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第11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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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年春天,沙洲下了好幾場雨。飛舞的雨點,總像掃描著生活的片段。之後,又在2月4日意外地下了場雪,只是下得不大,在夜裡飄灑了三四個時辰。一大早,屋頂、樹身、草坪披上了一件淺薄的白衣,像一幅畫的留白,又像是藏著一場埋伏。不到10點,一切還原,萬物靜謐,以同一韻律呼吸。
在特殊的「宅假」中,老金養成了相對固定的生活習慣:早上8:30起床,早飯後,或者上超市買個菜,或者看看書、練練字。捱到11:00,給做中飯的妻子打打下手。吃完中飯,小睡半小時,然後坐電腦前,寫點東西。約17:00,活動活動,舉舉啞鈴,做做伏地挺身,接著吃晚飯、洗碗、看電視、洗澡、玩手機、睡覺。這般有規律的退休生活模式,從春節前開始,持續了半個多月。
跌宕的夕光尚未褪盡,晚風便以翅膀潑墨。老金就著一碟榨菜、兩盆炒蔬,喝完一碗小米粥。晚上喝粥,能讓老金患胃潰瘍的胃感覺舒服些。收拾完碗筷,老金像往常一樣,在客廳踱了十來分鐘,再打開電視看新聞。這一段時間,來自疫區的報導,長篇累牘,既讓人揪心於持續攀升的病例,又讓人感動於每天發生的故事。
「非疫區的『宅'能算什麼事啊?身處疫區那才是事呢!」老金看著新聞,不由得生發一些感慨,「你感覺無聊的家,是多少人回不去的地方。」
老金年逾半百,臉面白淨,看上去比實際年齡些微年輕些。以前,他在政府任職,分管民生條線。任期滿了,服從組織安排,轉換到了比較清閒的二線部門。老金退二線後的工作,除了開會,就是開會;除了調研,就是調研;除了督查,就是督查,盡幹些「看起來似乎得做,實際上毫無必要」的虛事。輕鬆倒是輕鬆了,但總覺得渾身上下有些不對勁,似乎丟了什麼東西。
究竟丟了什麼呢?壓力。
老金以自己的切身體會,證明了「你若要毀掉一個人,就讓他閒著」這句話的千真萬確。在度過了晃晃悠悠、渾渾噩噩的半年後,重拾起20年前語文教師的老本行,像一個獨行俠,置身寂靜的午後或夜晚,在鍵盤上敲擊些散文、隨筆、詩歌之類。現在看來,這還真是一味消解乏味的靈丹妙藥,日子倒也平靜、自在。
不過,去年例行體檢,兩位醫生反覆查驗肝區影像後的竊竊私語,讓老金受了回驚嚇。儘管沒得出什麼確切的結論,但某個指標特別高且高得離譜。後續診斷,3位專家給出了3種不同的結論,好在專家們開出的藥方都一樣,老金吃了半年進口藥,又做了回增強CT,見醫生沒啥新的說法,也就不再理會了。
說是不再理會,心裡並非全無隱憂、了無牽掛。對於自己的身體,老金一向比較愛惜的,生活極為規律,生活習慣健康,尤其是妻子年逾知天命後,愈發注重養生,既合理控制飲食,少吃或不吃油膩,又堅持跑步健身,經常要求他陪著一起「受罪」。偶爾看著29歲了還未成家的兒子,老金就想著聽妻子的話,好好鍛鍊。
不過,每個人的生命,就像是一條小溪,隨時會有斷流的危險。
2
老金在退二線後的3年裡,經歷了3次生離死別,每一次都刻骨銘心。
先是36歲的表弟英年早逝。
表弟大學畢業,在企業裡打了3年工後,自主創業,開了家小型服裝廠,沒日沒夜,苦心經營。走的那天,因勞累過度,突發心梗。當老金急匆匆趕到醫院急診室時,人已沒了生命體徵,人生匆匆劃上句號,捲走了全家的依靠和希望,把所有的痛苦與遺憾留給了年輕的妻子、年幼的兒女以及年邁的父母。
面對表弟的遺體,老金明白,再大的能量也無法挽回表弟的那一口氣。抹把眼淚,老金沒有絲毫猶豫,做了平生從沒做過的一件事——幫死去的表弟換上了新衣。緊接著,運送遺體回老家,幫著料理後事。
送走了表弟,老金連續幾天沒睡上一個囫圇覺,「死亡」一詞佔據了大腦的制高點。
過了大半年,同事老曾也撒手人寰。
老曾是老金多年的同事、好友,被查出胃癌時,癌細胞已轉移到了肺部。老金得知後趕赴醫院探望。老曾見了老金,一下子來了精神。病房裡,兩人像往常一樣聊天。老金不知如何安慰老曾,思慮再三,委婉表達了「堅強」的意思,希望給老曾注入一些直面生死、無所畏懼的正能量。
老曾聽了,忍住咳嗽,朝老金笑道:「我待上個十來天……一出院……我……我……又能上班了。」
「你……你一向拼命,淨想著工作。」老金哽咽道。
陪老曾坐了個把小時,見他咳個不停,有些累了,老金起身道別。在退出病房的那一刻,見老曾閃亮的雙眼直愣愣盯著自己,老金心頭一顫,不忍直視。
不到一個星期,噩耗傳來,尚不滿56歲的老曾走了。才幾天工夫,咋說走就走了呢?老金至今都沒想通。大伙兒都說老曾是累死的。
「誰說不是呢?」老金與老曾同事七八年,知根知底。老曾軍人出身,在南疆某炮兵指揮學院擔任軍事教官,90年代初轉業時,佩少校軍銜。人說「不管少校還是中校,到了地方一律無效」,因營級以下軍官轉業不安排職務,老曾從零開始,從教研員一直幹到某大學校長。55歲從領導崗位退下來後,被留在局機關,幹原先分管的那一攤子事。
即便是退了二線,老曾依然拼命。凡單位遇到點難事,大伙兒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他像是一部開足馬力的機器,轉個不停,直至住院,戛然而止,逃也似地跳出熱氣騰騰的生活,把人間推到了身後。
告別儀式那天,老金推掉所有的事,送了老曾最後一程。
再然後,便是去年堂兄憾別人世。
妻子的堂兄,退休沒幾年,被查出患了肝癌。在手術、化療大半年後,還是在人生的終點站停了下來。
堂兄銷售員出身,退休前在國企裡任部門經理。退休後,為照顧外孫,遷居女兒、女婿工作的城市。去世之前,老金沒能陪伴他左右。聽堂嫂講,堂兄最後一次住院時,預感此次住院的時間可能會長些,便隨身帶了六七包香菸。按理不能抽菸,但身體已經這樣了,堂嫂沒有攔著,由著他去。帶的煙才抽了半包,在一個深夜,堂兄「咳、咳」幾聲後,聲息全無。
按老家的風俗,堂兄的喪事總共辦3天,老金3整夜沒睡陪著。五六個一起陪著的兄弟,像是開會,討論著老人、孩子、教育、就業、樓市……當然,也談論堂兄,在往事的回味中,籠了一層悲哀的色彩。
堂兄為人正直,待人熱忱,能說會道,具有非凡的人格魅力,是家族的靈魂人物。但凡哪家遇到難事,都會鼎力相助,該出力則出力,該出錢則出錢,從不含糊,從不計較。喜歡熱鬧的他,每逢春節,都會組織家宴,把老酒注入酒杯,把真情注入酒杯。
老金與堂兄初次見面,是在自己30年前的婚宴上。婚後,老金夫妻倆給長輩們拜年,當拜到妻子的大伯家時,堂兄、堂嫂早已準備了酒菜,留老金兩口子吃飯。堂兄的熱情和豪爽,讓老金一見如故,少了矜持,禁不住勸,三碗黃酒下肚,有了平生第一次醉酒的體驗。自此以後,老金與堂兄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因喜歡老金這個堂妹夫,堂兄一有空,便邀老金喝兩杯。偶爾路過老金單位,也會到辦公室坐坐,聊會家常。
堂兄走後,老金失魂落魄,一個月沒有緩過神來。
一個人的生命之書難道都是事先寫好的嗎?三次生離死別,像被寒潮浸染的三枚樹葉,嵌在老金心裡,讓老金對人生有了深刻的體悟:世上的每一個擁抱,都將以鬆手告終。
3
在度過了一個破記錄的長假後,從2月6日開始,單位正常上班了。
退二線不等於退休,況且離退休還早著呢,老金還得上班。一上班,老金重啟了以往「兩點一線」的生活。
吃過晚飯,剛打開電視,茶几上的手機「突、突、突」振動起來——手機開振動,是老金長年會議多養成的習慣。「誰的電話?肯定是騙子。」老金想著,還是按了鍵接聽,耳邊傳來小林的聲音。小林是老金高中同學老林的兒子,前年「五一」結婚,老金還應邀當了證婚人。
「金叔叔,不好意思打擾您。我……我不知該怎麼說……您知道我爸的事嗎?」小林囁嚅道。
「不知道啊,你爸怎麼啦?什麼事?」老金頓時緊張起來。
「我爸春節前查出胰腺癌晚期,已住院十多天了。」
「啊!」老金如雷轟頂,一個大大的驚嘆號在腦中矗立,「怎麼會這樣?有沒有手術?現在咋樣?」
「醫生說,癌細胞已轉移,沒法手術了。」
老金一下子癱在沙發上:「我明天一早去看你爸。」
「金叔叔,你來前先給我爸打個電話,就當不知道,問他在哪裡,不要說我給你打了電話。他的病我們暫時瞞著。」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照顧好你爸啊!」老金掛斷電話,任由額頭上的汗淌著,坐著嘆氣。妻子聽了通話,大約知道了咋回事,停了手中的活,在老金身旁,默默坐下。
老金和老林當年同班,老林兄弟姐妹多,父母體弱,家境貧寒,還好,沒被剝奪上學的權利。兩人骨子裡都要強,不服輸,只是老林身上更多些傲氣。為靠讀書翻身,兩人學習都很刻苦,成績均名列前茅,論總分,不相上下;論科目,一個語文見長,一個英語厲害。高考發榜,老金上了中文系,老林上了外語系。畢業後,一個教語文,一個教英語。在工作後的十餘年間,因各自忙於教書,忙於成家,忙於生兒育女,像陀螺似的轉著,兩人很少聯繫。
轉眼,時間被錶針切割成了記憶。人逾不惑,孩子大了,家庭和事業也就這樣了,兩人間的來往又漸漸多了起來。每遇節假日,只要老林沒什麼特別的事,便會向老金等同學發出邀請,來自己家裡打打牌,然後一起吃個飯。
每次同學上門,老林都頗當回事,早早準備好了水果和茶水。老林妻子年輕時在企業上班,下崗後自主創業,開了家美容院,經過十多年的打拼,美容院上了檔次,有了名氣,成了本地的行業翹楚。6年前,老林買了套600多平的別墅,光裝修就花了四五百萬。去年,又升級做了爺爺。這頗為滋潤的中康生活,令同學們豔羨不已。
也許是因為妻子能幹,老林在事業上也就沒了野心,一門心思教英語、帶畢業班。學校幾次想提拔他,都被他謝絕了。他常說「一輩子做個老師,沒啥不好」。這一說法,讓老金心生戚戚,感佩不已。
疫情期間,親友不見,同學不會。老林與老金已有好久沒碰頭了。最近的一次碰頭是在去年的11月中旬,沒見老林有啥異樣。以往,無論誰在朋友圈發了什麼,兩人都會相互點讚。只是最近一段時間,不見了老林的點讚,老金雖有些納悶,但沒有往壞處想。
這無情的病魔,咋就偏偏找上了老林?
這一夜,老金無法給睡眠提供真實的地址,身子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控著,蜷成問號。打撈久遠的記憶,冥想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有比藍更藍的天空嗎?一定有比黑更黑的夜晚。
4
次日,老金早早到了辦公室,並沒有急著給老林打電話,覺得早打不合適,晚打也不合適,一直坐著發呆。看時間已是8點半了,心想,這時候老林應該吃過了早飯,醫生或許也已經查過了病房,便端正身子,抓起手機,撥了老林的電話。
「老林啊,我是老金,好久沒聯繫了,你最近咋樣?」老金按小林的吩咐,裝出一副不經意的樣子。
「老金啊,好久沒碰頭了,這疫情……我,我……哎,最近生病住院呢。」聽老林的聲音,不像是病人,讓老金有些安慰。
「怎會這樣?我馬上過來看你。」
「不用,不用……你不用過來,醫院管得嚴,不讓進來……」
「我馬上過來,我能進來的。」老金不等老林再說什麼,掛斷電話,戴上口罩,急匆匆出了辦公室。
以往老金上醫院,要麼打的去,要麼叫人送。因為在白天上醫院,無論什麼時段,想要找到車位,比登天還難。考慮到疫情期間,醫院除急診等少數科室收治病人外,其餘全都停診,人車不會很多,老金便自己開了車。
天陰陰的,明明是上午,卻像是傍晚。空曠的街道,寂寥的樹木,再加上那些形單影隻、不見表情的行人,讓這個季節多了虛擬的成分。空氣中一股冷硬的味道。透過玻璃頂棚的光,薄薄一層,灑在地面。醫院所在的那條街,兩旁的超市、花店一律開著,小吃店、快餐店全都關了門。與往日相比,雖不再擁擠、不再嘈雜,但人流依然像河水那樣淌著。有的急匆匆,有的慢吞吞,有的走走停停,像是丟了啥東西。
老金停好車,徑直走向住院部——昨晚,小林提供了老林的病床號。
住院部入口處,拉起了幾道隔離線,一大群人被擋在外面,有兩三個轉來轉去,試著突破防線。一位穿白大褂、戴口罩的男醫生,正聲嘶力竭、含混不清地解釋著什麼。老金仔細一聽,原來,醫院昨天出臺了新規定,禁止親友探視病人,只允許一位家屬陪伺。前晚在朋友圈聽人說,醫院又發現了新冠確診病例,老金並不怎麼相信,現在看來,應該不是謠言。
老金不管三七二十一,擠過去湊近醫生的耳朵,悄聲說:「我跟你們潘院長是朋友,來看一位同學,你……」
醫生上下打量一番,見老金儒雅斯文,不像是撒謊,稍稍遲疑片刻,給老金測了體溫。老金趕緊從他的腋下鑽了過去。從電梯出來,見病房走廊也拉了警戒線,又有護士守著。
「你幹嘛?」老金直往裡走,被護士推了出來。
「我看病人。」老金嚴厲道。
「不讓看病人!」女護士杏眼一瞪,更嚴厲。
僵持一會兒,老金換了口氣,討好地說:「我同學在裡邊,跟你們潘院長打過招呼了,你通融一下。」
女護士見老金如此低聲下氣,神情也就鬆弛下來:「你給裡面打電話,你進去,換一個家屬出來。」老金給小林打了電話,小林出來,老金跟著進去。女護士看一眼,別過了頭。走至走廊盡頭,一進門,便見老林躺著,兩眼緊盯著門口。
「老林!」老金喊一聲,快步走到病床邊。「哎呀,你,你……」
老林撇嘴笑笑,試著坐起來,被老金按下:「好久沒聯繫,不知你住院。咋會這樣?」
老林沒回答老金的問題,嘆口氣說:「醫院管得嚴,你怎麼進來的?」
「這你不管,現在感覺怎樣?」老金焦急地問。
「腹部有些疼,東西吃了就吐。」老林回答。
這時,護士進來換液,關照了幾句,老林妻子一邊向老金說著老林的病情,一邊幫老林按揉腹部,說這樣感覺會好些。
兩個月沒見的老林,消瘦了許多,本來就大的一雙眼睛,溢滿光澤,佔據了小半個臉,看得老金心裡實在不是個滋味。聽老林妻子介紹,她妹妹在醫院工作,給老林安排了單人套間。這十多天,一家人都在一起,她睡旁邊的空床,兒子睡外面的沙發。一日三餐,老林的姐妹們燒好了送來。大年夜,一家人回家住了一晚。
說話間,老林指使妻子給老金倒茶、削蘋果。老金連說「不用、不用」,見老林有些急了,老林妻子說:「你就聽他的。」說著背過身去,悄悄走出病房。
聊完病情,老金原本想說「堅強」來著,可話到嘴邊,硬是被咽了回去。老金髮現,「堅強」與「軟弱」其實並不是一組反義詞。他就這樣默默看著老林,老林也許明白老金想說什麼,正了正斜躺的身子,對老金說:「你……你早點回去吧。」
「不,我坐會兒,陪陪你。」老金接著跟老林聊起了小林,說看小林長大,他小時候就特懂事,如今成了家,做了父親,有了自己的事業,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
說到這裡,老林的妻子又背過了身去,只是沒走出病房。一會兒,轉過身來,繼續幫老林按揉腹部。
與老林又聊了會兒讀書時的往事,怕老林累著,老金起身告辭。
出病房那一刻,兩人四目相對,老林那特別明亮的眼神,刀子般刻在了老金的腦中。
回到辦公室,老金傻傻坐著,不知不覺,錯過了食堂開飯時間。午後時分,整幢樓聽不見絲毫與人相關的動靜。窗外,春風與樹葉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你一言,我一語。「啾啾啾」「嗟嗟嗟」的鳥鳴聲,格外清亮,那節奏,像是在替人類分配時間。
在沙發上躺了半個時辰,老金起來。不知何時降臨的陽光,滑過肩旁,灑向屋內。
原本是想寫點東西的,因感覺心情煩躁,便打消了念頭,找本書看。又因眼花,無法持續。起身踱會步,再佇立窗邊,看池塘泛起的清波、看楊柳翠綠的枝葉、看對面馬路上駛過的一輛輛汽車、看……霎時,一種莫名的孤獨感襲來,由外而內,遍布全身。
其實,在這退居二線的3年中,老金早已習慣了孤獨。習慣了連續兩天、甚至連續三天接不到一個電話;習慣了一整天,除了送報紙的工勤人員,除了上食堂吃飯,見不到其他人;習慣了外出開會、主動跟人套近乎卻遭無視的尷尬;習慣了宅家。
只是今天的孤獨感不同往常,尤為強烈。
5
到第四天上午,老金正打算再去醫院看看老林。突然,老林學校的校長打來電話,說老林昨夜走了,現在鄉下的老房子辦喪,他們上午前去弔唁。
「啊,怎麼這麼快?!」又一次大大出乎意外。「小林怎麼不通知我呢?」老金一邊想著,一邊與另一位要好的同學老袁通了電話。兩人約定了前去弔唁的時間。
掛斷電話,老金開車上街,在一家殯葬用品店停了下來。老闆見有生意上門,臉眉舒展,笑問:「買些什麼?給什麼人?」老闆嘻皮笑臉的樣子讓老金很不舒服,像是吃菜時吃到了一根毛髮。因而,沒好氣地說:「買花圈!」
其實,老金也明白,此類用品店,開門便是死人的事,老闆只圖賺錢,哪管死的是誰。這些年,伴隨著生活條件的改善,喪事由簡而繁、由儉而奢,大操大辦,不斷升級,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產業鏈,從業人員越來越多。諸如喪事司儀、哭喪婆、鼓樂手、扎庫匠、和尚、道士以及搭棚子的、燒喪飯的、租冰棺的、租殯葬車的、生產銷售殯葬用品的……財源茂盛,活得滋潤,不再有低人一等的卑微感。
「輓聯寫什麼?」老闆見老金生氣了,臉上褪了笑意,小聲問道。
老金摸摸頭,竟然犯了難。這並不奇怪,除幾年前給去世的高中語文老師買過一個花圈外,他從未買過第二個,但凡遇到老領導、老同事、老長輩,或是同學、同事、朋友的長輩去世,前往弔唁,僅準備一個塞了錢的信封。
「你說怎麼寫呢?」老金問老闆。老闆提了兩條參考意見,都被老金否定了。最終按老金的意思,寫了這樣一行字:沉痛悼念林xx先生。落款:金xx、袁xx敬輓。在老金看來,寫「先生」比寫「同學」或「老師」,更為貼切,更有內涵,更顯尊重。老林忠厚善良,氣質儒雅,教藝精湛,為人師表,是個令人尊敬、永遠懷念的好先生。
把花圈收攏,塞進車內,斜搭在汽車椅肩上,去了老袁的單位。老袁在門口站著,招呼上車後,開了導航。
老林鄉下的老家,老金曾去過一次,是在當年高考結束後的暑假期間。如今,近40年過去了,城市和鄉村早已改天換地,面目全非,除了大致的方位,哪還有一丁點印象?
好在老林學校的校長發了定位,一切聽導航的。
一路上,來往的車輛,屈指可數,原本川流不息、擁擠不堪的馬路陡然寬闊起來。萬物闃寂,陰冷的天色一層層裹著,讓早春的花兒縮緊了身子,不敢妄為,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看得見的工廠都緊鎖著大門。一戶民房,有人推窗倒出半杯茶梗。向東,往北折;向北,往東折;向東,往……在拐了若干個彎後,隱約聽到有哀樂聲從安立鄉野的一排民房中間傳來。
「那就是老林家。」坐後座的老袁,身子稍稍前傾,抬手指了指其中的一幢。見前面不好掉頭,老金找一空地,停了車。老袁手持花圈,兩人一前一後,朝老林家走去。
還沒進入棚內,小林和老林妻子得了消息,迎出來向老金、老袁行禮,厚重的悲哀塗滿臉頰。老金說一聲「節哀啊」,便隨娘倆往裡走。面對老林面色紅潤、笑意殷殷、氣宇軒昂、西裝領帶的遺像,老金禁不住鼻子一酸,有些顫抖的身子,像是被時間釘在了原地,竟忘了該做什麼。
老袁見狀,拉一把老金的胳膊,老金方緩過神來。兩人分別給老林磕了頭、上了香。老金走到白幛的後面,見老林的遺容,已完全脫離了生前的模樣,又一陣悲哀,湧上心頭。「老林啊!……」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這一刻,老林妻子禁不住嚎啕大哭。「這是沒辦法的事,誰都沒辦法……」老金的勸慰,止住了老林妻子的哭聲。她盡最大的努力,把眼淚留貯在眼眶,不讓它掉下來。
走出靈堂,幾人坐下。
「怎麼不給叔叔打電話?」老金側臉問小林。小林帶著歉意,回應道:「金叔叔,本來要告訴您的。但村裡規定,疫情期間,喪事一律簡辦,只允許至親參與,不許通知同學、朋友和親戚。」
「無論如何,叔叔一定要來的。」縣裡早就發通告了,老金知道這個規定,便小聲應了一句。接著,老金問了問老林走時的情況。老林妻子說,老林臨走前,鎮痛泵已不起多大作用了,儘管疼得厲害,但他一聲不吭,堅強而有尊嚴。
在旁的老林嶽母,對老金哭訴道:「你知道的,我大女婿可是個好女婿啊!年紀輕輕就走了,讓白髮人送黑髮人。老天不公啊!怎不讓我走,把他給留下啊!……」一番哭訴,讓在場的每個人都抹起了淚。
「您怎能這麼說呢?老林走了,那是沒辦法的事啊!您老多保重啊!」老金趕緊勸住老人家,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正說話間,老袁手機響了,幾位從老袁處得知噩耗的同學,相約下午前來弔唁,問老袁要地圖定位。老林這輩子一直在同一所學校教書,人際關係簡單,對外交往不多,除同事、同學外,幾乎沒有其他朋友。
老金、老袁來時在車上說好了,明天老林遺體火化,兩人過來送老林最後一程。當老金把這一打算說出來時,立即遭到了老林妻子、老林哥哥的竭力反對。老林哥哥說,我家兄妹多,村書記今天一大早就跟他敲定了,明天最多只能去10人。老林妻兒、親戚等,已遠超過了10人,我正為此事犯難,希望你們一定理解。
聽老林哥哥這麼一說,老金、老袁只得作罷。
「哎,老林……」老金不覺心生悲涼。
時近晌午,老林、老袁起身告辭。走出棚子前,老金回頭再望一眼老林的遺像。抹一把臉上的悲傷,抹不去心頭的傷感。心中默念道,生命竟然如此脆弱,老林才50多歲啊,說走就走了。從此,他又少了一位好友,少了一位同學。在今後的日子裡,誰會像老林一樣,時不時想起他,給他打個電話呢?若是老金生病了,走了,又有幾人會來看望他、給他送最後一程呢?
送老袁到單位,老金回到辦公室,坐下,一支接一支抽菸。煙霧繚繞中,失神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老金在沙發上躺下,不一會兒,竟迷迷糊糊睡著了,在紊亂的鼾聲中,老金做了個夢。夢中,見馬路對面,老林頭頂濃密的黑髮、身著白色的西服、斜挎藍色的書包,急匆匆走在人行道上。老金再怎麼死命呼喊,老林就是聽不見,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醒來,滿身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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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老金什麼事都沒做,手上拿一張報紙,翻過來又翻過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厚重的悲哀籠在心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下班時間到了,老金下樓,駕車出了大門,頂著落日的餘暉,行駛在回家的路上。從城北到城南,需經多少條馬路、多少處路口,他再熟悉不過——這條路走了有15年。每次停車等紅綠燈時,仔細觀察過斑馬線的男女老少,有的身手矯健,有的行動緩慢;有的神情輕鬆,有的臉色凝重。老有老的煩憂,少有少的艱辛,即便是背著書包的小學生,也都背負著沉重的課業負擔,難得有輕鬆和快樂的時光。老金曾經想寫一篇題為《從城南到城北》的散文,雖醞釀許久,卻一直沒有動筆,連自己都說不清是何原因。
剛進家門,妻子急切地迎了上來,詢問老林後事辦得咋樣。老金把弔唁老林的經過,原原本本地述說一遍,妻子一邊聽著,一邊不停地抹眼,接連哀嘆道:「老林說走就走了,今後,他妻子咋辦呢……」
見妻子這樣,老金把她摟到懷裡,並不吱聲,在她後背上輕輕拍了幾下。
正在此時,案几上的座機響了,老金走過去一看,是住鄉下老家、年已八旬的老母親打來的電話。她問老金,星期天回不回鄉下老家吃午飯?
「要、要、要……」老金想著有兩個星期沒回老家看父母了,趕緊應和。
編輯:唐糖
題圖:《桃姐》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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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丁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