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怎麼形容看完這部電影的感受,心痛或是悲哀,苦笑還是笑靨,需要你自己來領悟。
推薦給你這部電影——《自梳》
廣東女人應該是最堅守傳統婦道的典範,一提起她們,人們腦海裡的標籤就是「賢惠」。廣東遍地僑鄉,舊時男人出門行商下南洋,一走三年五載是尋常,女人就在家裡等著,守著,送走老的,養大小的,一生就是這兩件事。現在沒那麼苦了,但她們的勤勞樸素、任勞任怨、低調隱忍的品質依舊還在保留著。我前後在廣東生活了近十年,我眼裡的廣東女人除了溫柔賢惠之外還有一種硬氣,與嚴歌苓筆下的「跪著原諒世界」的地母們有所不同的是,她們不會跪,多難的命運壓頂而來她們都會站得筆直,天塌下來都能扛。所以,「自梳」這一剛烈決絕的習俗出現在嶺南一點都不奇怪。
從古至今,婚嫁就是女子的天生使命,在某些時候,超齡不婚甚至是違法的,比如《宋書·周朗傳》中說的「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還有《晉書·武帝紀》載,司馬炎在泰始九年冬十月詔令,「制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長吏配之。」總之,嫁人是女子一生逃不過的「役」,但是在這樣的高壓之下,我們勇敢的嶺南女子硬氣地開拓出了「自梳」的習俗,在被奴役與死之間,生生闢出一條新路來,不得不為她們的勇氣點個讚。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做女人,更是苦中之苦。粵地有歌謠曰:「雞公仔,尾彎彎,做人心抱(媳婦)甚艱難,早早起身都話晏(晚),眼淚未乾入下間(廚房)。」在電影《自梳》的年代,嫁在窮人家要承擔繁重的家務和勞動,嫁到富人家要忍受老公眠花宿柳還娶八個老婆,更不消說要在那樣要命的醫療水平之下生兒育女。細究起來,「自梳」對於勇敢的女子來說倒不失為一條光明的出路。所以,玉環由名妓化身姨太太,又被丈夫當作禮物送給軍閥享用之後,毅然地決定斬斷紅塵,靠積蓄獨自生活。她已非「清白」之軀,沒法加入姑婆屋的自梳女隊伍,但是於精神上也算皈依了「自梳」組織。
自梳女們靠養蠶、繅絲、織錦養活自己,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但是作為傳統男權社會的挑戰者和叛離者,她們遭遇著最惡毒的恐嚇和詛咒——死後沒有夫家收留。為了避免死後變成孤魂野鬼,她們不得不把辛苦賺來的血汗錢拿去找個有男人的家庭買個「戶口」——俗稱「買門口」。活著的時候,她們擺脫了男人的管束,死後依然要託靠男人的鬼魂,說來真是荒唐,真不知是活著容易些呢還是死了容易些。可是就算在這樣的威逼之下,仍然有那麼多女子奮不顧身選擇了自梳。嫁人苦,自梳也苦,好歹自梳還能苦個清淨。
選擇自梳的女子差不多人人都有意歡那樣的悽涼身世。意歡是天真嬌怯的鄉下小女子,清水般沒遮攔的眉眼,芙蓉般秀美的臉龐,男人是她繞不過去的一道坎。她自梳是因為心裡住了一個男人,為了這個男人,她寧願自梳也不願嫁給「舉人老爺」。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她的心上人旺成因為太窮,只能靠跟自梳女結婚賺來她們的「買門口」錢才能保住家宅。作為自梳女,一旦被發現與哪個男人有私情是要被「浸豬籠」的,可是年少性情如飛蛾,她終究是冒著險撲向那焚身烈火了。她天真地以為這個男人會保護她,帶她遠走高飛,結果是她自己悄悄墮胎,幾乎送掉一條命,最後還是玉環傾家蕩產救了她。
我有時候會覺得,這個世界上到底男人跟男人是一夥的,女人跟女人才能相互理解。在我的老家湖南永州流傳著一種只有女人才會寫會讀的文字,稱為「女書」。鄧文迪監製拍攝的電影《雪花與秘扇》講的便是「女書」的故事,兩個女子從開始裹腳的年紀結為金蘭姐妹,此後各嫁一方,通過「女書」互通音問傾灑思念。我們的女性先輩們為什麼會想到要創造這樣一種女性專用的文字,將男人隔絕在外?大概是她們覺得女人的心事男人永遠不會理解。對於男人們來說,這世界海闊天空無疆無界,笑罵唱打皆隨心所欲,只有小心眼的女人才會有那起子不可對人言及的隱憂。對啊,女人們的痛苦都不宜宣諸於口,她們裹腳時足不能行的痛楚,生產時性命相搏的憂怕,做媳婦如履薄冰的心事,樁樁件件皆不可說,一說就錯。懂事是舊式女子的基本素養,緘默更是舊式女子一生的功課。只有她的母親,她的女兒,她的姐妹,她的同類才能理解寬慰她的痛,她說什麼她們都能懂,甚至什麼都不用說,因為她們同著呼吸共著命運,她的經歷她們都有。男人們永遠不會知道在女人看似微瀾不興的死水般的心裡,有那麼一道幽暗的燈盞,照亮、溫暖、釋解著每一個苦海中的同類。
女人之間的感情很微妙,在以男人為軸心的世界裡,她們經常像陳公子家的八個老婆一樣背著男人耍勇鬥狠,天天上演著「甄嬛傳」。當她們撇開男人彼此交心就會好得不離不棄生死相許。她們對對方的好,除了關鍵時刻為對方豁出一切之外,還獨有一種女性之間的悲憫和細膩。就像意歡給玉環的背上抹藥,先是用羽毛輕輕地蘸,知道她疼,便小心地用嘴給她吹氣,就這樣依舊覺得心疼得不可自抑,直到眼淚啪嗒啪嗒打下來。兩個男人相愛,像《藍宇》裡那樣,他們會沉溺於肉體的愉悅和精神上的共振。女人之間的傾心,更像是結成「至少還有你」的連盟,共同抵禦這個世界的傷害,在漫長寒夜裡用一點點微溫去溫暖對方,痛苦落難時互相舔舐對方的傷口。女人的愛是即使她奮不服身地愛你,仍舊會時刻注意著不要讓那愛弄痛了你。
我不知道意歡和玉環之間算不算是愛情,我只能確定玉環愛著意歡。碼頭分別那一場戲裡,玉環往水裡縱身一跳,在絕望裡開出一朵花。那是堪比《鐵達尼號》的一跳,也是劉嘉玲個人影史上最精彩的一瞬,多少人因此路人轉粉並為她那一年金像獎的失利扼腕痛惜。
有道是「戲如人生」,劉嘉玲貌似從來沒演過軟綿綿的角色,一如她的為人行事,即使是演妓女、情婦,於萬般嫵媚婀娜之中依舊透著硬朗的風骨,男人把手按在她胸前,她會毫不示弱地挺胸一迎「別客氣呀」,硬是要反客為主。玉環這個角色更是如此,自信、優雅、瀟灑、利落,說得出做得到,拿得起放得下,即使是被人當作禮物玩弄了一番,回頭依舊是只凜然不可侵犯的「雌老虎」,姨太太們幸災樂禍想趁機落井下石,她毫不猶豫大耳刮子招呼。
老年玉環歸亞蕾與青年玉環劉嘉玲之間的銜接十分成功,說話的口吻、走路的姿勢、行事的果決一脈相承,她與李綺虹之間的互動處處都是精彩的火花。她頭髮都白了,依舊說話大聲走路帶風,腰板直地能撐起天地,雖是做別人家的傭人,依舊昂首挺胸指點乾坤毫不氣弱。她對世情洞若觀火,隔著車窗玻璃看一眼小情侶的吻戲就道破天機,早早預言了趙文瑄的移情別戀。看著她,你一點也不會覺得她是個老人,與意歡重逢那場戲裡,她有點驚慌失措地伸頭攏一攏頭髮,走到意歡面前捂著臉又是哭又是笑,嬌羞明豔如少女一般。
在以前,自梳女們的晚年一般是非常悽慘的,不管是靠手藝吃飯的絲廠女工還是給別人幫工的傭人,她們老了以後都要面對失業的困境。自梳某種程度上很像是「自殺」,自絕於賴以生存的宗親氏族,不留後代,活在「姑婆屋」的一方小小天空下。她們獨自渡過一生,又買好「門口」為死後做好準備,唯獨老年生活的孤悽無助是她們邁不過去的坎。好在時代到底是不同了,今時今日的姑娘們早已有了更多的自由,自梳女已成歷史「遺蹟」,像「女書」一樣已經成了文物。以後的人們都只能在電影和博物館裡去了解那段歷史,這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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