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節,我忽然意識到,這個節日也與我有關。
其實是否節日並不重要,它只是給了忙碌的人們一天時間,讓大家思考「母親」的意義。
在我的理解裡,「母親」一直是走鋼索的人。
我們總是讚嘆電視裡走鋼索的人,怎麼那麼大膽,怎麼走得那麼漂亮。可在沒有成為母親的時候,一切的讚嘆與擔心,都不過是旁觀。
並不是作為女兒的我,想要拿著平衡杆走上去就可以。
——那時我沒有通往鋼索的路。
也並不是我父親,能和她一起走上鋼索就可以。
——父親即使走在上面,也改變不了她走在前面的事實。
我們即使在一個完整的家庭裡,也難以分擔她最重的責任。
因為她是這個家庭的初始生成者。她負責建立了「我」這個連結,她就會負責到底。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坐在我媽的自行車後座。
我問她,媽媽這是什麼啊。
她騎著車說,這是房子,這是雲。
我問她,為什麼這叫「房子」,這叫「雲」。
她沒有回答。
我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感到害怕: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誰來告訴我這些問題的答案?
大人們總會在孩子小的時候問一些無知的問題:
你想不想要有個弟弟或妹妹?
我說,如果你們想生,就生;而不是問我想不想。我的答案就是,不要。
於是他們會說,獨生子女啊,就是自私。
動機恰恰相反。
正因我知道自己的出生,為父母帶來了「不公」,讓我充滿自責。
——如果不是因為我,他們也許可以獲得更好的人生。
於是我才這樣回答:「你們有我就夠了」,不要再多一個(增加你們的負累)。
投入資本與畢生心血的父母,其實是在做一道很難的考題——教育。
這件事很難,難到要花盡他們一生的時間去練習。
作為父母身份的榮光,也來自於練習與考驗的結果。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子女的一生,實際是父母練習的「作品」。
他們是凡人,也是藝術家。一邊對抗流俗,一邊回溯自己的人生,輸出自己認同的價值。
在追求與捨棄中平衡,帶來的結果是矛盾與掙扎。
而作為孩子的我,知道自己不能改變這種掙扎,只能不負期望的努力做出一些成績,幫助他們獲得世人的認可,獲得「教育」這道題的高分。
因為人們常常通過一個孩子,來評判他的父母。
「教育」這道題的分值如此之高,令家庭不堪重負,母親尤為難辭其責。
但令人沮喪的是,不管我們如何優秀,也難以改變母親為「母親」的掙扎。
刨除了世俗的評價,她除了對我負責,還需要對她的「自我」負責。
她對我負責,無非是——
我生病的時候,她要請假來照顧我。
我失禮的時候,她要彎腰去賠罪。
我嚮往自由的時候,她要更加努力的工作去賺錢。
她要化解我青春期的狂躁與抑鬱,她要糾正我的自卑與狂妄,她要安撫我失去朋友的孤獨……她不是一個照顧我起居的人這麼簡單。——我的一生她都要負責。
恰恰,讓她沒有時間更好的實現自我。
前些天我回家,翻出以前高中寫的作文。
那時我也思考人生,活著的意義。我知道我媽是個優秀的人,她理性、包容、嚴於律己寬以待人,她有化解一切矛盾的超能力。
可我還是在作文中表露出對她的失望,我覺得她正變得平庸。
四十歲的她與十四歲的我一起吃午飯聊人生,她提「當年勇」,一個原本優異的學生,為家庭的經濟負擔放棄大學。——她說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護士。這並不是她喜歡的工作,照顧病人、料理人類最殘破不堪的身體,並不是她想要為之奮鬥終身的事業——可她卻堅持做了下來。
我深深記得那場談話。那讓我困惑,為什麼。
既然不喜歡,為什麼要做下去?
她如果去從政,會是一個長袖善舞的好領導;如果去做律師,會是一個不失立場的好辯手;如果去做老師,會是一個又有威信又諄諄善誘的嚮導者。
——她的人生,原本有無數更好的可能。
可她卻去做了一名平凡的護士。
一個面對醫患糾紛能談出好結果的護士。
一個被全院人一張張投票投出最認可的人的護士。
(她難道不應該去做她更擅長的事嗎?)
當我十幾歲開始有意識觀察一個人的時候,就為她的品行與才華驕傲;可是看著她戴著腳鐐跳舞,又十分心痛。
如果她不是我的母親,該有多好。
她可以去選擇更好的人生。而不是囿於家庭瑣碎的事務。
她的同齡人,獲得了更好的職位與薪水;而我看到更優秀的她,卻沒有轟轟烈烈出人頭地。
我為她不甘,對她失望。日復一日的庸常,是我們年輕人無法理解的絕望。
而我又何嘗不知,作為女兒,我本身就是牽絆她無法走出去的枷鎖。
於是考大學的時候,我只想使出渾身解數,改變這一切。
不是為了什麼理想;只要頭也不回的衝出去,衝得越遠越好。
在我離開母親以後,她終於有了一點「自我」。
不用那麼在意「母親」這個身份,
不用每周陪我去老師家練琴——整個下午只是在聽音符「3」和「4」、節奏十六分和八分有什麼不同;
不用絞盡腦汁想我早上要吃粥還是糰子,中午要吃排骨還是蝦,其實我根本不在意;
不用把電視完全關掉,不能看自己想看的節目……
她,離開了我,也確實變得更加豐富立體了。
她去讀書,從中專文憑讀到大專讀到大學本科畢業;從中級職稱,考到高級職稱。
她學習遊泳,每天中午遊好,精神滿滿的回到辦公室,告訴我她遊了5米、10米,慢慢到50米、100米。
她嘗試創業,組織整個家庭,在一個全新未知的領域建立企業。
……
那些我們看起來都不難的事,讀書、學計算機、背單詞、遊泳,她原本陪著我做她卻無法去做的事,她都一一做完了。
她曾是督促陪伴我學會各種技能的人,她卻沒有時間去學習這些她也渴望獲得的技能。
如果不是她在泳池邊狠狠的推我一把,我可能永遠都無法學會遊泳。
我怕水,就在水裡走來走去。
她對我發火,在岸上叫我拉著她的手,她會忽然放手,把我丟到池子裡,——這樣反覆很多次,我都在痛苦的嗆水。
可就在她帶我去了泳池兩次後,我竟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會在水裡屏氣——然後第二天,我端出一個水盆,裝滿水,自己把頭悶進去。
抬起頭的時候,我無比驕傲的說,媽媽走吧,帶我去遊泳!我知道怎麼下水了!
她用整個夏天督促我學會遊泳,而她還是岸上那個不會遊泳的人。
這就是,「母親」。
十七歲我離開她以後,我們倆就像兩個遙遠的朋友。
每逢有一些好的、進步的消息,都會告訴彼此。
我拿到獎學金了、競選學生會主席了、小說發表了、獲得出國機會了、……都會立馬告訴她。
甚至每遇到一個讓自己心動的男生,我都會興奮的打電話給她。
也許在成人眼中,這些成長、每一點小小的成績不過幼稚的無知。知道那個分數和榮譽其實並不重要,知道那個人其實與你並無可能。但作為母親,她還是給出了鼓舞的聲音。
大一的時候,她和我說,我們倆要比一比哦,等你研究生畢業了,我就大學畢業了噢。
最終我沒有去讀研,她卻真的讀完大學了。
這就是離開「母親」這個身份的她。
(你永遠不知道她能爆發多大的能量。)
就在前兩天,我們在深夜聊天。
聊到一些高中的事,我有些吃驚。
她總是這樣,不告訴我,過去對我的擔憂。
小學的時候,老師就讓她教我用撲克算24,其實是擔心我反應太慢。
初中的時候,老師和她說我資質平庸,以後也就考個中專。
高中的時候,好不容易跳出一個語文老師說,這孩子是天才啊!作文怎麼寫得那麼好!
她不相信,去問老師,真有那麼好麼?
老師說,她寫法老道、觀點獨特,根本不像一個孩子寫的東西。——你讓她寫下去,以後她能寫得出好東西。
她就把我每篇作文都讀三遍以上,努力理解老師的話,還有我的想法。
她看到我不怎麼合群,就去問老師,這孩子是不是性格孤僻。
還好這個老師永遠站在我這邊,他說:不啊,因為她本身就鶴立雞群,感到孤獨是正常的啊。
作為母親的她,就獲得了莫大的寬慰。甚至這一生都會感激這個老師,站在了對孩子有信心的這一邊。
十多年以後,我聽作為母親的她來披露這些曾經的擔憂與對話。
我感到十分,奇妙。
因為我也是母親了。
因為,我從未像她那樣擔心過自己,從未擔心自己算術的時間太慢、寫字的時間太慢、甚至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對象……她都有過擔心。
我始終有信心建構自己的世界,只是覺得她還需要一點耐心。
也正是這些憂心忡忡,讓她像一個鬥士,衝到了前面。
維護女兒的信心與尊嚴,也是母親天生的責任。
她因此不顧一切。
(只是我不知道罷了。)
曾經焦慮自己也會墮入為母親的瑣碎與庸常的我,如今也是「母親」了。
但同時,我和我的女兒,也都還是「女兒」。
我們三個人一起出門,我和愛玩的女兒會站在一邊,陪她爬到商場的桌子底下躲迷藏,讓我媽惱火。
可是我也要服從社會倫理道德,控制好孩子玩的分寸與時間。
我想給女兒充分的自由與創造,也要兼顧母親的體面與禮儀。
我讓我媽不要急,小孩就是這樣——給她點耐心,讓她知道,嘗過了不過如此,她就會自然想要出來。
你越是不給她咖啡喝,她越要吵著喝。你給她吸一口,她就知道苦,就不再強求。
因為我知道了真正的苦,就知道了真正的甜。
(我知道了真正的甜,就知道真正的苦也值得。)
人們常說,為母則強。
未必是「好」的評價,卻是事實。
為什麼會強?
因為女兒是可以叛逆的、嚮往自由的。
但母親也是渴望自由的,卻恰恰要去控制這種自由。
成為母親所放棄與所爭取的一切,都因這個再平凡不過的身份產生巨大的衝突。
在家庭與自我之間,母親們努力尋找平衡。
她們掙扎不已,也因掙扎而偉大。
從女兒成長過來的母親們,也曾是在鋼索底下仰望高空背影的旁觀者。
她們也曾害怕,假設自己有走上去的那一天,也許會走得更差:拿不好平衡杆,無法走完,甚至高空一墜,粉身碎骨。
回望踏上鋼索的那一刻,不免心有餘悸。
於是我們總是勸最好的朋友,別呀,千萬不要生孩子。
因為我們知道自己已經不回頭的走上了鋼索,還要在孤獨的危險中保持體面的美麗與平衡。
放棄生育權的女人們固然有衝破枷鎖的意志與膽魄。
但沒有放棄而是迎頭趕上的人,更無知無畏得令人膽戰心驚。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成為母親,或者不成為母親,都是勇敢的。
而現在,既然我已經走上了「鋼索」,我害怕的是什麼呢?
我怕女兒有一天問我「為什麼」,像青春期的我一樣來問我:「媽媽你為什麼活著?」
我怕我給不出答案。
如果說,為了你,就太懦弱。
如果說,為了我自己(想要去做的事),又太自私。
無論成全哪一個身份,都不是最公正的答案。
但,我們再也不會責怪孩子,甚至自責成為負累了。
理解「母親」這個身份的庸常與不甘,並清醒的迎頭趕上,其實是一件好事。
最終,不管是為了誰,不管有沒有結果和好的答案,都不再重要。
因為,成為「走鋼索的人」並選擇走下去的我,已變得足夠勇敢了。
我想前面已走了很久的我的母親,你也是。
——欣慰這鋼索上終於有了陪你一起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