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末,那一年的《時代》雜誌2010年度人物競爭異常激烈。
呼聲最高的幾位選手有維基百科創始人阿桑奇,還有娛樂圈當紅炸子雞Lady Gaga,但他們都敗給了Facebook創始人馬克·扎克伯格。彼時,他26歲,創辦Facebook已經7年。
登上《時代》雜誌年度人物一周之後,12月20日,扎克伯格帶著他的華裔女友第一次秘密訪華。
他在北京跟百度CEO李彥宏在百度食堂一起吃午飯。當時有百度員工說,他看上去和李彥宏私交甚好。在北京的第三天,他去西二旗的新浪拜訪。那是他和中國網際網路界的第一次直接交流,一切看起來都很和諧。
扎克伯格在北京霧霾天裡邊跑步邊憧憬著在中國的黃金時代,而在10公裡之外的錦秋家園小區裡,一個叫張一鳴的年輕人在搗鼓著他的創業產品,九九房。這是一個做房產搜索的網站,老闆張一鳴,和扎克伯格年紀差不多,當時正27歲。
沒人知道張一鳴有沒有偷偷在錦秋家園搜索扎克伯格的新聞,但是兩年之後,張一鳴又創業了。
2012年,張一鳴創辦字節跳動,地點還是在錦秋花園。和創始團隊起名字的時候,公司中英文名字是一塊想好的,因為覺得「移動網際網路帶給我們的機會在全球都存在」,公司名就定作「byte dance」。
這時,美國精英扎克伯格的眼裡,還看不到張一鳴。
但是在2014年,兩人有了直接的親密接觸。那年9月,張一鳴31歲,去Facebook總部參加了一場研討會,會議主題叫做「中美技術:比較與對話」。
之後他又參觀了Facebook、特斯拉和愛彼迎(Airbnb)等科技公司的辦公室。這次參觀時有一件小事讓張一鳴感到十分震驚,他在矽谷居然遇到了一些喜歡小米手機的Facebook和Twitter員工。
回到北京,張一鳴覺得,中國科技公司的黃金時代即將來臨,並開啟了全球化徵程。
扎克伯格的中文演講和紅色領帶,沒能讓Facebook進入中國市場,但中國的對手卻在美國長驅直入。小扎顧不得辛苦經營多年的華裔好女婿人設,撕下臉也要在聽證會上暗戳戳地指控中國對手。
大洋兩岸是不同的世界,但太陽底下沒有什麼新鮮事。經濟戰爭背後,大國博弈之中,這種種偽裝和撕去偽裝的舉動,都不過是生意場上的必然。
跳動在美國的TikTok
2015年年初,張一鳴和團隊跑到衝繩開了個年會,在一個居酒屋裡,他們喝著日本清酒,第二次討論做不做短視頻。
如果你在2015年前後經常逛微博,那你一定記得當時許多人發布的視頻中,都有小咖秀、美拍、趣拍等水印。以小咖秀為例,這是一款「對嘴型表演」的app,你可以在應用裡找到各種誇張搞笑的表演片段,自己對口型模仿然後上傳。
紅紅火火的短視頻領域,被看做是移動網際網路的下一個風口。2016年,字節跳動進入短視頻領域,孵化了抖音。還宣布將投資10億元補貼短視頻內容創作者。
彼時短視頻還未風靡。市面上已有的短視頻產品,大多為橫屏,少部分豎屏產品,採用一屏展示多個視頻的方式,點進去才能全屏觀看。而抖音,全屏顯示一個視頻,一打開就自動播放。在中航面試間,小安與抖音的初見,他和很多面試者一樣,並不看好這款產品,覺得「交互太詭異了。」
但這是中國網際網路行業中短視頻崛起的一年。
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川普剛剛在美國總統大選中獲勝。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一頭張狂金髮的富翁身上,沒有人關注到,在美國還有一家與小咖秀類似的公司,名為Musical.ly,他們打造了一個讓用戶製作並分享15秒到60秒對口型MV的社交軟體。
這個2014年8月才上線的應用,用不到一年便登上美國iOS免費榜第一名。等到2016年2月,已經累計登上了超過30個國家和地區的iOS免費榜第一名。
在字節跳動宣布10億補貼前一個月,扎克伯格在矽谷見過Musical.ly創始人陽陸育和聯合創始人Alex,試圖將之收購。但最後扎克伯格自己退縮了,因為Musical.ly雖然在美國運營,卻流淌著實實在在的中國血統。
如果當時扎克伯格沒有因此而退縮,而是堅持收購,或許就將尚未萌芽中的TikTok扼殺在搖籃中,現在的世界移動網際網路格局將被改寫。
但歷史不會改變。扎克伯格放棄之後,隨之而來的是張一鳴。
在字節跳動旗下短視頻應用相繼出海的背景下,短火山小視頻海外版Hypstar、抖音海外版TikTok接連推出,同時,字節跳動開始了極速擴張。
2017年底字節跳動以估值10億美元的價格全資Musical.ly。收購完成後與TikTok完成合併,TikTok開始以暴風般的速度風靡海外市場。
商場就是這樣瞬息萬變,你放棄的這袋麵粉,很有可能被被人買去,然後做成蛋糕,賣給你的顧客。
2018 年8 月,字節跳動在官宣收購Musical.ly 九個月後,宣布TikTok 和Musical.ly 正式合併,原Musical.ly 用戶遷移至TikTok。從此,全球多了一個能每月讓5 億人在手機上刷刷刷的社交新貴。
2018年9月,TikTok的下載量力壓Facebook、Instagram、Youtube和Snapchat。
2019年2月,它的全球累計下載量突破十億。
2019年9月在蘋果App Store和谷歌Play上總下載量位列第一。
這背後的意義不僅僅只是一款App突然爆紅這麼簡單。
美國是什麼地方?全球科技巨頭們的大本營,Google、微軟、蘋果、Facebook、亞馬遜……這個名單如果列下去可以列出來一長串,這個全球網際網路的中心,是科技巨頭們最重要的戰場。在這裡,他們從來都是無敵的。
但從2017年至今,已有過百家媒體註冊了TikTok帳號。2019年,NBC將宣傳陣地從Snapchat轉移TikTok,並且每周在TikTok上傳四條新內容。
使用TikTok瀏覽和分享內容,正逐漸成為美國年輕人的生活方式。
數據誠實卻讓人震驚——49%的美國年輕是TikTok的用戶,每個裝有TikTok的美國人平均每天會打開這款軟體8次,平均每次時長為5分鐘,遠遠超過了Facebook、Instagram 和Snapchat等傳統社交軟體。
TikTok是第一個打上美國本土,還打得這些巨頭們毫無招架之力的對手。在這個房間裡,TikTok是房間裡的大象,讓人無法忽視。
醞釀已久的衝突
在TikTok一路高歌猛進時,衝突也在醞釀當中。
2018年11月,全球AppStore與GooglePlay移動應用暢銷榜及下載榜顯示,TikTok排名第二,超過Facebook與Instagram,僅次於WhatsApp。
從起步到衝到接近頂峰,只用了2年的時間。面對來勢洶洶的TikTok,國外巨頭對其一直是虎視眈眈。
TikTok登上第二的2018年11月,Facebook發布了短視頻應用Lasso。但拼死拼活推廣了4個月,下載人數只有7萬人,TikTok這邊的同期下載量則高達4000萬。
在旁觀者看來,這或許只是一個競品沒打贏對手而已。但在全球社交巨頭Facebook看來,這是一個莫大的危機。
在2017年時,尚有71%的青少年在使用Facebook,但到了2018年,這一數字就只剩下50%左右。
年輕人去哪兒了?這個問題困擾著Facebook和扎克伯格,直到他們發現TikTok。
2019 年9月,美國研究機構搞了一項調查,只有2%的美國青少年(13至17歲)認為TikTok是他們最常使用的社交平臺。但今年3月的調查中,13歲至35歲美國人裡有27%的人用過TikTok。另外,已經至少有5220萬生活在美國的人用過TikTok。
扎克伯格迎來了最強勁的對手。以至於他後來在喬治城大學演講時,開始公開表達對TikTok的不滿,他認為中國網際網路企業的崛起,是對美國言論自由的威脅。
發表演講幾天後,扎克伯格與川普在白宮共進晚餐,相談甚歡。
川普後來在推特上發布了一張與扎克伯格的合影,說他們在橢圓形辦公室舉行了一次「不錯的會面」。但這兩個最討厭TikTok的人究竟湊在一起談了些什麼?雙方都沒有透露。
此時,Facebook在全球市場都在節節敗退。在印度,TikTok下載量單月高達2600萬次。
這種碾壓一般的優勢正漸漸普遍化。印度2019年下載量前10名應用程式中,有6個產品來自中國,上榜的美國產品僅有3個。
前幾個月,全球疫情爆發,讓TikTok人氣更加暴漲,成了年輕人進行創意表達和保持人際交流的重要平臺。
2020年4月29日,移動應用數據分析公司Sensor Tower發布了一篇報告,指出TikTok已經突破全球20億下載人次。
TikTok的火爆逐漸讓它擁有了更大的聲量,在美國乃至全球,TikTok的絕大多數用戶都是年輕人,他們主導著TikTok上的話語權。在某些時候,這幾乎是年輕人表達自己的唯一渠道。
今年6月下旬,川普在美國圖爾薩市搞了場競選集會。競選團隊特意包了當地的體育館,結果最後現場只來了6200人,能容納1.9萬人的場館空空蕩蕩。
然而,開場前川普競選團隊還宣揚有超過100萬門票申請,為了讓熱情前來的支持者不坐冷板凳,團隊還在外場臨時搭建舞臺。
諸多努力之後,看到的卻是這般結果,川普很不高興。
TikTok則被看作是這一切的推手。最早是一位51歲的美國公民在Tiktok上發出號召,「想要讓川普一個人面對空空蕩蕩的場館嗎?那麼來預定門票,然後放他鴿子吧!」
這段52秒的視頻打響了圖爾薩市反川第一槍,然後星火燎原般的飆升到數百萬。
川普對TikTok仇視的種子,就此深深埋下了。
沒多久,川普競選辦公室就用總統和副總統的個人帳號在Facebook投放競選廣告,呼籲選民抵制、封殺TikTok。
本來TikTok在美國朝野之間反對的聲音就特別大,再加上川普個性非常鮮明,他本人又比較討厭的情況下,對TikTok斬盡殺絕並不奇怪。
最開始,TikTok進軍美國,也許是看中了這個全球經濟第一、網際網路最發達國度的市場。畢竟,在美國自由競爭的經濟氛圍裡,TikTok有很大可能取勝。
現在看來,自由,已經沒有了。
網際網路全球化終結
1969年10月29日深夜,網際網路正式誕生。
當晚11時,尚是學生的查爾斯·克萊恩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Boelter Hall 3240房間的一臺計算機上,通過美國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網絡——阿帕網,向位於500多公裡外的斯坦福研究所的另一臺計算機發出字母「LO「,成為網際網路傳輸的第一條信息。
初生的網際網路帶著一個顯著的特徵:信息沒有集中的控制。信息被分成許多小數據包,通過網絡從一個節點傳送到另一個節點。如果一個節點離線,信息就會找到另一條通過的途徑,每個包的軌跡都是根據前一個節點的反饋。
網際網路的誕生,曾被視為自由降臨。到1983年現代網際網路誕生時,自由開放理念已經深入網際網路的基因之中。
TikTok乃至於Facebook,都可以說基於這種自由的理念而生。
2017年2月16日,馬克·扎克伯格在Facebook社區發布了一份信,他說:「我們最大的機會就是全球化,如傳播繁榮和自由,促進和平與理解,使人們擺脫貧困,加速科學進步等……現在的進步要求人類不只是作為城市或國家,而且作為一個全球性社會聚集在一起。」
他後來的競爭對手張一鳴也曾說,網際網路是互聯互通的,將來一定是全球競爭。
網際網路的全球化,從誕生初始到現在一脈相承。現在,這種基因正在消散。
2020年6月26日,大西洋理事會搞了一場網絡研討會,主要討論的就是歐洲的數字主權問題,其實早在2019年的時候,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就職的時候就呼籲歐洲「在某些關鍵數字領域擁有技術主權」。
網際網路產品當中最敏感的就是社交平臺。社交平臺涉及的兩個問題,一個是用戶的信息資料,一個是充滿意識形態的各類資訊、觀點。任何一個問題,都可以被上升到國家安全的高度。
全球化,曾通過產業轉移等方式,將幾個不同的世界連成一片。同時,網際網路曾被看作可以通過技術打破各種壁壘的新象徵,包括政治、種族、階層等。人們對未來的世界充滿希望,人們唱誦著技術無國界。
只是,隨著全球化的終結,網絡的封鎖也就隨之而來。無論因為好,還是因為壞。
全球化的終結,伴隨的是民族主義的崛起。社交網絡在這個政治角鬥場裡,太過於容易控制或左右輿論,淪為政治鬥爭的工具。而TikTok上發起的川普競選集會空場事件,輕易就被認為是在幹涉美國內政。
7月6日,美國國務卿邁克·彭培奧就在FOX新聞臺上確認,正在考慮封殺包括TikTok在內的中國社交App。
之後,川普先後多次表達要在美國封禁TikTok。
這背後的原因,卻不是因為TikTok違背了自由和全球化。相反,是因為它太過於自由和全球化。
新冠疫情在全球蔓延以來,TikTok迎來了爆炸式增長。對於Gen-Z(00後)、千禧一代(90後)為代表的年輕用戶來說,TikTok成為了標配。
《紐約時報》評價,在這樣一個長時間社交隔離的時代,TikTok已經成為了年輕人進行創意表達和保持人際交流的重要平臺。
而對於美國而言,國際輿論平臺就是美國話語權、展現美國軟實力的太平洋。TikTok這個外來物種像一艘核潛艇衝進美國輿論場的大本營,只能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存在。畢竟,這是一個來自於冷戰國的新物種。
尤其自從6月下旬川普競選集會被放鴿子以來,TikTok在調動年輕人方面的能力更是為其所忌憚,技術連接群體、吸引群體,輕易地,群體就能藉此掀起一場波浪。況且,這場波浪正流著別國的血液,隨時有失控的可能。
《連線》雜誌(Wired)總編輯Nicholas Thompson對川普政府威脅封禁短視頻社交應用TikTok一事發表評論文章,稱將同時動搖美國兩項民主制度的根基:言論自由和市場競爭自由。
事實上,圍繞著TikTok的是一場世紀大變。它揭開了這個世界的真相:
網際網路的全球化已經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