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第109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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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現在的我一想到表弟,就都是些童年的碎影。
小時過年,三十、初一去爺爺家,初二去姥姥家。爺爺家條件好,有18寸的索尼彩電和罐裝可樂。可我還是喜歡去姥姥家,因為姥姥家隔壁就是二舅家,二舅家有與我同齡的表弟鐵蛋。
每年初二到了姥姥家,大地紅二踢腳之類的響炮都放沒了,只剩一小捆魔術彈,鐵蛋私藏的,專等我來一起放。那時過年放炮是男孩子們唯一可以在大人面前點菸的時候。我和鐵蛋一人一支點上,嘴裡又苦又嗆,30發響的魔術彈插雪殼兒裡,菸頭杵上,再叼起,捂耳朵,心怦怦跳,看炮捻子在暗中哧哧冒著火花,再等五彩煙花「噌」地一下噴向夜空。
二舅家那時睡火炕,鐵蛋把魔術彈藏褥子下,二舅發現了破口大罵。鐵蛋解釋說是怕潮,「等我哥來就點不著了」。為此他還挨了揍,卻從未跟我說過。
二舅家只有臺14寸的小黑白,煙囪上綁一鍋蓋,只能收倆臺,一個臺翻來覆去放《趙尚志》,放得我和鐵蛋張口就哼:「嫂子——借你一雙小手兒,捧一把黑土,先把鬼子埋掉……」如今劇情早忘光了,多年後偶爾想起歌詞,倒覺得寫得神了。
看完《趙尚志》,我和鐵蛋便開始玩兒我們的遊戲:他演鬼子,我演花姑娘,或我演鬼子,他演花姑娘,嘿嘿一笑,把對方往炕上一推——當然,推一下也就到頭了。而且,這花姑娘的人設是八路,沒等鬼子撲上來就一槍把對方轟掉。花姑娘的頭巾是紅領巾,槍則是放完的魔術彈筒。我倆就管這遊戲叫「嫂子」。
30年轉眼而逝,鐵蛋的兒子庭浩都到了我們那時的年齡。我不知道小庭浩看不看現在的電視劇,是用手機還是用平板電腦。我只知道他在武漢長大,家裡既沒火炕,也沒魔術彈,更沒有一個表哥跟他玩兒匪夷所思的「嫂子」。
2
鐵蛋於我是這般,至於我於他,很可能是一片揮不去的心理陰影——因為那時我學習比他好,只要湊一起,就會被大人們比來比去:
「你哥來了咋還看電視?能不能問道題?」
「你看看你考多少分兒,看看你哥考多少分兒?」
「有臉跟人說你是他弟弟麼?」
更倒黴的是進入青春期,鐵蛋的個子又被我甩掉一頭。
「完犢子!」二舅咬牙切齒,「個兒頭比考那分兒還低!」
二舅這麼說沒什麼道理。那時他翻身成了縣裡第一批萬元戶,常年在外跑運輸,舅媽又忙著菜市場那一攤兒,家裡沒個人,鐵蛋每天至少一頓飯去小吃鋪或小賣部自己解決,個兒能長起來麼?
鐵蛋倒是不缺零錢,拽我去遊戲廳譁啦譁啦買幣子,臨泡到晚上回家,才磨磨蹭蹭掏出家長通知書,讓我幫他籤了。我回家翻出帳本兒,照我媽的連筆字描了半天,才在鐵蛋的通知書上簽了二舅的名字。
進入變聲期,鐵蛋開始躥個兒了。那時二舅家換上了平面彩電,又裝了VCD機,我和鐵蛋租了無數王晶的賭片黑幫片,迷上帥的掉渣兒的劉德華。我為此留起能遮眼睛的中分,鐵蛋更徹底,還染了層黃色。
二舅倒沒說什麼,一來他那段時間生意跑得不太順,二來鐵蛋回回考試都是倒數,他早就放棄了,只盼兒子趕緊畢業給他幫忙。
可是沒等初中畢業,鐵蛋就在遊戲廳惹了禍:有個頭髮比他還黃的小混混問他要幣子,不給,外面單挑,鐵蛋從褲兜裡掏出三葉甩刀,學著偶像的動作扎進那混混的肩膀。
二舅賠上一筆錢,乾脆不讓兒子念了。輟學在家的鐵蛋,對跑長途毫無興趣,偶然看了《唐山大兄》和《死亡遊戲》,迷上李小龍,弄來一支雙截棍,整個夏天都光著膀子,院子當中紮起馬步,那雙截棍甩得密不透風,落下滿肩膀的瘀青。再去混遊戲廳,他的黃髮褪成黑髮,夾克裡別著雙截棍,再沒人敢跟他要幣子了。
3
等我上了高中,鐵蛋除了甩雙截棍,還添了對音箱,和家裡的彩電VCD拼成一套卡拉OK。
正值香港回歸,縣電視臺舉辦歌詠比賽做慶,鐵蛋要報名唱劉德華的《中國人》。大人們都覺不妥:一個初中沒念完的小子,跑電視上豈不自找丟臉?二舅卻不這麼想,和二舅媽一起聽了兒子的練唱,認為「調兒和嗓子都很像原唱」,就是長相氣質略差,當下就去縣電視臺報了名。
到了電視臺才發現初賽報名的寥寥無幾,只要花錢都能進決賽。
「決賽要是取上名次,有啥說法兒麼?」二舅問。
「取上名次就能進市團,跟著下地方演出,包吃包住,還給開工資。」負責報名的人滿面春風,言談滾滾,只略去了市文工團早已黃攤兒的事實。
決賽那天,二舅二舅媽都現場去給兒子加油,我在自己家電視上也看到鐵蛋出場了,一身黑的中山裝,拿起麥克正要唱,電視臺卻出了故障,伴奏音突然停了。
鐵蛋愣在臺上,在鏡頭前不知所措。主持人救場說,「在這喜迎香港回歸之際,有請咱縣的華仔給全縣父老說幾句話」。鐵蛋一隻手握著麥克,另一隻手插進中山裝的褲兜,一句也說不出來。臺下二舅急了,大衣裡抽出兒子平常甩的雙截棍,送到臺上,鐵蛋這才緩過神來,放下麥克,站穩馬步,當下甩了一通,伴奏音卻突然響了,等拿起麥克再唱,根本找不著調兒。
「這人可丟大發了。」我媽看不下去了,我卻覺得中山裝配雙截棍還是賊帥的。
歌星夢就此打住,鐵蛋把歌碟踩個稀爛,在縣裡一混又是兩年。我考上大學拍拍屁股就走了人,他卻得直面前途問題。
後來我聽我媽說,有天二舅問鐵蛋:「你說你想咋辦吧?」
「我不想咋辦,」鐵蛋不看二舅,「反正不想待在縣裡。」
「你還有臉跟你哥攀?人家能走出咱縣,是考大學考的,你憑啥?」
手裡的雙截棍甩了出去,砸在立櫃鏡子上,支離破碎中,鐵蛋跑出家門。
最後,二舅還是花了幾萬塊錢安排鐵蛋去當了兵,一是怕兒子在縣裡學壞,二來也算滿足他走出縣裡的願望。只不過是去海南當海軍,天涯海角,南天一柱,這願望也實現得太過徹底了。
4
自從來省城讀了大學,我就把老家縣城忘在腦後了,更別說遠在南海的表弟了。
大二時,忽然收到鐵蛋一封信,廣州寄來的,說他每次出海回來休假就跑廣州,逛華南師大,因為那邊「好看的小姑娘賊多」。他還說走在師大校園裡,看著來往的大學生,總能想起我,就給我寫信。
「哥,你上的大學和華南師大一樣麼?」鐵蛋在信裡問,「也有主樓,圖書館,球場,食堂啥的?」
這嗑兒嘮的我有點難受。那時的我實在無法想像一個海軍士兵生活的單調,只能小心翼翼地在信裡回道:「大學應該都差不多,就像你在部隊,不也是全國統一著裝嘛?」
鐵蛋還寄了照片,他在軍艦上甩正步,臉、脖子、胳膊,但凡能曬著的地方都曬得黝黑,更顯得一身海軍服雪白。我對著照片發愣——哥兒倆分隔不過兩年,卻足矣把眼前這位海軍戰士和我心中的雙截棍少年割裂開來。都說兄弟如手足,可一個南一個北,一個當兵一個讀書,還能手足起來麼?
我本打算給他回寄一張自己和女友的合影,想想不妥,就換了張軍訓的照片,附言道:「大學也甩正步,和部隊差不多。」
或許是這句話給了他鼓勵,鐵蛋的信源源不斷,說再逛師大,他也不看啥美女了,因為看也沒用。反倒是門口那家音像店,碟又便宜又全,科波拉、西科塞斯、庫布裡克的片子應有盡有,就是繁體字幕太累眼,不過一出海至少個把月,有的是功夫看。
我被這一長串名字嚇了一跳——這幾位大神的片子我一部都沒看過,只是宿舍偶爾有人撇了本《看電影》,蹲廁所時碰巧翻到他們的名字而已。
「這種電影你能看懂麼?」我問。
「剛開始也看不懂,」鐵蛋在信裡喋喋不休,「是我們部隊的小領導,多少年的老影迷了,讓我給他捎碟兒,我就好奇領導都喜歡看啥碟兒,結果就是《教父》《盜亦有道》《全金屬外殼》。小領導自己看沒意思,問我看不看,我一想小時候咱倆在我家也沒少看李小龍劉德華啥的,就陪著小領導看了兩張,啥也看不懂,強挺著沒敢睡著。」
「領導沒說你?」
「小領導可有耐心了,重放了一遍《全金屬外殼》,邊放邊講越戰史,我才明白這種碟兒得有文化才能看出好來。我連高中都沒念過,跟領導看看上檔次有文化的碟兒算是一種補償吧。」
後來我在學校圖書館沒找到庫布裡克的《全金屬外殼》,只有科波拉的《現代啟示錄》,看了封面簡介,也是越戰的,電腦機房裡稀裡糊塗看了1個小時,就像鐵蛋說的「啥也看不懂」,快進了一會兒,趴鍵盤上睡著了。
再後來全國用OICQ聊天,我和鐵蛋互加了號。那會兒我失戀了,每天魂不守舍,掛著是為了找女生聊天,上線看著鐵蛋,打聲招呼就不理了,有時連招呼也不打。一來二去他也不怎麼跟我說話,兄弟倆反倒比寫信那會兒疏遠了。
我還記得他QQ號叫「軍魂碧藍」,那時候總嘀咕,叫這種名兒,怎麼會有女生跟他聊天?
5
大三下學期我保研已定,暑假回到縣裡,鐵蛋也回來了,士官復員,一身海軍服在縣裡極為乍眼。在南二道街的狗肉館,我問他有什麼打算。他說復員領了筆錢,想做點小買賣。
「哥,聽二姑說你保研了?」
「對,算是保了吧。」我嘴上告訴自己要低調,心裡卻躊躇滿志。
「之後呢?」
「那都是好幾年以後的事兒了,我也不知道,整好了能出國吧。」
「出國牛X啊!」鐵蛋端端正正舉起不起沫的扎啤,「哥,弟替你高興,敬你一個!」
哥倆生平第一次喝酒,誰都沒醉,北二道街的遊戲廳尚苟延殘喘,進去買10塊錢的幣子,權作懷舊。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這次見面之後,反倒讓我對鐵蛋產生了「看法」。起因還是二舅,那時他跑不動長途了,二舅媽也不賣菜了,既是身體吃不消,也是縣裡變化不小,單是賣蔬菜水果的超市就不止一家。二舅的生意便漸漸沒落,琢磨著要販糧,東山再起,本錢不夠,想讓兒子把復員的錢拿來先用用。鐵蛋不同意:「我上學你沒管我,我當兵這幾年也沒讓你操心,現在倒伸手跟我要錢了?」
二舅大怒:「你以為那復員費是你的?你當兵不是老子掏的錢?」
因為這筆復員費,爺倆兒差點動了手。我媽跑去勸架,說好復員費一半歸二舅,做販糧的本錢;另一半鐵蛋自己揣著,他準備去北京闖一闖。三傳兩轉,等這紛爭傳到我耳朵裡時,版本就成了鐵蛋是個不敬不孝的傢伙。我心說沒出息,這幾年兵算白當了。
鐵蛋獨自來到茫茫北京城,沒有文憑,只有一張復員證,哪裡有的闖?幸好我媽在北京有位同學,給聯繫了個門衛的缺兒。聘方一看鐵蛋身板兒不錯,又當過兵,會甩雙截棍,當下就招了。一開始他值夜班,我那時也常熬夜做實驗,用實驗室電腦掛著QQ,看那「軍魂之藍」也整夜整夜掛著,只是所在地從廣州改成了北京。
「在北京還好麼?」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問。
「挺好的,在這裡打更跟以前出海沒啥兩樣,都跟坐牢差不多,呵呵。」
「我X。」
「呵呵。」
打更那段日子,他應該聊了很多QQ,「呵呵」二字用的又賊又膩。他還在貪婪兇猛地看著電影,有時在對話框裡突然說:「哥,我一看庫布裡克的《奇愛博士》就想到你。」
「為啥?」
「你將來不就是博士?呵呵。」
「博士?我還不知道啥時候畢業呢。」
話不投機三句多,何況我又對他有了看法,此後乾脆對「軍魂碧藍」視而不見。隔著QQ,這疏冷也被鐵蛋感覺到了,他不再叨擾他的「奇愛博士」。兄弟倆從未如此生分。
6
沒等我博士畢業,鐵蛋就先在北京混不下去了。也不是真混不下去,而是他一看北京城的同齡人都在幹嘛,他自己又在幹嘛,這落差讓他覺得混不下去了。他給我媽打電話,說再打兩年更,人就徹底報廢了。
那時我畢業遙遙無期,鬱悶中跑回縣裡休個假,又碰到鐵蛋,還領回一個湖北的姑娘,已經在網上處半年了。我問可不可以叫弟妹,鐵蛋有點不好意思,那姑娘倒很大方,說行啊,還管我叫哥。
我媽對此不放心:「網兒上認識的,能靠得住麼?」
我就笑,給她解釋啥叫網戀。
「倆人兒都沒文化,以後靠啥養家?」
鐵蛋和這位弟妹,以實際行動回答他們靠啥養家:縣裡領完證,兩口子婚禮也沒辦,鐵蛋就把剩那一半的復員費和在北京攢的一點薪水取出來,租下原來北二道街遊戲廳的門市房,改成了「湖北醬鴨脖」。
二舅覺得不妥,對兒媳說:「你大老遠嫁到咱東北,總不能連個婚禮都沒有吧?」
「爸,咱家不是自己小店麼,在自己家辦,省錢又實惠。」
一句話說得二舅大喜,婚禮當天喝多了,醉醺醺地說抱孫子那天一定給兒子兒媳買樓住。可實際是他的販糧生意賠了錢,和二舅媽還窩在原來的平房,只好把隔壁姥姥的舊房收拾出來留給兩位新人。
我媽看著不落忍,出錢領侄子侄媳去市裡照婚紗相,捧著滿滿一大冊子回來,翻給我看:「你瞅瞅,拾掇拾掇都挺上相,跟市裡小兩口兒沒啥兩樣。」
臨回省城,我又去了鐵蛋的小店。弟媳端出一大盤鴨脖,一盤拌菜,街對面的燒烤叫了涮牛肚和羊肉串,小兩口請我喝酒。我問他倆到底怎麼認識的,表弟笑而不語,弟妹笑說:「咋認識的?你弟把我騙了唄!上來就說他在北京,扯了一大通電影,那幫導演我根本沒聽說過,我還以為他是學電影的,結果是一看門兒的。」
「看門兒的?咋地也是一共和國海軍。」鐵蛋自己幹了一杯。
「你可拉倒吧,」弟妹摟起丈夫的T恤,「你讓你哥瞅瞅,這還共和國呢?」
我這才發現鐵蛋已然起了肚子。
「在北京熬夜,泡麵,電腦前面一坐就是一宿,能不起肚子麼?」鐵蛋放下T恤,長嘆一口氣,給我倒上酒,「來,弟再跟你走一個,祝哥早日領個嫂子回來!」
「祝我早日畢業吧還是。」
「祝哥早日畢業,早日出國!」弟妹也自斟一杯滿上。
「對,早日出國,別像我啥也不是!」鐵蛋悶頭幹了,弟妹笑著打了他一下。
那天喝到很晚,鐵蛋醉了,脫掉T恤,裡屋拿出雙截棍,邊甩邊發出李小龍式的嘯叫。弟媳也有點多了,一邊哭一邊笑,說他倆剛認識那會兒正好是冬天,倆人視頻,大半夜的他脫了門衛的棉服,哆哆嗦嗦給她甩雙截棍。
我心事重重,沒跟他倆喝太多。第二天臨走前,弟妹給我封了一大包鴨脖,我帶回學校,分給實驗室的人,都說好吃。自己嘗了一塊兒,那股香辣的滷味兒確也綿延。只是來自親人的這點味道,在我對畢業的苦盼中轉瞬即逝。
7
熬到2008年,我終於畢業了,回家等赴美籤證,這時,鐵蛋和弟妹已離開縣裡,南下武漢了。
「那鴨脖店呢?」我問。
「賠錢,早兌了。」我媽嘆口氣,「縣裡年輕人兒越走越少,光剩下我和你爸這樣的老頭兒老太太,那鴨脖子誰能啃得動?」
他們夫妻南下另一個原因是生了庭浩。弟妹不想讓兒子將來窩在縣裡,讀那些讓自己丈夫「啥也不是」的學校,更不想讓兒子被爺爺慣壞了。我媽說他兩口子臨走前和二舅大吵一架。
「你二舅也是老糊塗了,自己窮得叮噹響,還非要孫子守在他身邊。那是你孫子,那不是你家養的小狗兒!」
二舅販糧被人騙了,賠個底兒掉,血壓又高,還菸酒不斷,險些沒中風,全靠二舅媽在縣裡打工,守著兩間舊房過活。當初給兒子兒媳許諾買樓的話,都打了水漂兒。
我媽說他們吵架也有錢的因素。
「你二舅嫌鐵蛋胳膊肘往外拐,兒子白養了,」我媽搖頭苦笑,「人家鐵蛋自己都當爸了,能不向著老婆?」
我那時滿腦子都是出國,對這些家長裡短毫無興趣。籤證寄來後,家裡請客,二舅拄著拐棍來了,紅著眼對我說:「美國雖然牛X,但畢竟不是自己家,你從裡到外還是個中國人兒,可別像你弟,跑到武漢就不把自己當縣裡人兒了,連個音信都沒有。」說完落了幾滴眼淚。
從飯店回來,我媽偷偷跟我笑:「他那是想孫子想的。」
對孫子的想念碾壓了當爹的尊嚴,二舅到底帶著二舅媽千裡迢迢去了武漢。臨走跟我媽說,「自己那張老臉算是丟盡了」。本打算在兒子家住到4月份,春節剛過完就嚷嚷要回家,給我媽打電話說「水土嚴重不服」。一路顛簸回到縣裡,才承認又跟兒子吵架了,原因也還是孫子和錢。
「孫子不讓我稀罕,我的房子倒是天天惦念!」
二舅所謂「我的房子」,其實是隔壁姥姥的舊房。姥姥去世後房本改成鐵蛋的名字,以後拆遷和二舅的房子就分別算作兩套,能多得一些錢。這妙招當初是二舅出的,不想最後用到自己身上,卻是這麼個效果。
「那鐵蛋完犢子,老婆一點火兒他就放炮。」二舅恨恨道。在他看來,對房子念念不忘的人不是跟他對罵的兒子,是每天不著家的兒媳。
當時弟妹在武漢市裡一家美容院上班,薪水不錯,但離家遠,有時早出晚歸,有時乾脆留在美容院不歸。鐵蛋找了份推銷保險的工作,起薪很低,一口東北話跑滿武漢城也賣不出幾份,辛苦,沮喪,請二舅舅媽來也是想幫忙照顧兒子。豈知老婆在美容院用手機遙控,千叮嚀萬囑咐別讓兒子「染上東北那一套」,二舅偏又不聽,抱起孫子就親,親完就問:「將來長大養活你媽還是養活你爺?」鐵蛋夾在中間心力交瘁,便狠了二舅幾句。結果二舅二舅媽一走,就只能他自己伺候兒子,保險更推不出去了。
「媽,我要吃早飯了。」跨洋電話這邊的我毫無心情聽這些嘮叨,「先不說啦。」
「庭浩吃喝拉撒都是鐵蛋伺候,當媽的一點都不管,誰讓他掙錢少了……」我媽繼續憤憤不平,「鐵蛋總怪他爸小時候沒管他,所以他管庭浩很上心,一天三頓飯不說,連作業都陪著做,也真難為他了,自己連初中都沒畢業。好在庭浩聰明,每回都考前三,偶爾一次半次沒考好,回家沒等鐵蛋說他,自己倒先哭了。」
「媽,是你自己想抱孫子了吧?我上班去了!」我掛掉電話,惱怒於自己在美國居然還受這些家長裡短的牽絆。
微信裡,鐵蛋給姥姥家這邊建了個親人群。我在裡頭不怎麼說話,別人也不太說話,天天只有鐵蛋曬兒子的考試成績,然後是我媽點讚發紅包。我就納悶了,難道二舅也不說句話?仔細一看成員名單,才發現群裡根本沒二舅。
我心說越是骨肉至親,往往越沒個親近。心裡要真有親,何處不是親?建這群除了走個形式,到底有啥意義?當下就把群屏蔽了。
8
2014年我回國參加武漢一所高校辦的學術會議。炎炎夏日,鐵蛋帶著兒子坐了一路公交,穿過大半個蒸籠般的城市來看我。我第一次見到外甥庭浩,小夥子很結實,也很靦腆。鐵蛋讓他好好向伯伯學習,將來也去美國闖一闖。
「美國有啥闖的?」我不由苦笑,「其實我這次回來,也是想看看國內的機會。」
表弟一陣默然,我這句苦水顯然不該潑在孩子面前。但他臉上還是掛著笑,推了推兒子:「快,跟伯伯說幾句話,平時在家伯伯長伯伯短的,見面咋就鼠眯(東北方言,膽怯)了呢?」
庭浩漲紅著小臉:「伯伯,我在競選當班長,美國不都是選來選去的麼?你幫我出出主意好麼?」
「班長?」 我笑著蹲下來,「你這麼小就想當官兒?」
「這不是當不當官兒的問題,」表弟極認真地說,「這是從小給他強化集體主義培養,中國不像美國,離開集體能玩兒得轉麼?」
這話說得我有點堵。我自由散漫慣了,是那種連博士畢業典禮都要避開的傢伙,而鐵蛋在朋友圈裡轉的不是戰狼就是老兵,被我屏蔽不是一天兩天了,哥兒倆好幾年沒見,上來就扯集體主義,這咋往下嘮?
去街口一家店吃的飯,菜都上齊活了,弟妹才打車匆匆趕過來。看她那淡紫色套裙高跟鞋,再看鐵蛋的迷彩短褲人字拖,簡直不像是兩口子。
「這是我哥從美國送給你的。」表弟把我買的手包遞給妻子。
「哥太客氣啦!」弟妹對我點頭一笑,若有似無地接過包。庭浩坐一旁斜斜地看著自己的媽媽。
菜沒吃幾口,弟妹敬我一杯酒,在庭浩額頭上親一下,就先走了,說要趕最後一撥客人,裡面還有很熟的回頭客。
「真忙啊!」我不由嘆道。
「瞎忙唄!」表弟也皺眉嘆道,又給我滿上一杯酒。他很削瘦,坐得挺直,小臂和小腿上的筋脈一看就是長期健身練出來的。庭浩盯著盤裡的蝦也不動筷,一雙眼睛像兩顆黝黑的星星,根本就是鐵蛋小時候的模樣。
匆匆一見,匆匆一別。我回美後又奔忙於自己的生活,而鐵蛋也從一個削瘦的中年男人、一個9歲男孩的爸爸,又抽象為我微信裡的一個ID「軍魂碧藍」。我雖屏蔽了他的朋友圈,但有一陣手欠打開過,發現他更得很頻,而且總是更在國內後半夜:有抖音上翻唱劉德華《回家的路》,有健身自拍:「我獨自一人,對自己的靈魂,滿懷著巨大的愛情。」 還有《當幸福來敲門》的父子劇照:「借用電影臺詞:幸福是什麼?我人生的這部分,這個小階段,就叫幸福。」
既不戰狼也不老兵,我琢磨他這朋友圈更得有點怪,也沒往深裡想,又嫌他更的太頻,就又屏蔽了。
直到2019年底,我媽才說鐵蛋已經離婚了。
「離婚?為啥?」我愕然。
「為啥?為錢唄。他媳婦在網上借貸,欠幾十萬全買高檔品了,看你二舅這邊房子拆遷,你姥的舊房也拆了,就想要那筆錢。你二舅二舅媽現在每月就一點低保,那拆遷款是養老救命的錢兒,能動麼?兩家先是吵,後來他媳婦就說離婚,本以為只是嚇唬嚇唬,沒想到動真格兒了,一個當媽的,孩子都不要就離了,我咋勸也勸不住。」
「那鐵蛋呢?還有庭浩,孩子誰管?」
「你二舅二舅媽又跑去武漢跟兒子和好了,關鍵時候還是親爹親媽!幫著給庭浩做飯,讓鐵蛋在外面專心跑保險。」
「他那保險不是不掙錢麼?」
「這不是被離婚給刺激的麼?剛開始打擊很大,差點沒病倒,但上有老下有小的全靠他一個人養,逼著他玩兒命幹,慢慢就逼出門道兒能掙點錢了。」
被離婚刺激的?我又翻開鐵蛋的朋友圈,《當幸福來敲門》:「幸福是什麼?我人生的這部分,這個小階段,就叫幸福。」坦白講這種臺詞我乍一聽覺得既做作又雞湯。可等我明白它背後的分量,不由心生慚愧——鐵蛋所經歷所承受的,我這個當哥的除了一腦門子偏見,原來一無所知。
9
聽說鐵蛋離婚後,我一直想和他通語音,卻不知如何開口,這語音邀請便遲遲發不出去。直到國內疫情最兇的時候,我總算聽到他在武漢的聲音了,還有背景音裡庭浩和二舅在嬉鬧。除了幾句噓寒問暖,我實在說不出來什麼,他也沒多說,哥兒倆只是互道保重。隔著太平洋,隔著12個小時時差,我知道二舅二舅媽現在白頭髮很多,我知道庭浩天天在家做題,我知道表弟從未放棄健身,足矣。
疫情期間表弟的朋友圈更得又頻了。借著這些圖片、視頻和隻言片語,我試著拼湊出一位單身父親的隔離生活:
1月25日照片:餃子,酸菜豬肉餡兒,「三個半東北人的年夜飯」,庭浩拍攝;
2月25日鐵蛋手機截圖「報名成功,等待審核中」:「武漢戰疫最關鍵時刻,報名參加武漢志願先鋒隊,貢獻出自己一份力量!」
2月28日抖音視頻:鐵蛋戴口罩,甩雙截棍,「哼哼哈嘿,擊敗病毒!武漢加油,中國必勝!」庭浩拍攝、製作、上傳。
3月9日鐵蛋自拍:口罩,護目鏡,戴「洪山戰疫區」的紅袖標,以志願者身份散發物資,「努力協助社區黨委,做好居民生活保障工作。不到勝利的最後一刻,決不收兵」。
3月12日湯姆漢克斯《阿甘正傳》劇照:「借用你演繹過的阿甘精神,祝你早日康復!」
3月13日抖音視頻:庭浩過生日,二舅,二舅媽,鐵蛋,庭浩,三個半東北人在武漢拍的第一張全家福,庭浩是大小夥子了,二舅二舅媽都染了頭髮,鐵蛋昂首挺胸,伸開雙臂抱著他的爸爸、媽媽和兒子,背景音樂是1995群星合唱的《相親相愛》。庭浩拍攝、導演、上傳。
4月7日父子抖音視頻慶祝:「武漢雖明天解除離漢通道,但不可以囂張,時刻保持高度警惕。」
……
等到4月13日,美國新冠病毒確診人數超過55萬,我所在地區政府終於下令出行須戴口罩,然而所有商店的口罩早被哄搶一空,亞馬遜等網店至少要等一個月。
在這個號稱自由的國度,沒有口罩的我相當於被強制隔離在家了。第二天,我就在家門口收到鐵蛋寄來的口罩,國內發貨時間是3月31日,武漢市內快遞公司恢復運營的第一天。
我終於和鐵蛋通了視頻,距離上次在武漢相見6年過去了,距離小時在姥姥家放魔術彈至少30年了,可兩個奔四的男人依舊沒有太多話可說。
也罷,心裡要真有親,何處不是親?何時不是親?何話不是親?
鐵蛋,哥很想你們。
編輯:沈燕妮
題圖:《我們的四十年》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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