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王家衛看似漫無目的的「憂鬱漫步」,隨著他的《春光乍洩》延伸到了同性戀的世界。就像他早期沿著這條主線所做的努力一樣,這部電影沒有太多的目標,也沒有清晰的敘事主線,只是表現了一段人們在失戀中的痛苦。當然,這一次,我們面對的是一對同性戀伴侶。
正如王家衛早期電影,如《旺角卡門》、《阿飛正傳》、《重慶森林》和《墮落天使》,他的電影通常將觀眾帶入一個與主流電影敘事完全不同的精神空間。王家衛的電影不是講述人們在尋找某種目標、會得出某種結論的故事,而是夢幻般的片段,似乎在一個孤獨的地方徘徊。看他的一部電影就像聽一段加長的弗拉門戈吉他曲——肯定有樂章,但你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似乎永遠也到不了那個地方。
我們確實深入了解了一些王家衛的角色,分享了他們對浪漫的渴望和對失去的無奈。但與此同時,觀眾也能從主角視野之外的角度來認識事物——錯過的機會,失去的聯繫,以及所描繪的對浪漫的渴望到徹底絕望。當電影結束的時候,我們記住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情緒。正是王家衛電影的這種品質使其堪比音樂。
王家衛電影風格的獨特性反映在他的創作方法上。儘管王家衛最初的電影生涯是作為編劇開始的,但是他出名的原因之一卻是自己的電影有時候根本沒有劇本,他經常一邊拍攝一邊「胡編亂造」。換句話說,他電影的漫無目的反映了王家衛電影製作風格明顯的漫無目的性。
儘管如此,王家衛擁有一批忠實的追隨者,包括一些嚴肅的電影理論家和影評人。人們對王家衛的敘事風格大致有兩種看法。
一方面,可以說王家衛正在探索電影表達的新途徑。他的想法是,與其簡單地將一些敘事文本翻譯成電影媒介,不如向我們展示電影在動態視覺和情感基調方面所擁有的更大表現空間。王家衛被認為是在突破敘事的界限,揭露傳統電影製作的局限性和老派。
另一種觀點則相反,有人會說,王家衛只是在利用觀眾們到目前為止相當成熟的心理構建敘事的能力。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王家衛並沒有做任何真正意義上的創新,他只是提供了一些零碎的敘事信息,從而留下了更多的敘事空白,讓觀眾從他或她自己的浪漫回憶中去填補。
我同意第二種觀點,即王家衛擅長的敘事視角,但這種觀點並沒有降低我對王家衛電影的欣賞。儘管他的電影製作風格明顯漫無目的,但他的「電影狂想」肯定有某種方法,使他能夠繼續創作有趣的電影體驗。
不過,儘管王家衛憑藉《春光乍洩》獲得1997年坎城電影節最佳導演獎,並獲得一些知名人士的好評,而且本人也是王家衛電影的忠實粉絲。但對我來說,《春光乍洩》並不是一部令人滿意的王家衛電影。可能很多人會認為我這是在吹毛求疵,但是也許認真思考其中的一些不足,可以揭示出王家衛的其他電影如此成功的原因。
這個故事講的是由張國榮和梁朝偉飾演的兩個來自香港的男同性戀愛人,他們來到了「地球的另一端」——布宜諾斯艾利斯,希望重燃他們分分合合的關係。
電影的前20分鐘左右是黑白的,勾勒出兩個主要角色之間失調的浪漫關係。何寶榮(張國榮飾)是一個性格外向的人——一個被寵壞的、以自我為中心的自戀狂,他不斷地逃避責任,總是試圖用自己的方式來吸引別人。而他的愛人黎耀輝(梁朝偉飾)性格內向,更負責、敏感、體貼。在影片的大部分時間裡,焦點都集中在黎身上,觀眾可以看到他內心的獨白,描述他的情感反應和反思。這部電影的故事,通過畫外音的敘述反映出來,似乎是一種回憶,一種對過去某個有特別意義的時刻的回憶。就像所有的記憶一樣,看似隨機的瞬間和圖像隨著時間被放大和拉長。
這兩個人都有一個明確的目標,那就是去著名的伊瓜蘇瀑布旅遊。這個目標對故事有隱喻性的暗示。對於這兩個人來說,這個目標幾乎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幻想,而他們能達到目的的最近的距離似乎就是在黎居住的公寓裡盯著一盞旋轉的瀑布紀念燈。
但是他們倆都沒有多少錢。後來我們得知,為了讓他們去阿根廷,黎拿的是他公司的錢。現在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家探戈酒吧找到了一份迎賓的工作,以維持生計並攢錢回香港。而何只是在他需要支持的時候才出現在黎眼前,之後又不斷投到其他人懷中,甚至或多或少可以說是一個男妓。這兩個人的關係一直不穩定。何的任性和苛求是家常便飯,所以黎開始慢慢地厭倦何的自私行為。但與此同時,黎無法抗拒何的風騷魅力,他不斷地遷就和屈服於何的要求。
在一次分居之後,何出現在黎的公寓,因為他被人毆打重傷,不得不被送往醫院。何的手都被包紮起來了,他必須被黎伺候著,甚至是餵飯。雖然現在的何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暴躁和苛求,但黎在畫外音中反映出,正是何對黎的依戀,這段時間是他最快樂的時光。而就在這裡,電影的畫面突然從黑白轉為彩色。
過了一段時間(電影開始大約40分鐘),黎在一家中餐館的廚房裡找了份工作。他的一位同事小張(張震飾)是來自中國臺灣的僑民,他和黎萍水相逢。與此同時,黎與何的關係也經歷了跌宕起伏,最終讓黎陷入絕望。在得出自己不能繼續維持下去的結論後,黎心碎了,他花時間和張在一起,讓自己的心情恢復起來。到目前為止,聚焦和旁白都只與黎有關,但現在偶爾會轉移到張身上,與張對黎的畫外音有關。順便說一句,張幾乎與何相反。張不是專注於自己和自己的形象,而是一個認真的傾聽別人的人——他告訴黎,他是如此認真,以至於他可以通過傾聽別人來了解他們的內心情感狀態。所以只要黎在附近,他就喜歡偷聽他的談話。我們從來沒有真正了解張是不是同性戀,但顯然黎和張之間有一種親近感,這種親近感在故事的其餘部分慢慢發展。
最終,張離開去了阿根廷的南部旅行,也許,這是暗示,試圖擺脫自己的悲傷的記憶。黎設法攢夠了回香港的旅費;但是在他離開之前,他決定還是要去伊瓜蘇瀑布。當黎試圖通過參觀真正的瀑布來重新融入現實世界時,何則回到了黎的舊公寓,沮喪地盯著那盞瀑布紀念燈,心碎的大哭起來。
黎耀輝回國途中在臺灣做了短暫停留,雖然張沒有來,但黎還是去了臺北遼寧街的一家街邊小餐館。在那裡,他在後面的櫃檯上看到了小張的照片,並把它偷走了,以備將來參考。
對我來說,有幾個原因可以解釋為什麼這個故事從來沒有真正進入正軌。《春光乍洩》的一個問題是,何-黎互動的過度和單調重複。它們甚至沒有傳遞任何進展的跡象。傳達這段感情不會是有結果的,也許這就是王家衛的意圖,但在電影中描繪乏味總是一個失敗的命題。王家衛曾在他的電影《重慶森林》中通過講述兩個較短的故事來解決這類問題,這兩個故事可以是順序的,也可以是平行的,這樣我們就不會在一部故事片的常規時間中消耗掉一個故事。在這部電影中確實也有張-黎的故事,但是它太無關緊要了,不能讓觀眾從何-黎故事的單調中解脫出來。
這部電影的另一個問題是杜可風的攝影技術,他之前為王家衛等導演拍攝的電影非常出色。與其他杜可風的作品一樣,這裡也有明顯的時間流變化,以及令人興奮的移動鏡頭,但它們在這個場合都顯得更加機械。此外,從黑白到彩色的來回切換似乎是人為的和毫無意義的。而且,許多照片的對比度過高,往往會讓畫面中較暗的部分變得模糊不清。這種過度的對比似乎是有意為之,但為什麼呢?例如,有幾個鏡頭片段顯示黎和張與一些夥伴在后街踢足球。在這些鏡頭中,相機直接對準太陽,太陽的亮度讓所有的演員都看不清楚。儘管這種視覺效果可能會在某些場合喚起人們對太陽的記憶,但在這裡這些鏡頭似乎沒有任何意義,所以當觀眾努力想弄清楚畫面上發生了什麼時,這些鏡頭就顯得很奇怪。
也許這部電影最根本的問題是幾乎完全沒有女性。雖然王家衛堅持認為《春光乍洩》只是一個關於兩個人相互關聯的故事,並不是一部同性戀電影,但事實上,電影中缺失的女性元素損害了他的審美。開場的兩個裸體男人在床上的性愛場景很快就讓觀眾對這個問題產生了興趣。當然,我知道你在這方面可能會有不同的看法,但我要說的是,王家衛在他之前的電影中,有一些最精彩的時刻,其中有美麗的、悲痛欲絕的女人的形象,她們渴望得到那些對她們沒有反饋的男人。這些形象不是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來看的:它們給我的印象是男性幻想的形象,是從外部男性的角度來看的。這是男性所看到的浪漫渴望的神秘女性魅力。但是,儘管張國榮和梁朝偉在《春光乍洩》中令人欽佩的表演,這種浪漫的情感效果在這部電影中並沒有實現(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也就是說,王家衛希望將之前電影中相應的情感,轉移到了這部電影的關係語境中,但遺憾的是他並沒有在這裡實現。
張國榮,就像他在《阿飛正傳》中的形象,是一個自私的自戀狂;但此時此刻,人們從內心深處(或者說黎耀輝的內心深處)感受到了對他的渴望——而這並不是王家衛早期電影中那種充滿男性幻想的外部體驗。即使何寶榮在電影中被塑造成一個「女人」,這種內在、外在的視角差異(即與王家衛早期電影的不同)仍然存在。王家衛放棄了早期的浪漫幻想,在這裡失去了一些東西。
不過沒關係,王家衛會在他的下一部電影《花樣年華》中朝著正確的方向更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