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 小鎮00後:我有文身,可我不是壞孩子

2021-01-17 網易新聞

《大國小民》第957期

本文系網易「大國小民」欄目出品。聯繫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1

去年5月,我來到商丘邊上一座小縣城討生活,和弟弟合夥承包了一家加油站,平日由我負責管理。

國慶節剛過,加油站門前便開始修路,生意開始變差。入冬後,幾乎已經到了半停業的地步。為了節省費用,我只好把店裡4名洗車工(為配合店裡「加油滿100元送1次洗車」的服務招的)都辭退了,自己動手。

沒想到,來加油站加油的車雖然寥寥,用洗車卡來洗車的卻不少。我每天都要洗二三十輛,累得腰酸背痛。傍晚收了工,我便會去一家新開的澡堂子泡一泡,那裡乾淨,價格也實惠,辦了會員後,一次只要15元。

一天晚上,在水池子裡,我又遇到了李東翔。

當時,他光著膀子坐在水池子邊上背對著我,我被他手臂和背部的文身吸引了。後來看到他的臉,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他。

幾個月前的夏天,我在縣城遊逛,在一處廢棄的籃球場遇到了他。他當時還留著長發,至少1米8的大個子,手上拿著一支冰激凌,站在一輛破舊的摩託車邊上發呆。幾分鐘後,一個漂亮的女生出現,應該是他的女友,嘻嘻一笑,接過冰激凌坐上了摩託車。摩託車離開籃球場之前,兩人朝我瞥了一眼,一笑而去。也許他們是在笑話我這個孤單大叔,我心裡卻不由感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水池子裡,李東翔注意到我的目光,也多看了我幾眼。他頭髮剪短了,眼神黯淡,排骨身材。長得很帥氣,耳朵上一排耳釘,臉型、鼻子、嘴巴都挺耐看。

目光再次交匯,我忍不住開了口,說見過他,問他:「還記不記得我?」

他打量我,搖了搖頭。似乎想起什麼,問我:「是不是去理過發?」

原來他是理髮師,上班的理髮店就在澡堂子對面。我沒去過那家店,不過我假裝去過的樣子,點點頭,誇他手藝不錯,他就露出了微笑。

除了是那家快歇業的加油站老闆,我還自認為是一名 「獨立電影導演」,也還寫劇本。雖然此前拍片子多是失敗的經驗,但心中始終念念不忘。幾個月前,我看到一篇小鎮青年的小說,想著自己也寫過類似的故事,便又開始蠢蠢欲動,想拍一個關於小鎮青年的故事片。

我看李東翔形象不錯,想著以後除了找他理髮,還可以找他做演員,於是在他離開之前,我們加了微信,他的微信名字叫「手藝人歐文」。

過完春節,路還沒通,我便由著加油站繼續停業,等到5月路通車了再說。好在停業期間沒有租金,我想好了,利用這段時間,自己掏錢把那個小鎮青年故事片給拍了。

鑑於此前拍片的教訓——故事完備詳盡了,但演員完全撐不起角色——這次我是希望先定下主演,再根據演員來設計角色的細節。

待有了基本的故事輪廓後,我就想到了李東翔。他本身就生活在小縣城裡,職業、外形等都符合我要找的男主角。

帶著這個想法,我和他在微信上聊了聊,他過完年剛19歲,正宗的00後,有當演員明星的夢想,挺願意參演,但是理髮店的老闆是他的堂哥,管他比較緊,不好請假。

於是我決定去一次那家理髮店。進去的時候,李東翔正在給人剪頭髮,我坐下來和他的堂哥聊了幾句。得知我想找李東翔拍電影,他堂哥搖著頭笑了。可能他理解的電影是那種大銀幕片,我和他解釋我要拍的片子,小成本製作,費不了多少時間和精力,他大概明白了。晚上,約著兩人去吃燒烤,幾瓶酒過後,他堂哥同意放他跟我拍片。

我私下問李東翔工資多少,他堂哥說忙的時候3000多,不忙的時候2000多。我說這個片頂多拍兩周,給他3000塊。他很高興,分別不久給我發微信,問我什麼時候開拍,我讓他不要急,等一切就緒聯繫他,大概得3月下旬。

2

吃完燒烤第二天,我就去北京找女演員了,隨後一邊聯繫拍攝人員,一邊又去武漢和製片人朋友碰面,策劃這個片子的發展。製片很專業,也很謹慎,建議我無論如何先把劇本寫出來,而且指出,我寫的故事涉及代孕,可能審查不會通過,最好別冒險。

我索性待在武漢寫劇本,可20來天后,還是沒寫好。製片說給不出劇本,備案審查就會有問題。那麼這樣一來,時間和資金都不太充裕的我,只好先把定好的演員和拍攝人員解約,跟人家解釋「等我把劇本定了再說」。

當時我心裡亂,也很茫然,已經想不出更好的故事角度。沒過幾日,恰逢家裡又有事兒,等處理完家事回到小縣城,已經是4月上旬。加油站門前的路修得差不多,「五一」就能通車,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想起李東翔,3月末收到他的信息,問我電影籌備得怎麼樣、什麼時候拍。我當時告訴他片子可能要擱置,回到縣城再跟他講。現在,我覺得有必要和他見面解釋一下。

聯繫到他,他說自己剛從理髮店辭職,正在老家休息。他老家在縣城北邊的一個村子,我便開著一輛小破車去找他,帶著小DV——這是我的習慣,隨手做一些記錄。當然,這也因為我心有不甘——那個小鎮青年故事片基本算是流產了,但我還是想著再拍一部以李東翔做主角的片子。具體拍什麼故事,我也沒有思路。

村子藏在麥田深處,一條水泥小路連著最近的小鎮。我到的時候是10點多,李東翔好像剛起床,穿著大褲衩、人字拖,從一條土路巷子出來迎我,後面跟著一個矮個子黃衣少年。

少年叫孫祥,是李東祥的同村好友,皮膚白淨,像個學生——一問,果然是,9月份就去上大學。問什麼學校,少年目光落了一下,說是自招的那種。

李東翔補一句:「好賴也是大學,文化人!」

孫祥捶他一拳,兩人嘻哈鬧了起來。

我讓兩人上車,在村子裡溜圈,同時向李東翔解釋片子擱置的原因。他表示理解。我「謊稱」自己有拍記錄片的想法,問他是否願意做我的拍攝對象,他說可以。

我決定立刻就拍,停下車拿出了DV。看到我打開DV,李東翔提出回去換套衣服。我說沒必要,只是記錄,自然點就好。

我們下了車。

「你倆平時在家都做什麼,去哪兒玩?」我問。

兩人說,要麼打遊戲,要麼騎著摩託車兜風,隨後便說要帶我去賞風景,「附近有一座水壩,鎮政府要開發成旅遊區」。

李東翔跑回家取摩託車,我跟著進到他家院子裡,和他的媽媽、哥嫂認識了一下。沒見到他父親,後來得知人在工地上班,幾個月才回來一次。

他的母親又黑又瘦,笑容和藹,含著質樸的羞澀。哥嫂在院子裡逗孩子,孩子剛會跑路,想來結婚時間並不久。院落很侷促,兩層新蓋的小樓房,哥嫂住樓上,父母住樓下,李東翔的房間則是一間小偏房,房間裡有一張床,沒有衣櫥,床尾有一隻很大的行李箱,上面凌亂地堆著衣服。

他母親正在篩去年的麥子,我想拍下來,女人看到我在錄像就停住了——不是拒絕,而是不知所措。我想笑,忍住了。

騎在摩託車上的李東翔(作者供圖)

離開院子,騎在摩託車上的李東翔已經由睡眼惺忪的邋遢大王變成了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我意識到,想要真實記錄這位少年的日常,有點難度。

3

水壩距離村莊不遠,連著一片小樹林。不遠處有幾臺挖掘機在工作,3名穿著保安制服的男人在打牌,看到我手裡的錄像機,其中一個停下來問我:「幹嗎的?」

「他是我朋友,過來玩的。」 李東翔告訴對方。保安點點頭,請我別亂拍,繼續打牌了。

水壩光禿禿的,沒什麼好風景,有幾個婦女帶著孩子散步,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兩位少年帶我溜達一圈,我錄了幾段。孫祥問我:「拍這個是做什麼用,能賺錢嗎?」

我搖搖頭,告訴他們,我現在也不知道有什麼用,就是想做一些記錄,跟賺不賺錢沒關係。

「那有什麼意義?」少年狐疑地看著我。

「不是什麼都有意義……」想到自己年紀大他們一輪,這麼多年卻一直在做自己不喜歡的事,也沒能全情投入拍片子和寫東西,有時就像個無頭蒼蠅,便又補了一句,「我做的很多事都沒有意義。」

比如此刻,說實話,我確實不知道為什麼拍攝他們,拍完又會做什麼。

兩個少年相互看看,沒接我的話茬。我請他們像平常一樣說話聊天,就當DV不存在。可當我把鏡頭對準他們後,兩人又不知道說什麼了。於是我說不拍了,讓他們自由行動。

兩人走下水壩,在一片河灘邊上坐下,我站在不遠處舉起了鏡頭,聽兩人在嘀咕相親的事。我湊過去,也坐了下來。

李東翔和他的朋友(作者供圖)

半個月前,李東翔相過一次親,對方是鎮上的姑娘,比他大兩歲,在縣城的一家商場做收銀員。姑娘中意李東翔,李東翔對姑娘也有好感,不過,姑娘父母提出,女兒結婚之前,婆家必須把車房準備好,當然還有彩禮——據我了解,這個地方農村的彩禮比較高,十幾萬很平常。

李東翔和姑娘聊了一周,吃過一次飯,便主動結束了戀情。問起原因,他表示目前的經濟條件達不到對方父母的要求。

我問他,姑娘是否也和父母一樣的意思?他點了點頭,說:「現在都很現實,喜歡歸喜歡,結婚歸結婚。」

「你喜歡她嗎?」

他沉默著,過一會兒,打開朋友圈,給我看他發過的一條動態:「以前結婚,除了新娘,其他都是舊的。現在結婚,除了新娘,其他都是新的。」

他翹起嘴巴笑了一聲,說:「那天吃飯我發朋友圈,有個老客人在下面點讚,她看到了,非要讓我刪掉。後來我知道,那人是她前任,兩人睡了好幾年。」

「你很介意她的過去嗎?」

「那倒不是,只是覺得不值。要房要車的,給不起。我哥結婚剛蓋了房子,好多帳,我爸說明年再給我蓋房,我不想在村裡住,也不想用他們的錢去縣城買房。」

「靠你自己也不行啊。」

「所以不想結婚。」

我想起去年在籃球場見過的那個女孩,問他有沒有真心喜歡的人。他沉默片刻,撿起一顆石子丟入水裡:「有過,上大學了。」

他似乎不願提起過往,起身朝河灘深處走去。孫祥告訴我,李東翔讀完初中就不讀了,跟著堂哥學理髮,那個女孩是他同學,經常去剪頭髮,後來倆人戀愛了。去年女孩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學,開學沒多久,向他提出了分手。李東翔買了一對情侶手錶,千裡迢迢去給女孩過生日,卻沒見到對方。回來後,李東翔把手錶送給了孫祥,讓他以後送給女朋友。

「你談了嗎?」

「工作了再說。」孫祥揚起臉龐,望著遠方,「沒錢,就是空談。」

我不覺重新打量他一遍——稚嫩的臉蛋後面,居然藏著一隻如此老成的靈魂。

「明天我和同學就去崑山進廠,一月3000多,做到開學,能賺夠學費。」

「不錯。李東翔也去嗎?」

「他去不了,有文身的不要。」

說這話時,遠處的李東翔正挽起袖子,不停地用水衝洗左臂和左手背上的文身。

4

晌午,我請兩人去鎮上吃飯。鎮子只有一條街,飯館不多,趕上大停電,只有一家麵攤兒有吃的。我沒有食慾,喝了一瓶可樂,他們倆各點了一大碗牛肉麵,呼嚕呼嚕吃得很香。

孫祥家裡有事,吃完面就要走。把他送回村裡後,李東翔點了根煙,望著朋友消失的巷子發起了呆。

我打斷他,問他下午做什麼,他搖搖頭,說沒什麼可做的。接到一個電話,朋友喊他去釣魚,他拒絕了。問他怎麼不去,他說沒意思。

他去商店買了兩支冰激凌,給我一支,躲在樹蔭下吃。目光呆滯,似有心事。

我問他為什麼不幹理髮了,他說脖頸疼。

這個好理解,他個子高,每天低著腦袋工作,自然會有職業病。

「現在是淡季,沒錢賺。幹了4年,厭倦了。」

問他打算做什麼,有什麼計劃,他搖搖頭,說沒想好。

李東翔的文身(作者供圖)

他摸著左手背,問我有沒有文身,我說一直想文,又怕疼不敢文。

「確實疼,一般人受不了。」

「你文身,父母沒說你嗎?」

「我爸在家,我就穿長袖,他一看到就罵我——本來他想讓我去驗兵的。」

「你該去部隊。」

「去不成了,進廠都不要。」他嘆了口氣,「都是老思想,以貌取人。」

「你覺得進廠,能做下去嗎?」

「受不了,太枯燥了。不過裡面女孩多,可以談對象。我媽說,要是我在家裡找不到,就出去談一個帶回來。我也想出門。」

「為了找對象?」

「不是。出去轉轉,家裡沒意思。」

「去哪兒?」

「有朋友在濟南,想去看看他們。」

問他何時啟程,他想了想:「明天吧,待幾天就回來,再跟你拍。」

吃完冰激凌,他就回家收拾行李。收拾完,躺下去,刷一陣抖音和快手,最後聽著一首叫《無用》的歌,閉上了眼睛。

「理想啊/太遠看不清/我不要說話/你不要問我……」

我輕輕退出了房間。院子裡,他的母親還在太陽下篩麥子。

5

我回到縣城,和朋友打會兒撞球,泡了泡澡,百無聊賴。

晚上和李東翔聊天,問他有沒有訂火車票,他說還沒有。我說想和他一起去濟南,把他的旅行過程錄下來。他有些猶豫,我說路上的費用我來出,過一會兒他就同意了。讓他發來身份證號碼,我訂了兩張臥鋪票。

次日,我們在縣城碰面,一同乘公交車去商丘坐火車。他只帶了一個背包,一身黑色衣服,腳上是一雙歐式尖頭皮鞋。這一身確實帥,一路上有好幾個姑娘毫不掩飾地側臉瞄他。

在火車站附近的小餐館吃了口東西,檢票進入大廳,兩名民警注意到我們,攔下李東翔,檢查他的身份證。又看到我手裡的DV,也檢查我。

我很反感這種在大庭廣眾下突然攔人的檢查,感覺真不好。李東翔也皺著眉毛。

到了火車上,他說,自從手上有了文身,就很受警察「待見」,去年他去南方,天熱穿短袖,一路上被查了好幾回,「你看我像黑社會嗎?」

我淡淡笑,問他文身能不能洗掉,他說可以洗,不過洗不乾淨。

「後悔嗎?」

「有點兒。」他摸摸手背,沉默一會兒又說,「可我還想文。」

「怎麼?」

「他們越是看不慣,我就越想文。」

「你就不怕找不到對象?」

「其實談了一個,她也喜歡文身。」

我想進一步了解情況,他卻神秘一笑,閉上了嘴巴。

鄰鋪有位婦女帶著還沒斷奶的嬰孩,孩子哇哇哭鬧,吵得人心神不寧。我們去了另外一節人少的車廂。我拿出DV拍了幾條視頻,李東翔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個女子坐在對面的下鋪,鏡頭對著李東翔,女子以為是在拍她,起身朝我走來,問我在幹嗎。我請她別誤會,解釋了一下,她就回去了。

回到座位上,我和女子聊了幾句,問她願不願意出鏡,她立刻擺擺手,讓我不要拍她。得知李東翔是商丘人,女子熱情多了,主動和我們搭話,說她也是商丘人,在這趟列車的終點站青島工作。

女子普通長相,身材豐滿,鎖骨處有一朵梅花文身,說話簡單幹脆。她的目光多在李東翔的臉上掃蕩,顯然對他更感興趣,我去廁所裡抽菸,出來聽見女子發出豪邁的笑聲,就沒再過去,回到鋪上休息。

不久,李東翔也回到鋪上,我開玩笑說那女的看上他了,要不要補票去青島?

他笑了笑,合上了眼睛。

6

5個小時車程,到濟南已是華燈初上。火車站人來人往,李東翔站在人群裡左顧右盼,沒發現來接他的朋友。

打了幾個電話,他告訴我,朋友在上班,請不了假,只能先去朋友住的地方等。

他在濟南有兩個好友,馬強和周嘉陽。3人是初中同學,輟學後一起來到濟南,在餐廳後廚做學徒。李東翔殺了幾天魚, 嫌累,又恰逢堂兄說理髮店缺人,便打道回府了。兩位朋友則堅持下來,現在都換了餐廳獨當一面,工資比他在縣城的理髮店高很多。

馬強住在工作的小飯店裡,周嘉陽在另一家餐廳,住在城中村的出租房裡,李東翔今晚就在周嘉陽那裡落腳。

坐了一個鐘頭公交車到了周嘉陽居住的村子時,已經8點多了。我倆都餓了,而李東翔的兩個小夥伴要10點鐘才下班。我倆只好先找地方吃飯,在一家熱鬧的燒烤店點了啤酒烤串。我們坐在門口的位置,出來進去的人投來審視的目光,李東翔把左手放到桌子下面,眼神很小心。

我問他怎麼了,他跟我講起去年夏天發生的一件事:他和朋友去吃燒烤,有幾個傢伙看到他的文身,問他混哪塊兒的,他沒理睬,對方就發起了飆。

我問他打架厲害嗎,他搖搖頭,說「從小沒打過架」。我相信他的話,他不是那種飛揚跋扈的孩子,當我和他通電話時,腦海裡總是出現一隻小綿羊。

他說那次被嚇壞了,對方醉醺醺地要揍他,要不是跑得快就挨上了。

「堂哥笑我,說我白長了大個子。後來我去練搏擊,交了半年錢——只練了1個月。」

「怎麼不練了?」

「沒意思。」

「等你打架吃了虧,就知道有用了。」

「打架很二X。」

我本來正要藉機吹噓我在他這個年紀時的「江湖歲月」,聽到這句話,生生咽了下去。

打架確實很傻,但是遇見欺負總不敢還手也不見得是好事。李東翔和我認識的不少00後一樣,身上缺少一股男孩該有的血性。

填飽肚子,消磨到10點多,3個孩子相聚了。見到朋友的李東翔,臉上露出了飛揚的笑容,3人勾肩搭背走在路上,異常活潑。他們在路邊攤吃宵夜,我沒有落座,躲在一邊拍他們。李東翔像是變了個人,猜拳、飈髒話、大口大口灌啤酒。

我有點懷疑他之前的溫馴、憂鬱,都是假裝的。不過又一想,人是多面的,就像哈姆雷特,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他。

7

午夜,我和帥哥們告別,在村裡的一家小旅館入榻。馬強和周嘉陽各請了一天假,次日帶我們去逛街。

我們在大明湖轉了一圈,風很大,遊客寥寥,後來去芙蓉街和寬厚裡。兩個地方都是美食街,千篇一律的東西,沒什麼意思。

3個帥哥在人群裡穿梭累了,買了奶茶,在一個路口坐下歇腳,咬著吸管,目光在過路的女人身上掃蕩。附近有兩名保安員大叔,不時用警覺的目光打量他們3人,後來看到我在用DV拍攝,又收回了目光。

我加入了他們,問他們接下來去哪兒,做什麼,他們誰都沒有計劃。不遠處,有個姑娘單獨坐著喝奶茶,馬強和周嘉陽互相攛掇,推對方去搭訕。我鼓勵兩人說,誰要是加到姑娘的微信,就給誰100塊錢。倆人起身躍躍欲試,結果磨蹭半天,從洗手間出來個大帥哥,領走了姑娘。

李東翔沒參與嬉鬧,一直在用手機聊天。我問是不是他說的那個也喜歡文身的女孩,他點頭一笑,鎖掉屏幕去上洗手間了。

周嘉陽悄聲告訴我,李東翔在濟南有個女網友,來濟南其實是為了見對方,早上倆人開語音通話,女孩在外地,晚上回濟南。

得到這個信息,我有點興奮,想著可以把李東翔見網友的過程錄下來。

打道回府,3人在村裡的籃球場打會兒球,又去剪頭髮,買衣服,消磨到夜幕降臨。李東翔換套衣服,要去和女孩見面。我想和他一起去,他面露難色——想想也是,雖然是拍紀錄片,但也應該尊重他的隱私,便讓他獨自去了。

我和剩下的兩位去吃飯。桌上,我們打賭李東翔今晚回不回來,賭注是100元。我和馬強賭不回來,周嘉陽則相反。

結果,周嘉陽輸了。

8

第二天剛醒來,就看到李東翔的信息,說在旅館門口等我。我讓他上來,問他昨晚怎麼樣,他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

我感覺有事,但不好追問。洗漱完畢,和他吃了口早點,問他接下來去哪兒。他的兩個朋友都去上班了,他想了半天,決定回商丘。

看他並不堅定,我就定了下午的火車票,心想如果有變數,好退票。

在火車站附近的麥當勞裡消磨時間,他忽然問我有沒有見過網友。我說好久以前有過,那時和他差不多年紀,獨自乘火車去廣西,到了地方,結果發現對方是傳銷,幸好機靈,感覺不對勁就及時撤了。

我問他是不是也遇到了意外,他猶豫一下,告訴我,昨晚在跟那個女網友約定的電影院等了好久,對方沒出現,後來對方又讓他開房間去等。當他開好房間,對方又說遇到急事,跟他借錢,先是打300,後來又打800,但人始終沒有出現。他一夜沒睡,早上又收到對方消息,再讓他打1000,他拒絕了,然後對方就說他「不是真心的」,拉黑了他。

他打開微信給我看轉帳記錄,問我是不是遇到了騙子。我問他和對方聊了多久,有沒有視頻過,他說去年通過一款交友軟體加的微信,真正熱聊不過1個月,開過一次視頻,對方長得很可愛,不像是騙子。

我告訴他,對方就是騙子。

李東翔落下目光,摸著左手背上的文身,沉默了。

我們踏上了列車。鋪位不在同一節車廂,等我過去找到他,他已躺在鋪上打起了呼嚕。

回到商丘已是午夜,出站後,我們在一家旅店住下,他問我還要拍多久。我問他接下來什麼打算,他說鎮上有家理髮店要轉讓,3萬多,他考慮跟父母要錢盤下來。我說在鎮上開家新店也要不了3萬,他想想,也是,鎮上沒什麼生意,賺不到錢。

「關鍵在於,你每天守在店裡,能不能熬住。」

「難。」

洗完澡,一起坐在窗口抽菸,他忽然問,電影裡那些演員的文身是不是真的。我說有真的,但大部分是劇情需要,貼上去的。

「那我是不是做不了演員?我要是去北漂,你覺得行嗎?」

「一切都有可能。你還年輕,有試錯的資本。不過,我不建議你做演員,雖然形象不錯,但你沒有學過表演,文身也外露,不好接戲。理髮永遠不過時,如果我是你,會多走幾家店,把手藝學精。」

他拍了拍脖頸,陷入了沉思。後來回到床上刷抖音,聽歌,打字聊天。我累了,合上了眼睛。入夢前聽到一條女子的語音:「幹嘛洗掉,挺好看啊……」

他插上耳機,打起了字。

次日,我們回到縣城,經過一家刺青店,李東翔駐足良久。出來一個花臂男人跟他打招呼,男人請我們屋裡坐,我搖搖頭,李東翔自己進去了。

當晚,朋友圈刷到他的動態:「只有忍受別人不能忍受的忍受,才能享受別人無法享受的享受。」配圖是自己的花臂。

我想他是洗掉了文身,點了個贊。

兩天後,他忽然拉著行李箱來找我,跟我道別。看他手背,文身的顏色更深了。問他咋回事,他說補了顏色。

「你去哪兒?」

「記得火車上那個女的吧?」

「怎麼,你們談上了?」

他羞澀一笑:「算是吧。」

「小心別再被騙了。」

「不會了。她朋友開美髮店,介紹我去上班,工資還行。你看,她訂的票——」

我點點頭,祝他一路順風。他揮揮手燦爛一笑,拉著行李箱大步而去。

我坐下抽了根煙,心裡空落落的。翻看他的朋友圈,歷史動態全部清空。有股嫩芽衝破土壤的力量,隱隱而生,我突然很期待他的下一條動態。

此前記錄李東翔的那些素材,我還沒想好放在怎樣一個故事裡,我也不知道哪一天能夠拍出一部「有意義」的電影。

編輯:唐糖

題圖:《燃燒》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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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報記者 程茉張女士很早就有想法要把家人的頭像文在自己身上。去年10月,經朋友推薦,她與一家刺青館的文身師取得了聯繫。在支付了500元定金後,文身師把設計圖發給了張女士。不過這設計效果,張女士很不滿意,文身的計劃也就此擱置了。時隔一年多以後,張女士再次聯繫了這家刺青館,要求對方退款,但遭到了拒絕。
  • 阿飛舅的文身
    2阿飛舅的文身就像貼在他身上的郵票,把他寄到楊柳坑村的每戶人家。有人說阿飛必然是個流氓,也有人說阿飛將來必有大出息。不過阿飛舅絲毫不在意他人的評價,每天露著小臂晃著他的「鷹」和「飛」從南坑走到北坑,拎著一臺錄音機,大聲放著「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
  • 大國小民 | 只生了兩個女兒的母親,與一個時代的抗爭
    《大國小民》第1131期本文系網易「大國小民」欄目出品。聯繫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2018年8月初,彩霞給我打電話報喜,說大女兒大貝已經被一所二本院校錄取了。因為激動,彩霞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
  • 紋身還是文身?有了它就是壞孩子嗎?其實古人未必這麼看
    從詞典的收錄來看,「文身」的「文」有刺、繪的動詞意味,「紋身」的「紋」則是靜態的名詞。所以呢,本文擬採用「文身」的說法,來為大家介紹這種富有神秘色彩的傳統文化。二、繪身、文刺、瘢痕:紋身的三大類型文身按照製作的形式和方法分,可分為繪身、文刺和瘢痕三種類型。顧名思義,繪身便是利用天然或非天然顏料和染料,將人體塗抹成一種特殊的顏色。
  • 南越國文身攻略
    梁王的大臣韓子看後很不高興,說:「我家大王下了命令,來者戴上帽子就以禮相待,否則甭想見!」。諸發笑著說:「兄弟您有所不知,我們越國啊,處在沿海地區,靠打魚摸蝦謀生,可蛟龍又和我們爭奪,因此大家斷髮文身模仿龍王的子孫,使水神逃避。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現在你們梁國下令戴上帽子才以禮相待,假使什麼時候貴國使者來我越國,也要求你們剪髮文身,然後才接見嗎?」。
  • 少年花1000元文身,卻要花幾十萬元洗掉
    一位老師說,俊哲上課愛睡覺,經常遲到,喜歡一個人躲在廁所、後花園抽菸,「也不是我們把他開除。他自己不想來讀就沒讀了。」但徐江平覺得,兒子也是因為文身在學校遭遇到壓力。負責關注俊哲在校情況的另一位職高老師說,俊哲「除了抽菸文身,思想也不是壞到哪裡去」。
  • 方一凡:「我不是一個壞孩子,我只是一個成績不好的孩子」
    01最近熱播劇《小歡喜》引發大家的熱烈討論,三個家庭、四個孩子,從各個方面反映了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係。在最近的暢言會中,方一凡更是說出了很多「學渣」的心聲。「爸,媽!我真的很喜歡唱歌和跳舞,我也希望你們能夠支持我。媽,你以後別對我那麼兇,我不是一個壞孩子,我只是一個成績不好的孩子。」
  • BGL:什麼是好的文身?我只能說BGL就是好的
    有一次有個人就問他,你是穆斯林嗎?他說我是。那你信穆斯林嗎?他的意思是為什麼你是穆斯林,還要做這麼多文身,因為按照教義是不允許的。我朋友就會告訴他們,教義有很多,我會挑對我好的去相信。所以說我覺得我們雖然有不一樣的生活環境,那我們肯定也是挑好的東西。(CT:還是會有一些東西會激勵到我們。)而不是說全盤接受。
  • 大家用哪種文身紀念他?濃眉:我不文沒意義的文身
    在戴維斯的右肩和二頭肌上,有他已故祖父拉蒙特-埃伯哈特的文身。埃伯哈特面帶微笑,旁邊文著「休息吧,冠軍」。在手臂的背面,「芝加哥1993」是戴維斯對家鄉的致敬。 「我所有的文身都很特別,」戴維斯說,「我沒有任何無意義的文身,所以你知道科比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
  • 大國小民 | 7年收銀員:此刻,超市就是我們的戰場
    《大國小民》第1063期本文系網易「大國小民」欄目出品。聯繫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程姐是我幾年前在江蘇超市做收銀員時的同事。
  • 你才是壞孩子,你們全家都是壞孩子
    最近好幾個朋友同時向我推薦《小歡喜》,說是當代親子關係真實寫照,看了之後特別入戲,會想起以前作為孩子時的自己和如今成為父母后的自己,當了爹媽肯定會愛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