眾注意情節中的荒誕色彩。隨著劇情的開展,魔幻消隱,現實滋長。但消隱並不徹底,滋長也不盡充分,導致影片始終蒙上了一層亦真亦假的面紗,看上去不太真切。
董子健飾演的路小路觀眾看得將信將疑,演員的表演也時而寫實時而癲狂,缺乏穩定的調性。
電影致敬《陽光燦爛的日子》,用教室裡學生捉弄教師的一段戲開場,是明顯不過的橋段借用。「工廠女神」白藍(李夢 飾),也很難不讓人想起《陽光燦爛的日子》中,寧靜飾演的米蘭。
白藍(李夢 飾)讓人想到了《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的米蘭(寧靜 飾)。白藍個性中有傲氣和硬朗的一面,但除了成為路小路的繆斯女神,並沒有給人留下印象深刻的單獨戲份。影片安排白藍出場的時間太早,簡直像是為照亮路小路的工人生涯,而從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白藍與路小路的交好,也顯得毫無來由,尤其是在追求者眾多且各具優勢的前提下。
兩人首度歡好、臥室談心的一場戲中,交代了白藍的家事,似乎是想將人物性格與行事作風,歸因於幼年時地震造成的家庭劇變。影片中對此一筆帶過,無法幫助觀眾建立起對人物的理解與同情。
片尾以白藍的飄然遠去作結,倒像是男女強弱關係易位的工廠版「小芳」(李春波歌曲),徒留路小路在戴城徘徊感傷,「謝謝你給我的愛,今世今生我不忘懷」。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路小路與白藍確定戀人關係後,兩人相處的戲份便不再精彩。真正的好戲是兩場情敵間爭風吃醋的競逐戲。
路小路與科員「二代」畢國強「飆車」的一段戲,倒是拍出了青春片應有的少年意氣。總體也仍坦蕩和敞亮,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理想主義情懷在九十年代前期的延續。
賈樟柯的電影《山河故人》中,新舊世紀之交的山西汾陽縣城,沈濤(趙濤 飾)徘徊在礦工梁子(梁景東 飾)和煤礦老闆張晉生(張譯 飾)之間。這段三角戀中,就摻雜了不少複雜而殘酷的現實物質因素。
畢國強佔盡上風,優勢在勸阻女工跳樓的一場戲裡凸顯無疑。影片敘事一轉,讓其主動出局,「另覓高枝」,是極精彩的情節設計,也與人物行事做派一致,進一步強化了性格特質。但另一場情敵較量的故事,牽涉到了工廠政治,本應格局更大,卻收尾牽強,倒像是老氣橫秋的警世小說,赤裸裸地宣揚現世報。
泡澡比賽的群戲,依稀透露出莫言小說般的荒誕感。路小路新的情敵、保衛科科長王明,是孔雀式自我欣賞的人物,也是整部電影中可能唯一稱得上「帥」的男性角色。影片中有好幾處鏡頭刻意展現王明的身形健美,意在強調他與工廠庸碌眾人的格格不入。
與王明敗下陣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路小路成為了工廠的「刺兒頭」,隱然群氓首領。這段情節當然可以展開多方面的解讀。影片畫蛇添足,一定要讓王明罹病收場,未免諷喻痕跡太過。
保衛科科長王明,是「泡澡比賽」這段情節中的重要人物。影片中其餘的人物,來來去去,次第登場,構成「下崗潮」之前的工人群像。一些最次要的角色,例如出軌的男教師、陰陽怪氣的勞資科科長「倒雞」胡得力、強奪路小路初吻的「牛魔王」女兒,都是沒有前情沒有後事的碎片式人物。反倒是一些重要配角,例如因病退休的「牛魔王」、落下殘疾的「小噘嘴」,被編以慘澹收場的人生結局,固然增添了影片的時代悲情,但還是過於戲劇化了,反而失去了質樸的寫實意味。
糖精廠構成了戴城生活的全部。家庭並不是路小路生活的重心,而僅僅是進廠的引子;白藍的住所則更像是逃避枯燥工廠生活的世外桃源。影片敢於展現工人階層與管理階層的內鬥,在國產電影中甚為罕見。但部分人物寫得實在太「壞」,又「壞」得太臉譜化,雖然愛讀法制報的觀眾知道,再駭人聽聞的案件也曾真實發生過,但還是會為電影中的冷酷世相而耿耿於懷。平庸之惡,最讓人憋屈,也是同樣的道理。
電工班全陣容亮相,氣勢滿分。時下,電影越來越成為娛樂消費品。嚴肅題材的影片,即使叫好,也往往票房乏力。農村題材的,更是式微已久,或者仍抱有田園牧歌式不切實際的幻想;都市題材的,則在流水線上被批量生產,多得是燈紅酒綠的「懸浮」之作。
講述轉型時期的電影,吃力不討好。「下崗潮」時期的電影電視作品,多的是「鼓氣」之作,悲情敘事的最後,仍然要歸結到「心若在,夢還在」的「從頭再來」。後「下崗潮」時期的紀錄片與電影,如《鐵西區》、《鋼的琴》等,落腳點往往在小人物的悲歡上,少了中觀層面上的敘事。
《少年巴比倫》的意義在於,它一定程度上填補了年代史書寫的空白。這段主流敘事之外的往事,看似「少年不識愁滋味」,充斥著漫不經心的打打鬧鬧,實則是對真實現實的高度凝練。影片中有人心渙散,也同樣有人心思變。片尾轟然倒塌的車間大煙囪,是一個時代無可奈何的結束,亦是另一個時代無可阻擋的開端。《少年巴比倫》中的往事,仍有不被塵封和重新審視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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