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去金成鐵,時來鐵似金;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孟達在《三國志》中無傳,其事零散見於《蜀書》、《典略》、《晉書》與《華陽國志》。達一生「三易其主」,先後侍奉劉璋、劉備、曹丕。最終死於司馬懿之手。
達以「恃才好術」聞名。昔日魏護軍劉曄、便直言其「日久必反」。
曄以為(孟)達有苟得之心,而恃才好術,必不能感恩懷義。新城與吳蜀接連,若有變態,為國生患。--《魏書十四 劉曄傳》
無論在正史還是演義中,孟達的主要形象,均是「反覆小人」。
有趣之處,是孟達鑽營有道,在魏、蜀、吳三國均預留後路,卻最終身首異處。可謂「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孟達在曹魏的人脈是曹丕、桓階、夏侯尚;在蜀漢的人脈是諸葛亮、李嚴;在東吳的人脈未詳孰是,但亦有關通記錄。
諷刺之處,是「鑽營一生」的孟達,其「三國人脈」皆因機緣巧合、而化為塵土;自己也隨之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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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魏國的「金湯之固」
人事可盡,天命無常。
孟達在曹魏經營的核心人脈有三:皇帝曹丕、徵南將軍夏侯尚、尚書令桓階。
(1)曹丕
孟達叛走魏國在延康元年(220年2-7月),於譙縣拜謁曹丕。
彼時「篡漢大業」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中,作為蜀漢核心階層的一員,孟達的到來,無疑為曹丕「代漢受命」的理論,增加了輿論支持。
註:從《孟達與劉備書》可以看出、孟達亦在「參與勸進」的一百二十人之中。書見《魏略》,文多不載。
曹丕喜愛文學,有「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之謂。而作為故涼州刺史孟他之子的孟達,亦熟讀經史。從孟達給劉備、劉封的書信中,便知其才華橫溢、詩書滿腹。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曹丕《典論》
孟達自上庸入魏伊始,其文豪之名,便傳遍北國。以至曹丕在譙縣接見時,親挽其手,談笑風生。
達既至譙,進見閒雅,才辯過人,眾莫不屬目。--《魏略》
甚至孟達初見魏王,便得到「同乘一車」的破格禮遇,寵待足見一斑。
(魏王)執達手,撫其背戲之曰:「卿得無為劉備刺客邪?」遂與同載。--《魏略》
曹丕合上庸郡、西城郡、房陵郡三郡為「新城郡」(即舊東三郡),使孟達出任「首任新城太守」。地位顯赫,無與倫比。
(2)夏侯尚
上庸、房陵、西城三郡,舊時屬益州刺史部。自孟達叛變,被曹丕劃入荊州刺史部。故孟達受到曹魏荊州方面的節制。
彼時的荊州都督是徵南將軍夏侯尚。尚是曹丕的「布衣之交」,又娶曹真姊妹,故文帝特愛寵之。
尚有籌畫智略,文帝器之,與為布衣之交。--王沈《魏書》
夏侯尚是延康元年的首任四常侍(散騎常侍)之一,之後被授予都督荊、豫的重任。曹丕甚至親筆書寫「卿在外、可自行殺人活人」,比肩天子,引動群臣非議。
(文帝)詔徵南將軍夏侯尚曰:「卿腹心重將,特當任使。恩施足死,惠愛可懷。作威作福,殺人活人。」--《魏書十四 蔣濟傳》
夏侯尚顯貴、又是孟達的直屬上司,故特為孟達所留意。
達既為文帝所寵,又與桓階、夏侯尚親善。--《魏略》
達擅權術,尤其注意維護與夏侯尚的關係,二人私交甚篤。
(3)桓階
桓階是曹丕黨羽,文帝時任尚書令。在曹植奪嫡時,桓階力挺曹丕,面折廷諍,始終不貳。其操守甚至引得曹操嘆息。故文帝踐祚,桓階立刻平步青雲。
階數陳文帝(即曹丕)德優齒長,宜為儲副,公規密諫,前後懇至。--《魏書二十二 桓階傳》
孟達在外是新城太守,在內則是散騎常侍。從孟達曾出任「安定太守」(在涼州)的履歷中,不難看出他的職位曾歷經調動;而黃初年間(220-226)郡守調動需「返京述職」(見《曹魏名臣奏》),故孟達在洛陽時,也尤其注意同桓階搞好關係。
(達)又與桓階、夏侯尚親善。--《魏略》
與夏侯尚相似,桓階亦與曹魏宗室聯姻,其子尚公主。
(桓)嘉尚升遷亭公主。--《魏書二十二 桓階傳》
曹丕是皇帝,帝國元首;桓階是尚書令,即中樞行政首領;夏侯尚是徵南將軍都督荊州軍事,即孟達的直屬上司。且不用說桓階、夏侯尚還兼備「皇帝親信」與「曹氏外戚」的雙重身份。
一言蔽之,孟達的關係網,在文帝朝可謂「密不透風、牢不可破」。
諷刺之處就在於此。
桓階在黃初二年(221)發病,不久即死。曹丕聞訊、流涕累日。
階疾篤,遣使者即拜太常,薨,帝為之流涕,諡曰貞侯。--《魏書二十二 桓階傳》
黃初五年(224)夏侯尚因寵愛小妾,冷落正妻(即曹真姊妹)。曹丕聞訊大怒,殺尚妾。尚驚嚇過度,一病不起,兩年後(226)一命嗚呼。
尚有愛妾嬖倖,寵奪適室;適室,曹氏女也。故文帝遣人絞殺之。尚悲感,發病恍惚。--《魏書九 夏侯尚傳》
尚死同年(226),曹丕亦突發重病,匆匆立了太子,便撒手人寰。
孟達在魏國苦心經營的三位「保護神」,竟在七年之內先後死去,瞬間「惶惶不可終日」。
② 蜀國的「舊日人脈」
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劉曄、費詩等人,對孟達均有清晰認識,即所謂「恃才好術、終必為亂」。
孟達作為「屢易主君」的叛臣,其「狡兔三窟」的手段相當嫻熟。
達叛離上庸(220),作書於劉備,自卑自汙,以此求免,最終保全了「在成都為質」的家小。
伏想殿下(即劉備)聖恩感悟,愍臣之心,悼臣之舉。臣誠小人,不能始終,知而為之,敢謂非罪!臣每聞交絕無惡聲,去臣無怨辭,臣過奉教於君子,願君王勉之也。--《孟子度與劉備書》
達子孟興,在蜀國還一路做到了「議督軍」,活到了鄧艾破蜀(263)之時。
達子(孟)興為議督軍,是歲徙還扶風。--《魏略》
至於《孟達與劉封書》,更是膾炙人口,龍翔鳳舞,堪稱「人性分析」的典範。
註:關於劉封之死、我之前多有述論,不再贅言。
孟達仕宦曹魏時,在蜀國亦有所關通,主要往來對象即李嚴與諸葛亮。
李嚴是荊州南陽人,與孟達、法正(司隸扶風)均屬東州系統,同氣相聞。
孟達、法正是好友;李嚴則是法正死後、被劉備擢拔的「新任東州代表」,故與孟達常有書信,言語間頗為親暱。考慮到李嚴「腹藏鱗甲、不可狎近」,孟達與李嚴的私交應該相當好。
嚴與孟達書曰:「吾與孔明俱受寄託,憂深責重,思得良伴。」--《蜀書十 李嚴傳》
諸葛亮對孟達的態度相對複雜。一方面痛恨孟達的反覆無常、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利用孟達在東三郡的特殊地位,來籌備北伐大計。
故亮一面與孟達書信交通,同時對費詩等人罵辱孟達亦「不置可否」。
詩進曰:「孟達小子,昔事振威不忠,後又背叛先主,反覆之人,何足與書邪!」亮默然不答。--《蜀書十一 費詩傳》
彼時屢有傳言,稱孟達滯留蜀中的家屬,已經遭到諸葛亮處決。達皆不置信,最終證實確係謠言。可見孟達對自己在蜀中的人脈,亦頗為自信。
達與嚴、亮另有玉玦、雞舌香等禮物往來,可謂在魏蜀二國間遊刃有餘。
太和元年,諸葛亮從成都到漢中,(孟)達又欲應亮。遺亮玉玦、織成、障汗、蘇合香。--《戰略》
黃初年間(220-226)桓階、夏侯尚、曹丕的先後離世,是促使孟達回歸蜀漢的主要誘因。但諸葛亮對孟達並不信任,故在司馬懿輕兵奔襲時,食言自肥,坐視孟達覆滅。
甚至有學者認為,諸葛亮誘降孟達,本就是借曹魏之手除掉孟達,同時借除掉孟達的契機來削弱李嚴的「陰謀」。
註:見田餘慶《李嚴興廢與諸葛用人》,文多不載。
這種觀點陰謀色彩略強,可暫擱置不論。但諸葛亮「前恭後倨、坐視夷滅」卻是史實。
《費詩傳》稱「亮以為達無誠款之心」,此語甚為迷惑。彼時孟達全家質押在成都,其身邊已無任子可遣。縱使達在魏國另立家室,恐怕子嗣亦應質押洛陽。不知所謂「誠款」指代何物。
亮亦以達無款誠之心,故不救助也。--《蜀書十一 費詩傳》
孟達死時(228),李嚴與諸葛亮均未見異動。
彼時李嚴在巴郡江州,離漢中頗有些距離,遠水不救近渴。諸葛亮近在漢中,又故意坐視孟達覆滅。
如參考《晉書》,則是諸葛亮遣使赴魏詐降,故意洩露孟達之事,促其敗死。
達與魏興太守申儀有隙,亮欲促其事,乃遣郭模詐降,過儀,因漏洩其謀。達聞其謀漏洩,將舉兵。--《晉書 宣帝紀》
此事不見於《三國志》及《魏略》、《典略》與《魏書》,最早見於《戰略》。問題是《戰略》作者司馬彪,亦晉朝宗室。考慮到《晉書》的穢史屬性,頗疑此處是在借「貶低諸葛亮」而「抬高司馬懿」,故擱置不表。
③ 吳國的「關通後路」
鷦鷯尚存一枝,狡兔猶藏三窟。
東三郡(即新城郡)的位置比較特殊,在今湖北西北與陝西東南交界處。
因此,孟達的轄區也就成了魏蜀吳三國的交通樞紐(雖然因地形問題,通過東三郡往來的情況不多)。其北側是曹魏,西側是蜀漢,東側則是孫吳。
按記載,可明顯看到孟達在新城太守任上、與吳國亦有往來。只不過未詳使者何人。
吳主孫權亦招之(即孟達)。--《華陽國志 卷七》
考慮到彼時吳蜀聯合,且孟達舊仕蜀漢,家屬與人脈也多在川蜀,故降吳不如歸蜀。因此其在吳國的經營,應遠不如在魏、蜀之甚。
且「吳蜀既盟」的情況下,若事有變態,即使奔吳、亦不免被械送歸蜀;若諸事順利,歸蜀獲利遠勝於吳。因此權衡利弊,孟達的主要傾向、還是在魏蜀之間。
④ 小結
孟達的悲劇、在於已經盡力經營了人脈、分散了風險、預留了後路,卻終因「各種偶然」,仍然難逃一死。就如同一個「飲食寡淡」的苦行僧、最終死於消化道疾病一般。
孟達的人脈經營,集中在魏、蜀二國。
其在魏國的後臺是曹丕、桓階、夏侯尚。一位帝國元首、一位行政中樞、一位直屬上司。按理已經做到了「滴水不漏、固若金湯」,最終三子卻皆壯年而死,導致孟達一夜之間失去庇佑。
達非魏武舊人,在魏又無根基。其受寵魏文,平步青雲,不知引來幾多忌恨。
覽查其仕宦履歷,官階變遷主要集中在曹魏西部邊境(散騎常侍、新城太守、安定太守),很難與中原、河北大族產生勾連往來。在「三位大佬兒」相繼死去之後,孟達的末日也便不遠。
蜀國舊友李嚴大約是真心招降孟達,二者出自共同的利益集團(東州系),李嚴為與諸葛亮分庭抗禮,甚至對達說出「共輔朝政」一類的迫切之語。
諸葛亮在招降孟達時,亦有「依依東望」等溫言軟語。
(亮曰)尋表明之言,追平生之好,依依東望,故遣有書。--《蜀書十一 費詩傳》
註:此處被盧弼譏為「諸葛公亦譎(狡詐)矣」。可見亮之心術深沉。
但觀「新城之亂」始末舛謬,可知亮心不款。
甚至「上庸反正」很可能一開始就是個圈套,乃借刀殺人之計。司馬懿是刀俎,孟達是魚肉,諸葛亮則是幕後策劃。
達恃才好術,鑽營一生,卻不免落得如此諷刺的下場。真可謂機關算盡,終誤性命。
我是胖咪,百家號歷史原創作者。漫談歷史趣聞,專注三國史。從史海沉鉤中的蛛絲馬跡、吉光片羽,來剖析展開背後隱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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