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嫁近作10首
親愛的
已經有多少年
沒有聽到,有人這樣稱呼自己
多少女人途經我的生命,像瀏陽河邊的柳絮
曇花一現。無論是鋼琴教師、收銀員
亦或湘雅醫院的外科主任
以及去國養老的幼兒園園長
沒有人抱著我漸白的頭髮,或心醉神迷地耳語
或如多年前同居的女友
那陪舞的女孩,被帶上警車時
聲嘶力竭地呼喊
——親愛的,救我呀
裙子還晾在露臺
記得收起
2020-5-20
九隻野驢
「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
三隻黃羊與我們相望
九隻蒙古野驢向我們回眸,在白雪中」
——新疆女詩人吉爾《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雪》
我也見到過它們
去年夏天,古爾班通古特酷熱異常
這一群躲過滅絕的荒漠動物
靠一捧大雪充飢
熬過了漫長的冬季,遊蕩在草地邊緣
初時我以為「極度瀕危」的字眼
會讓它們顯得高貴
但除了結實而高聳的肩頸
有點像騾,也有點像馬
那一副木訥的樣子
以及撒歡時,就地打滾的快樂
完全像家鄉拉車的毛驢
一雙大眼睛,只差蒙上一塊黑布,就可以牽來拽磨
2020-5-22
大霧中上山
我很奇怪,大霧漫天時
為什麼沒有風
也沒有聲音。即使再喧鬧的飛瀑
也像被吸進了無底洞
轟隆隆的水聲
變成了小旅館房間的嗡嗡
裝上消音器的天門山,能見度愈低
小鳥叫得愈清脆,而愈是巍峨的藏得愈深
我很奇怪,那奪路而逃的人
為什麼忽然立定成枯樹
向我舉起刀槍;幸得身後那片危崖,為救我,猛撲過來
2020-5-18
村史
值得我景仰的父輩
像故鄉的銀杉,已經不多了
由於偷獵和過度開採
這些植物中的大熊貓,已瀕臨絕跡
而它們的基因,保存著億萬年前物種滅絕的記憶
所以我每次回鄉
都要去拜訪倖存的幾個老人
幾個老古董,幾尊能說話的化石
給數十年前的村莊
做個見證
為了活下去
有人,偷偷吃掉了
餓死的女兒
2020-5-6
去年初夏訪開慧墓地
作為女兒,
長眠在母親的身旁
她不是孤單的。儘管老太太的墓碑
被剝蝕得長滿了青苔
儘管初夏的蟬鳴,在林間
像隱秘的微型收錄機,將我們上山的腳步
調至安靜的波段,但我還是驚嘆
此處青山多嫵媚啊
作為母親,她仍看護著心愛的長子
儘管那只是座衣冠冢
但她墓前的松樹,都朝它傾過去,擺出摟抱的姿勢
2020-4-21
想當年
想當年,在漫長的羈押旅途
去往流放地的夜晚
想到過逃跑
想到過揮拳打倒看守
奪過槍,解開手銬,風一樣重獲自由
絕境中的困獸
怎會放過求生的機會
但我沒有!那個年輕的警察
或許是出於同情,或麻痺,一次次給我遞煙
如今我們相遇
他喊一聲老李,我喊一聲老趙,就算打過招呼了
2020-4-13
大洪水以後
僅僅用了一年,
野草就抹去了死者的墳墓
以及決堤處的沉船
僅僅用了三兩年,平原就恢復了生態
而預報過災難的烏鴉
仍被堤垸裡的村莊驅趕
誰讓它們不學著喜鵲
把喪事辦成喜事呢?低處的人們
早已安然入睡——
頭頂億萬噸平靜的洞庭湖,和億萬年傾瀉的星河
2020-4-14
守夜人
很奇特的現象
靠近我書房的三五棵修竹
以及根部的幾叢蘭草
比屋外的那些同伴長得格外茂盛
也許是承蒙了光合作用吧
我通宵達旦的寫作
案前的燈光,也給它們輸送了額外的營養
2020-4-4
詩歌的第一課
窗外雨聲喧譁,但我們正襟危坐
開始聽詩歌的第一課
在屈子書院
儘管主講人已站成雕塑
但我們不敢絲毫怠慢
因為遲到!
雨水都替他磨過墨了
汨羅江已給他洗過筆了
儘管青山端坐如私塾裡的童子
只等先生戒尺一響
便雀躍著下課,但我們仍需繼續聆聽、補習
那離字難寫啊,需十個筆劃;而騷,簡化後還那麼複雜
2020-5-30
沙家浜
不過拐了八九道灣
我們的船就駛出了蘆葦蕩
在春來茶館,大雨從湖上追來
樣板戲裡的幾個反面人物
似乎早已淡然,知道我們這一撥人
無非是來懷念一下從前
和他們逐個合影
再哼幾句年少時學會的京劇唱腔
因此他們隱忍如垂柳
任雨水順著陳舊的帽簷,淌過臉頰,滑下軍靴
在腳下匯成一灘灘小水窪
但湖上的風已起了寒意
而我忽然想轉身離去,將雨傘,留給這些父輩的兄弟
2020-6-19
作者簡介:
李不嫁:男性公民,六零後湘人,因其詩作的特立獨行而被稱為湖南的老詩骨。
懷著直面歷史和自我的勇氣「說真話」
□作者/馬啟代
我不知道在如今的詩壇上能惺惺相惜的詩人有多少,我與李不嫁兄就是一對。這樣的友誼不僅源自我們有很多相似的生命經歷,主要應在於我們看待這個世界的立場和態度。這一切也許都是我們個體生存所形成的沒有理由的結果。但的的確確,我們在未見面時就已經成為精神上的知音。山東詩人英倫兄微信轉我不嫁兄寫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這首套用王維名篇題目的作品,直接詮釋了一位孤獨的現代詩人心境的悲涼和靈魂的溫熱。他寫到「五十二歲時我與馬啟代/有過一次交談。兩個同齡人/初次會晤十分愉快。黃河在身邊流淌/兩個人都有些醉意闌珊/兩個人性格迥異/南方婉約而北方粗獷。他把一碗酒遞到我手上/像泰山擺出一桌孔府家宴/遍插茱萸,盛情款待,而我不急於一口喝乾//他看我澆半杯酒於地/為青春祭奠;他念出那些勇敢的名字/枯草蒼黃。他紅著眼眶/接受我的敬仰:那時我們都在牢房,論刑期,他比我長」。作為同為1966年出生的人,我們有著幾乎相同的時代記憶,讓我們心靈走近的原因,在於我們回答歷史的答案是相同的,那就是:拒絕遺忘。
我想,李不嫁所有的寫作,其起點和重點皆在於此。當然不僅僅到此為止!
這位歷經人生磨難的詩人在他2014年重返詩歌后就是懷著直面歷史和自我的勇氣以「說真話」這一被很多人放棄的常識開始寫作的。他曾在2016《詩歌周刊》年度人物的獲獎詞《拒絕遺忘》中說「在一個普遍遺忘的年代,我必須搶救記憶。」也是那個時候,我所倡導並踐行的「為良心寫作」讓我們在幽暗的堅持中心與心抱在了一起。我是這樣給他寫的推薦語,我說:李不嫁用漢語分行深刻詮釋了「讚美」和「恐懼」的要義,其最大的詩意始終基於對尊嚴的捍衛和對現實的關切,他是在用文字切割依然存留在我們自身和這片土地上的毒瘤痼疾,以赤子的滿腔熱血餵養著良知的匕刃,給麻木、勢利和精巧的人生和藝術以當頭斷喝。這位與我同樣佩戴過上帝勳章的同庚詩人,再一次喚醒了我對於黑如白晝的記憶。時代需要這樣的詩人!
我是個把詩歌寫作定位為「喚醒」和「捍衛」兩個基點的人,以此來驗證我所說的「為良心寫作」的成色。這位一以貫之的詩人,除了對其詩學風骨的認可和毫不妥協的寫作姿態的表彰,還希望藉此弘揚一種稀缺的戰士精神。是的,我們似乎非常警惕「戰士」一詞,因為多年來這個詞彙受到了太多的汙染,甚至讓人有「被工具化」「被奴役化」的感覺。但李不嫁這類詩人或者說知識分子的出現,卻重新賦予這一詞彙新的鮮活的內涵。請注意,我一直認為詩人應當首先是一位合格的知識分子,代表良知和鬥志,但眾人又往往作為旁觀者給「持燈者」和「抱薪者」以冷漠和扼殺,有意無意地充當幫閒和幫忙的角色。在精神大面積死亡的時代,精神宣言和精神戰士對於人類而言該是多麼珍貴。錢理群先生在《拒絕遺忘》一書中曾說:「真正的精神界戰士確實在尖銳弟批判著、反省著國民性與知識分子的弱點,但人們可以從中感受到一種對人的愛與寬厚之心,他們絕不以道德與真理的『化身』自居,作苛刻的道德與政治的判決。在這方面,精神界戰士可以說是歷史與現實中的『道學家』的天敵。」是啊,世上本來沒有完美的事物,對於抗住黑暗閘門的人依然如此。我和李不嫁的詩當然不能例外,我個人相信不嫁也一樣,我們願意接受從不同價值立場、人生感受和美學倫理諸方面多角度不同層面的批評,但有一點,我們喚醒人類良知和靈性、捍衛精神自由和人性尊嚴的原則至少與生命和藝術同在。所謂「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是也。
李不嫁充滿人道溫度和異質品格的抒寫,充盈著沉鬱悲憤的精神氣息,他筆下的人物序列和記憶圖景序列的不斷累積,是一部微型的精神傳奇和一個民族心靈秘史的回放、展示。趙思運說他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詩寫語法,徐敬亞說他復活了最卑微的倖存者最微小的苦難。我個人認為,李不嫁的詩暗合了「我恐懼,所以我寫作」的理念。因此,他對於微小和日常的歷史和現實細節的復甦,為我們認識歷史和自身提供了一個分行的腳本。關鍵是,它沒有矯飾,書寫他的人做到了真誠。因此,僅僅來談論這樣的詩的藝術技巧,諸如與口語的關係、是否符合流行的詩美原則和道德標準,甚至是否符合主流意志和價值導向等等,都是對詩人的歪曲和貶損。我不是說李不嫁的詩完美無缺不可挑剔,我的意思是首先要肯定他以及他的詩在今天的中國對於我們的意義。
莫言在《恐懼與希望:演講創作集》中有一篇《恐懼與希望》的文章,那是他在義大利的演講。他說,恐懼使我奔跑給我掙脫的力量,人們對病態社會的反思,是對喪失了理智和良知的人比野獸和鬼怪更可怕的現象的警謹。我是在不自由的狀態下讀到這篇文字的,讓我至今不能忘記。我還曾記住了李不嫁的一首短詩《白》,他寫到:「雪地裡,雞一溜小跑/畫出一地竹葉/狗也追過去/身後印滿了梅花/不一會兒/人的足跡就糟蹋了它們/雪後初霽,我在院子裡看著雞飛狗跳/忽然就興味索然:這個世界,白,來了一趟」。在這雞飛狗跳的世界,但願真正的美能夠不被抹殺!
作者簡介:
馬啟代:山東東平人,詩人,詩評家,「為良心寫作」的倡導者,中國詩歌在線總編輯,「長河文叢」、《山東詩人》《長河》主編。獲得過山東首屆劉勰文藝評論專著獎、第三屆當代詩歌創作獎、2016首屆亞洲詩人獎(韓國)、第四屆滴撒詩歌獎、第六屆人人文學獎等。
廣東省作家協會主席團成員、佛山市作家協會主席張況為本平臺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