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沈傑群 蔣肖斌
用影像去呈現一個作家的日常,該怎麼表達?
按照常規的想像,作家該是坐在自家書齋奮筆疾書,在瀰漫著時間氣味的書架間尋覓……這樣的表達很「作家」,但很難讓人真正靠近他們。畢竟寫作這件事,是一場場外人看很寂靜,唯有自己才知情緒走向的「顱內風暴」。
最近播出的一部紀錄片《文學的日常》中,出鏡的作家都難得地變得「好動」起來,甚至還有點「話癆」。5位知名作家和他們各自的一位好朋友,相伴兩天,隨意走,暢快聊。他們會一起看看風景,談生死、世道人心、故鄉、青春叛逆等話題,也會駐足觀察,陷入思考。
相較於以往單純講一個作家故事的敘事角度,紀錄片《文學的日常》是新鮮的。面對熟人,作家很放鬆,在招待朋友之際,藉由漫談揭開兩人交情的一角,進而闡釋自己對文學、世事和人生的態度;觀眾也很快樂,作家的「好友圈」,難得「公開可見」了一次,必須好好欣賞。
「作家日常生活其實是很難拍的。」接受本報記者採訪,《文學的日常》總導演王聖志笑言,原來策劃階段「想得很美」,打算拍作家「熱愛的生活」,比如愛喝咖啡,但在執行過程中發現難以實現,「必須藉助一個朋友來撬動作家的日常生活」。
關於文學的日常,導演覺得難拍,作家也這麼覺得。
王聖志說,當作家麥家聽聞朋友史航會來和自己一起錄製時,一下子「如釋重負」。「他覺得在現場終於有一個拼命在講話的人,因為他就怕(自己)講不好,講得不夠,讓我們片子沒法剪。麥家多次跟我說,『哎呀攝像頭對著我我實在受不了』,有史航在的時候,他的手腳都放得自然一點,眼神有地方看」。
作家馬原最近也發微博「直言」,當初覺得《文學的日常》紀錄片策劃「先天不足,沒腳本」。「片子講述的故事並非依據衝突原理構造的戲劇,而只能是隨機拍到的場景和事件,所謂紀錄片風格。我一生執著於敘事,紀錄片不適合我……後來的結果證明了,是我杞人憂天。我忽略了兩個至關重要的元素:攝製組的創造力,和題材本身的不同一般」。
馬原在微博上透露:「這是個關於我個人生活的片子,它居然感動了我!我像個陌生人一樣,驚訝於我終日終年生活在其中的我的家九路馬堡……」
作家和好朋友走走停停聊聊的狀態,在王聖志看來,是非常寶貴的。可貴的是什麼?是「他們在說話的時候臉上那種自然的氣息,他們在真實狀況下說出來的話」。王聖志認為,跟與自己智力相當的朋友聊天,那一刻作家非常真實地「打開自己」,梳理自己內心所想,「而不是封鎖著內心聊一些不痛不癢的話題,聊一些百度上都能搜索到的知識」。
作家阿來和文學評論家謝有順,是《文學的日常》裡的一組對談朋友。
向本報記者談及和阿來的交往,謝有順印象最深的是聽了他的幾次演講、會議發言,還有參與的對談。之前《雲中記》在廣州做活動時,謝有順和阿來對談,並沒有提前構思,但從這本書切入,倆人談著談著,聊到寫作其實是一種喚醒,比如喚醒那些之前還未認知到的生命的莊嚴和堅韌。
謝有順說:「平常碎片化的交流並非沒有收穫,但我還是迷戀在鄭重場合、從喚醒角度的交流。我們會隨著語言的自由流動,互相不斷激發出一些新的思路和觀點,互相喚醒、互相敞開。」
謝有順回憶,拍攝《文學的日常》的過程比較隨性,交流不乏幽默詼諧,可一旦進入話題討論的階段,阿來會突然變得非常嚴肅。謝有順說:「一個作家可以輕鬆、幽默,這可能也是寫作的智慧之一。但在這種智慧之外,我特別想強調,其實作家也要對大問題有尊重之心,能有思考問題的決心和能力。」
在謝有順看來,影視作品是感性層面,而要認識阿來這樣一個有體量的作家,最佳方式還是閱讀他的作品,「畢竟作品中深藏著作家對人、對世界深思熟慮的看法,同時能清晰地感受到作家語言的態度,這是理解他非常重要的視角」。當然,當你看了作品之後,還會想補上他的生活細節,想去看看他的故居,想去收藏他的手稿……也許一些不起眼的日常信息背後,隱藏著作家的另一面。
謝有順覺得,文學寫作對作家來說,既是職業,也是生命展開的方式。不一定是文和人絕對統一,但敏感的作家在生活中總是會貫徹文學對他的影響,以及在文學影響下他的眼光和感知方式。
「讀了很多文學作品,你就會天然地對弱者、對被侮辱和被損害者抱有同情,這是文學基本的情感;你會對人性的複雜有更加寬闊的、悲憫的看法,不會認為善與惡涇渭分明,人有不同的側面和可能性,這也是文學永恆的主題。」謝有順說。
謝有順認為,作家有時候還需要走出書齋,走出單一的冥想,去廣闊世界裡建立起一個更高的、更平等寬容的眼光。「不僅向同行學習、向書本學習,也要向自然萬物學習,向陽光雨露學習」。
謝有順發現,阿來對世界充滿了熱情,其中包含了對自然萬物抱有非常平等的、熱愛的眼光。「好幾次跟阿來出去,山路間走著走著,突然就發現他掉隊了,就看見他在路邊草叢中拍一朵小花,他對植物有異乎常人的熱情」。
在《文學的日常》中,阿來透露,文學「決定」了自己的旅行目的地。阿來說:「像我這樣的人,旅行都是為了印證書裡的某種東西。比如我有個習慣,我要去的地方一定是我已經熟悉那個地方的文學了,對那個地方有嚮往,想看看文學和土地之間的關係。沒有泰戈爾我去印度幹什麼?沒有卡彭鐵爾我去古巴幹什麼?沒有聶魯達我跑到智利去幹什麼……」
而作家馬原,索性把自己的家都安到了「大自然」裡面。
這位曾經的先鋒作家代表人物,現在的常住地是西雙版納南糯山姑娘寨,把一片荒地變成了「九路馬書院」,和竹林、茶山朝夕相伴。他於2018年出版的自傳體小說,標題就叫《姑娘寨》。馬原說:「人類初始的家園,不都是和植物共生的嗎?任何人,尤其是孩子,走進森林多興奮啊!」
馬原建的這個「九路馬堡」,條條小路通向很多房間,是以作家的名字命名的,「格林屋」「加繆屋」「福克納屋」「卡夫卡屋」「霍桑屋」「託爾斯泰屋」「雨果屋」等,都是他喜歡的作家。從另一個角度也可以說,馬原「住」在了文學中。
通過拍攝紀錄片,王聖志積攢了很多想法。他指出,大部分作家是沉思者和觀察者,因創作要從日常生活中抽取素材,同時他們又抽身在外,是一個觀察生活的人。「跟現在的喧囂相比,他們是一個『慢』的沉思的人。他們對生活,對時代的很多觀察,值得我們借鑑」。
「作家的很多想法,就像直接在你火熱的生活裡潑一盆水。為什麼潑水?是讓我們不要在日常生活裡面那麼熱切地往前走,停下來看看自己,想一想。」王聖志堅信,這部紀錄片最迷人的部分,不是要說明作家多厲害,得過什麼獎項,而是他們對每一個讀者和觀眾展現了精神資源,「聽完作家講日常生活,大家會對自己的生活重新進行一次反思」。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