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第99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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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當我最終確認考研失敗時已經是2016年4月份,倉促畢業之後,首先要面對的就是工作問題。好在大四的時候我通過了司法考試,簡歷投過一圈,過了有一陣子,終於收到了一家律所的面試通知。
面試我的是一位年輕女性,穿著時尚,很符合我心中「律政佳人」的形象。她拿著我的簡歷看了一會兒,開口說道:「我先介紹一下我們這邊——宏宇律師事務所,是一家專門處理交通事故和工傷賠償的律所。你要面試的崗位是『律師業務助理』,工作內容就是和招聘上寫的那樣,和客戶洽談——在醫院和病人接觸,挖掘案源……」
我不太明白:「能說詳細一點嗎?」
她繼續補充道:「平時需要去醫院給病人發一些宣傳手冊,和病人交談,如果有交通事故的病人,就跟他們洽談,籤訂代理合同,工作就算完成了。因此,我們的工資結構也基本是由底薪加提成組成。」
聽完她的話,我陷入了沉默——這份工作跟我想像中的差得有點遠。她似乎察覺了我的失落,說道:「現在通過司法考試的人有很多,市場根本不缺律師,缺的是案源。很多律師都是因為沒有案源而被淘汰了。像你這種通過司法考試的,工作半年考核合格後,就可以在本所掛證成為實習律師。專一門,精一門,只要堅持下去,這一行的前景還是很可觀的。」
能夠留在這座城市做律師,這點還是挺吸引我的。我只是一個普通二本畢業的學生,實際學的也不是什么正經法學,更沒有什麼人脈資源。想了想,我還是決定先工作看看情況,這條路雖然看上去曲折,但至少看起來還是在前進的道路上。
經過3天左右的培訓,在我差不多能夠判斷出病人的傷情等級、算出賠償費用後,就被安排跟著所裡的一位「師傅」實地學習一段時間,以便日後能夠獨立開展工作。
師傅也才二十七八歲左右,人高高瘦瘦的,已經在所裡待了兩三年,算是老人了。來這裡工作之前,他在法院做書記員,後來覺得工資低就辭職了。他說,現在這份工作倒是挺順手的。
開始的時候,師傅並沒有告訴我要怎麼做,只是讓我跟在他後面觀察:
在進入病房之前,他先是隨意地走過病房門口,用餘光掃了一下裡面的情況。再在門口將要發給病人們的三四本宣傳手冊取出來,待整理好表情,臉上掛好微笑後就直接走入病房了。
在病房站定後,師傅先簡短地做了一個自我介紹,病人們紛紛抬起頭來好奇地打量我們一番,在弄清楚我們的來意之後,便又去忙自己的事了。師傅看起來是久經沙場,依舊按照自己的節奏,一邊說一邊給病人們發宣傳手冊,同時向他們詢問一下病情。
靠門的那個病人一直看著電視,並不理睬我們,我第一回遇到這種情況,有些尷尬,師傅倒是很自然地在他的床頭柜上放下一本宣傳手冊,說:「這是一本法律宣傳小冊子,您有空的時候可以看一下。」
接著,師傅轉身給躺在中間病床上的病人也發了一本。見他的小腿處打著繃帶,師傅便問道:「您這啷個(重慶話,怎麼)傷到的哦?看起來很老火(重慶話,嚴重)的樣子。」
病人說是自己下樓梯的時候一下給滑倒了,開玩笑地跟師傅說:「你們看這個可以找哪個賠償嘛?你們要是找得到的話,賠償款給你們分一半。」
師傅也笑了:「這個是找不到了,不過只要人沒大問題就好了。」
說罷,師傅走向了靠窗的病床。那是個四五十歲的阿姨,一見我們走過去就連連擺手:「不需要、不需要,我是自己生病的。」
師傅也不惱:「沒關係,給您放一本小冊子,看一下只當打發時間。」說話之際將冊子放到了床頭,然後轉身就往外走。
出了病房,師傅迅速打開手機備忘錄,開始詳細記錄起這個病房的基本情況,包括病人的性別、年齡、傷情狀況等等。他邊記邊對我說:「每天遇到的情況太多,記錄一下可以形成一種對病房的掌控:一是清楚交通事故病人的分布情況,方便回訪;二是也能提高下一輪鋪書效率——一進病房就知道哪些是老病人,哪些是新病人。」
2
走到第二個病房,師傅就讓我來發書,說「只有實踐才能出真知」。我只得硬著頭皮進去了,腦子卻是一片空白。
靠門的病床上躺著一位老大爺,看起來和藹可親。見他大腿處纏著紗布,我直接開口問道:「叔叔,你這個是啷個受傷的哦?」
「車子撞的。」他的回答直截了當。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了,老大爺見我的窘狀,笑了笑:「小夥子剛開始工作吧!這裡有很多像你們這樣的,基本上是一撥接著一撥……」
老大爺相當健談,硬是拉住我聊了半個多小時。一個護士進來說要換藥,見我們在發宣傳手冊,立刻神色嚴厲地阻止說不準發,讓我們出去。我們只好去樓梯間待了一會兒,估摸護士走了才又回到病房,繼續「鋪書」。
後來我才了解到,和護士打遊擊是常有的事,所裡幾乎所有人都經歷過。
接下來3天裡,遇到的情況大同小異——病人的態度多數是禮貌或者排斥,只有個別人會比較惡劣。不過之所以惡劣,有時候還是我自己的問題。
那天,我和師傅在病房「鋪書」,一個50多歲的中年人不想要,一般這種情況將宣傳冊放在床頭,然後再隨意寒暄兩句就行了,可我偏偏腦子不轉彎,對他說道:「把這個冊子留著嘛,了解了解法律知識,以後身邊的人遇到這種事了也好知道該怎麼辦。」
不料,他聽了我的話突然大怒,一下把冊子扔到門外:「快點給老子滾出去!你身邊的人才要被車撞。」
我一時愣住了,還是師傅連忙把我拉了出去。師傅批評我說話不過腦子:「和病人之間的交流對我們工作的開展非常重要,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重視起來。一方面要能與病人儘快熟悉起來,掌握他們的流動,及時發現新案源;另一方面,也能通過他們側面了解到『同行』是怎樣開展工作的。」
有一次,我在「鋪書」的時候遇到了一個70多歲的老人,身邊只有一個護工在照顧。通過交流了解到他是出了車禍,我便問他:「你這個事情,後面怎麼處理有了解過嗎?」
「我不管,交警會幫我處理,他們讓我不用擔心。」
後來和師傅聊起這老人時,我問:「交警處理交通事故是怎麼個程序啊?」
「有的律師沒案子做,就會和個別交警合作,由交警介紹案源。這樣做有利有弊,好處就是交警介紹律師,一般人更信任一些。弊端是個別交警抽取比例高,而且還有違規風險。」
我很吃驚,沒想到還能這麼操作。師傅看了我一樣,嘲諷似地哼了一聲:「你以後會接觸到更多的。像我們這樣,直接到醫院和傷者交流的只能算是傳統途徑。」
師傅說,為了提高效率,還有律所會和醫院裡的護士或者護工合作,但這些人由於不具備交警的那種充分掌握案情信息優勢,通常也只是提供個床位信息,因此拿的錢一般來說很少。但是,如果他們能夠「幫忙趕人」——趕走別的律所的人——拿到的錢就會更多一些。
「趕人」一般是護士來做,理由是醫院為了保障病人休息,亦真亦假。護工則能將其他律所和病人的接觸情況告訴與自己合作的律所,以便「截胡」。
聽師傅說完,我才知道原來律所找案源竟然都有這麼多道道兒。
3
為了讓我儘快上手,師傅經常會傳授我一些「籤單技巧」,比如如何去抓住病人的痛點——老人、小孩怕後遺症,上有老下有小的怕賠償不夠等等;最重要的是,要讓傷者明白,「光靠自己是很難解決問題的,還容易吃虧」。
師傅就給我講過這樣的一個案例,是他剛乾這一行不久遇到的。當事人是一個叫羅建國的外地人,在這邊的建築工地幹活。師傅通過「鋪書」了解到他是交通事故受傷。
開始時,羅建國並不願意與師傅多交談,師傅沒有放棄,經常去回訪,還會自顧自地給他講了一些交通事故案件處理要注意的問題、其中的一些利害關係等等。
後來羅建國果然遇到問題了:肇事司機只在他入院時墊了一部分醫藥費,後來就不墊了,司機在電話裡說,現在事故責任都還沒劃定,他沒理由先墊錢。羅建國聽師傅說我們律所可以幫忙解決醫療費問題,為了解燃眉之急,便同意跟師傅籤訂了委託代理合同。
師傅裡裡外外地跑了幾個來回,先是聯繫司機辦理了醫療類交強險的1萬元預賠,又去辦理商業險預賠,可沒有辦下來。師傅只好對羅建國說讓他自己先墊付,把傷養好才最重要。羅建國埋怨師傅「說話不算話」,好在藥費缺口差得不多,他也就沒有一直在這件事上面糾纏。
終於捱到了事故責任認定書下來,鑑於當時羅建國是橫穿馬路,交警判了「同等責任」。聽到這個結果,羅建國反而很高興——他一直以為自己要付主要責任,很是擔心。
師傅了解到羅建國雖然是農村戶口,但在本地打工一年多了,可以參照城鎮標準賠償。於是就給他算了一下大概的賠償總額,讓他自己也了解一下情況——按他的傷情,應該能評上一個「十級傷殘」,按照城鎮標準殘疾賠償金是7萬元左右,再加上誤工費、護理費、被撫養人生活費等等,雜七雜八算下來總共能得到9萬多。
師傅對羅建國解釋說,「同等責任」並不是簡單的一人一半分擔賠償,而是在交強險以外開責,分攤賠償費。如果是行人和機動車之間的事故,法官還會對承擔份額做出偏向於行人的調整。羅建國需要承擔的賠償費用,交強險已經可以完全覆蓋掉,他只等著收錢就好。
羅建國聽後有些不屑地說:「你算的這些都是官司打贏了之後的事,官司要是打不贏啷個說嘛,你說賠好多(重慶話,多少)就賠好多?法院又不是你家開的。」
師傅無言以對,只能對他說這起交通事故案件並不複雜,只要評得上傷殘等級,不存在打不贏的情況。羅建國仍舊不以為然:「律師籤案子的時候都說官司打得贏,最後打贏了的有幾個?」
見羅建國這個態度,師傅也沒在這上面與他多費口舌——反正按程序這個案子到時間去「評殘」就行了,他就把主要精力放到了其他案子上面去了。
可就在羅建國做完傷殘鑑定、準備去法院立案起訴的時候,卻橫生了變故。羅建國突然打電話給師傅,說自己已經和司機和解了,不需要師傅再做什麼了。
師傅很是意外,跑到醫院聽羅建國病房裡的其他病人說,那幾天肇事司機到醫院去過幾趟,每次去都給羅建國買很多營養品。司機跟羅建國承諾一次性賠給他5萬,另外再給他5000元營養費,就算私了。還說:「現在這些律師都是騙錢的,你聽他們的話走法律程序,耗時耗力,最後拿到的錢還不一定有我給的多哦。」
羅建國本來就覺得「同等責任」就是他和司機一人承擔一半,最後能拿到5萬多,已經超出他最初的期望了。被司機幾番遊說後,最終羅建國跟對方籤訂了和解協議,然後把所有材料都給了那個司機。
羅建國是在拿到賠償後才打電話告知了師傅情況的。師傅去醫院後發現木已成舟,也沒多糾纏,只是告訴他不要後悔,並讓他準備承擔違約責任。
又過了一段時間,羅建國又突然打電話過來,說他聽別人講司機把他的材料拿去保險公司領取了9萬多的保險金,問怎樣才可以把這些錢奪過來。
師傅告訴他:沒辦法——當初是給他算過賠償金額的,他並不是不知道能拿到這個數額,只是想拿快錢才跟司機籤了和解協議,所以司機的行為也很難被法院認定是「騙」,只能自認倒黴了。
羅建國惱羞成怒,在電話裡破口大罵那個司機不是人,還說師傅也不是好東西……
對於師傅講的這個案例,我一開始只當故事聽,覺得還挺有趣的。等後來我開始獨自去籤案子時才發現,現實遠沒有那麼簡單,永遠不知道會有多少特殊情況需要去處理。
4
我本來都快要放棄在第一個月「開單」了,結果就在這時,在醫院裡碰到了一個被小轎車撞倒的小女孩,她爸爸在醫院照顧著女兒,正準備走法律程序,我們便很快籤單。
小女孩的爸爸姓張,和我還算聊得來,我便喊他「張哥」。一聊才知道,碰巧那時張哥也在處理一起交通事故,不過他是作為肇事一方——傷者是一對老兩口和他們的兒子,來自四川西部偏遠高原,完全不懂法律,只有兒媳婦書讀得多一點。當時我和張哥聊開了,便說可以去幫他處理。
張哥女兒的這個案子案情清楚,他們又是城鎮戶口,沒多少爭議點,只等著「評殘」後開庭就行了,我便把重心放在了他在四川這個案子上。
張哥把那家人兒媳婦的聯繫方式給了我,希望我去給他們講講法律常識,勸他們走正當途徑來解決問題。我撥通了張哥給我的電話號碼,沒人接。我只好去加她的微信,微信倒是通過得很快,我介紹了一下自己,她回道:「我普通話說得不好,怕講不清楚,所以沒接電話。」
在微信上,我把正常交通事故的處理流程大概講了一遍,並強調:「要想讓事情得到解決,只有通過正當程序。」
過了好一會兒,她回了一句:「我們想先自己去解決,等到時需要了,你再來給我們說。」
我默默地嘆了一口氣,看來並沒有說通她。
果然,那之後不久,我有一天突然接到張哥的電話,他口氣慌亂:「李律師,我被人圍住了,他們圍住了我的車,不讓我走……」
我立刻回道:「你先別慌,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聽見我這麼說,他冷靜了一些,一五一十地道起了原委:「就是上次我撞的那幾個人。他們家帶了幾十個人,現在把我圍住了,要我賠100萬,現在逼著我在協議上簽字。」
「你不用害怕,現在報警,在警察來之前不要下車,他們不敢把你怎麼樣。」
大概過了1個多小時,張哥打電話過來告訴我事情暫時解決了,來處理的民警幫忙進行了調解,傷者一方表示願意通過正當途徑來解決。
我補充道:「你回去了最好再找一下之前給你們處理事故的交警,讓他幫忙調解一下,或者至少讓交警勸勸,他們對交警相還是相對信任一些的。」
過了幾天,傷者家的兒媳婦主動給我發了條消息:「你給我們說一下怎麼走法律程序?把你知道的法律知識全都給我發一遍。」
雖然感覺對方語氣不太客氣,但我還是慢慢給她講道:「走法律程序最終都是要起訴到法院的,可以自己起訴,也可以委託律師。但交通事故最後的賠償都是基於傷殘等級的,所以要先去做一個傷殘鑑定。」
「我們這邊找不到律師,傷殘鑑定在哪裡做?」
我想了想,乾脆我直接給他們寫起訴狀,讓他們先去法院起訴,看看那邊的法院支不支持「先訴」——就是先立案、然後再讓法院來指定鑑定機構;如果這樣不行,再讓他們自己去找鑑定機構。於是,我要她把他們一家人的詳細信息發給我,我給他們寫起訴狀,並特意強調了「不收費」。
過了好一會兒,她回說:「謝謝,不過我做不了主,要和家裡商量。」
第二天,她老公也加了我的微信,說他叫曾富州,就是張哥那起交通事故的傷者之一:「律師,你說我們現在該怎麼處理呀?」
我看著他發來的受傷部位的片子,覺得評上等級基本上沒有太大的問題,便讓富州大哥將他們的個人信息發給我,開始寫訴狀,一人一份。並告訴他,先拿著訴狀去當地法院試著立個案,之後法院的人會告訴他們再怎樣做。
訴狀發給他們後,富州大哥就沒再聯繫我了,我以為事情應該在按照程序解決,也就沒特別在意。
5
一直沒有實質性的進展,張哥有點急了,他打電話過來,說我「收了錢還是得辦事呀,可別一直拖著」。
我聽了這話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我們律所和他之間的合同只是幫他處理他女兒的案件,對於他自己的那起交通事故,我不過是道義援助罷了。我好脾氣地給他解釋,曾家那邊我一直在聯繫,只是他們沒有多少反饋,如果他們不是遇見實在解決不了的事情,應該是不會主動聯繫我的。
過了一段時間,富州大哥終於聯繫我了,他說他們一家去法院起訴,法院要他們提供傷殘鑑定報告——也就是說,他們的地方法院不支持「先訴」。
他說他們準備去成都的華西醫院做傷殘鑑定,我要他們先等等,等我幫忙問清楚了再說,畢竟醫院和傷殘鑑定機構是不一樣的,絕大多數醫院都做不了傷殘鑑定。
當天晚上,我問了幾個所裡的同事,了解到了幾家在成都比較靠譜的鑑定機構,然後立馬告訴了富州大哥,只是他並沒有回我。
到了第三天,富州大哥直接給我打了個電話過來,用極不標準的普通話向我表示後悔。他說應該早聽我的,他們自己在手機上查的說可以去大醫院做傷殘鑑定,於是昨天就去了成都直奔華西,結果到了才知道華西不能做。他讓我介紹一家鑑定機構,要「快一點、靠譜一點的」。
到了這個份上,我也只好通過所裡的同事給他們聯繫了一家,並約好了時間。
打那以後,這家人的態度才終於發生了改變。
從曾家人那裡得到的反饋變多了,他們也經常主動給我打電話問一些問題,比如要有哪些具體的證據、要採取什麼樣的格式之類。
他們的傷殘鑑定還算順利,都評上了十級,只可惜他們都是農村戶口,並且都沒有在城裡居住,賠償總額就比城鎮標準少了不少,但總歸是得到了應有的補償。法院開庭的時候,保險公司對於這個鑑定結果沒有表示異議。
差不多花了一個月時間,這件事終於算是解決了。富州大哥對結果還算是滿意,張哥和我也不用再操心了。張哥還特地給我封了一個紅包,以示感謝。富州大哥他們賠償款下來的時候,還專門給我發了幾條消息:「真的很謝謝你!你真是一個善良的人。」
看著手機屏幕,我長舒了一口氣。
6
通過平時與同事交流以及自己的親身體會,我發現這份工作中最大的阻礙,往往並不是源於案情的複雜或者同行的競爭,而是當事人自己。
2017年6月份,我在醫院「鋪書」時突然隱隱地聽見了啜泣的聲音。順著聲音走進病房,原來哭聲來自一個阿姨,她身邊的病床上躺著一個年輕人,看起來年齡與我相仿。大概掃視了一下,職業敏感性讓我感覺這很可能是一起交通事故。
我上前搭話,阿姨只是坐在那並不回話。我那時已經習慣了這種尷尬,於是取出一本辦案手冊遞給她,自顧自地做起自我介紹,說我們是專門處理交通事故的。
阿姨接過冊子,隨意翻了翻,問道:「你們能做些啥子哦?」
於是我就將平時說過無數次的話術又重複了一遍,什麼處理責任問題、處理醫藥費,以及後面的評殘、出庭等整個流程等等。聽我說完,那阿姨急切地問道:「你們真能幫忙解決藥費問題?」看著她那仿佛遇見救星般的眼神,我卻感覺有些難以往下講了,生怕讓她失望。
不過阿姨不等我再開口,便先訴起苦來。她說躺在床上的是她的兒子,今年剛畢業出來工作,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有天晚上回家的時候,可能是太累了,過馬路的時候沒注意,直接被駛過的小汽車給撞飛了。「那司機真是眼瞎,但凡注意一點前面的人就不會開那麼快!現在娃兒頭部嚴重受傷,身上骨頭也撞斷了好多根,每天基本沒多少清醒的時候……」
「老天爺啷個對我們這麼不公平啊。前年子他爸才剛剛在工地上出事,現在都還不能下地啊。賠的錢給娃兒買了房子,現在一家人就指望娃兒了啊。」說著說著,她開始嗚咽起來,最後轉為嚎啕大哭。
我在旁邊不知所措,等她哭了一會兒,漸漸平靜了,才繼續向她了解更多情況。
阿姨姓吳,她老公姓陳,他們老家在山裡邊,一直在外打工。2014年的時候,陳叔在工地上出了意外,腰椎嚴重受傷,雖然能站起來,但基本上喪失勞動能力了。扯了半年多的皮,最終工地同意一次性賠償40萬。剛好那年兒子畢業,他們便索性就在主城買了一套房子,賠償款剛好夠首付。
吳姨說,他們的任務算是完成了,接下來就全靠兒子了。可是現在,兒子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醫藥費還欠一大塊,眼瞅著醫院就要停藥了,卻也只能幹著急。
聽完我的對業務的介紹,吳姨說她自己小學都沒有畢業,得先問問陳叔,商量一下,再決定委託的事。
第二天,吳姨打電話讓我去醫院一趟,說陳叔想讓我把合同在電話裡念給他聽。我趕緊趕到醫院,陳叔聽完後覺得沒什麼問題,就讓直接吳姨籤了。
籤過合同,我開始著手幫吳姨處理醫藥費的問題。
我想著先把一般都能辦下來的交強險1萬元預賠辦下來,先解他們的燃眉之急。於是隔天一早來到醫院,我便讓吳姨給肇事司機打電話,我則以她侄子的名義與對方交談。那個司機也沒多說什麼,當天下午就來到了醫院,我把吳姨兒子的身份證複印件、傷情鑑定等交給了他,準備按照正常程序去保險公司——遞交了材料,差不多兩天後就可以把交強險預賠給辦下來了。
誰知這時,吳姨突然扭住了司機,不讓他走。開始的時候她只是責備司機為什麼開那麼快,慢慢竟然帶起了罵腔。我忙在旁邊勸著,讓吳姨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可是她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反而抱住司機的腳,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今天不把藥費交了,死也不讓你走!」
我拼了命地想將吳姨拉起來,可是她紋絲不動,甚至在醫院大廳裡嚷了起來:「大家快來看啦,看黑心腸的人啦,把人撞了藥費都不給!」她這樣又哭又鬧,司機也只能在一旁委屈解釋,說他實在沒錢。
眼看周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很多人都拿起手機在錄視頻。我實在沒辦法,只得撥通了陳叔的電話,打開免提,放到吳姨耳邊。
陳叔一開口對吳姨就是一頓罵,但吳姨還是不鬆手,只是說話的聲調變了。她委屈地說:「不能讓他走,他走了娃兒就糟了……」陳叔可能也受到了觸動,口氣軟了下來,開始跟她擺事實講道理。僵持了一會兒,吳姨終於鬆開了手,歪坐在地上,小聲地嗚咽起來。
我將吳姨扶回病房後,連安慰帶勸說地聊了一會兒,待她情緒平復下來,才離開了病房,拉著那個司機趕緊往保險公司趕。
過了幾天,保險公司的1萬塊錢的墊付金打到了醫院的帳戶上。然而這遠遠不夠,我必須得繼續想辦法——吳姨的撒潑讓我實在有些心有餘悸。
雖然經過了一些曲折,好在最終還是把商業險預賠給辦了下來,有20多萬,傷者的藥費問題算是解決了。吳姨的臉上也終於有了笑容,直說我是恩人。至此,這個案子算是完成了,後面的就是所裡內勤律師跟進了。
可沒想到,我一不留神還是出現了意外——其他律所來撬案子了。
7
商業險預賠落實後的那段時間,我一直在跑其他醫院,基本沒去看吳姨。直到有天吳姨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我們「15%的律師費太高了」,「現在有一家律所報價10%」,她要找他們做,「已經籤合同了」。
我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只好在電話中說當面聊,先穩住吳姨。
掛了電話後,我立即給師傅打電話說明情況。師傅顯得很冷靜:「不要緊的,經常會遇到這種別人撬案子的情況。你去和當事人聊的時候要注意一點技巧,尤其對於他們這種不太懂法的,要適當地嚇一嚇。」
等我再次去見吳姨的時候,她對我的態度180度大轉彎,全然沒有之前的那種熱情。
我先是和她講利害關係,我說我們現在處於一種合同關係,他們如果單方面毀約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果然,吳姨一聽到「法律責任」就猛地一抬頭:「要承擔啥子責任嘛?」
我繼續解釋道:「合同我們已經開始履行了,也為你們辦了很多事,如果現在毀約要支付違約金。並且這種不誠信的行為是會受到法律懲罰的。」接著,我給她講起了之前類似的案例,同時又講了我們律所的資質、辦過的案例,來解釋收費的合理性。
「那現在怎麼辦嘛?」說到最後,吳姨像是求救似地問我。「現在我和他們也把合同籤噠,那個律師說毀約沒問題我就籤了,不知道問題居然這麼嚴重……」
我想了想,說道:「你現在就不要再接那人的電話了,如果他來醫院,也不要把任何材料交給他,直接對他說不找他們做了就行。」
吳姨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他們會不會追究我們法律責任哦?」
「你們現在只有一份合同,他們也還沒有幫你辦事,材料也沒有拿過去。不會有事的。」
好在吳姨按照我說的去做了,撬案子的那家律所也沒再來找過麻煩。只是我又得經常性地去看看吳姨,生怕再出什麼岔子。
去看吳姨的時候,我經常會遇到同行,大多數還是比較懂規矩的,在我說清楚情況之後就會識趣地走開。但有的時候也會遇到那種強行撬案子的,甚至還會當著我的面潑髒水,說我們律所退案率高、律師水平低,我還因此在病房和同行吵過一架。好在吳姨經歷過這件事後也不再輕易相信別人了。
後來吳姨的兒子慢慢恢復了過來,漸漸地能說話了。待最後評殘的時候,頭部已基本沒有太大的問題,案子總算是穩穩地走到了最後。
後記
可能在其他人眼裡,我們這一行就是拉業務、做銷售的,這也是事實,本來我們這一行就是參差不齊,可我還是很認同所裡主任常說的一句話:
「不管是交通事故還是工傷,傷者大多處於社會的底層,一般事故發生後他們的權益往往得不到保障。我們通常在他們最絕望的時刻出現,帶給他們希望。別人對我們有誤解是難免的,但是我們對自己的定位必須要準確——我們是聯結法律和底層民眾的使者。」
我們這一行的流動性很大,很多人都幹不長,主任講這些話有打雞血的意味,但是在醫院行走的經歷讓我明白,主任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
出了車禍,輕則傷筋動骨,重則昏迷不醒,一次事故往往就將一個家庭推向了破碎的邊緣。有的小孩出了車禍,在本該天真爛漫的年紀成了植物人,看見年輕的媽媽在床邊啜泣,我們很難會沒有共情,只希望能儘自己所能給予一些幫助。
在醫院「鋪書」、講一些法律常識的時候,我身邊經常會圍著一些農民工、大爺大媽,認認真真地聽我講,這樣的時候,我才覺得「律政人生」不一定非得是法庭上慷慨激昂。
但這種感覺卻又只有那麼一小會兒,一旦走出醫院,又是無盡的煩擾。在熙熙攘攘的城市裡生存,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穿梭,沒有人知道我是誰。
編輯:任羽欣
題圖:《勝者即是正義》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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