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 那份命運的暗中饋贈,她選擇了拒絕

2021-01-17 網易新聞

《大國小民》第1030期

本文系網易「大國小民」欄目出品。聯繫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1

章薇說:「2001年,我21歲,倒黴透了。」

那一年,章薇是北京一所大學英語專業的大四畢業生。流年不利,章薇找工作時,外企、國企、考公務員,好幾條路全都嘗試了。最初她信心滿滿,覺得憑自己4年來年年拿獎學金的成績,東窗不亮西窗亮,總有一條路會走到頭。

誰知,到了第二年的4月份,每一次的最後一輪面試,她都被刷了下來,「就像鬼打牆一樣,不知道怎麼回事」。

眼見希望一個個破滅,章薇有點慌了——學校規定畢業生6月份就得搬離宿舍,如果那時還找不到工作、沒有收入,她就連落腳之地都沒有了。即將鋪展開的社會生活,像一望無垠的模糊的海面,水下藏著潛流、暗礁、猛鯊,以及各種各樣無法覺察的風險,第一個浪頭打過來,章薇才意識到,自己連船都還沒準備好。

她開始瘋狂投簡歷,凡是有一線希望的工作,有棗沒棗,都去打上三桿。最後,她進了一家事業單位下屬的報社。報社打算新辦一個刊,招了好幾個年輕人進來。章薇剛剛鬆了一口大氣,沒想到入職3個月後,社裡卻傳出刊物審批沒通過的消息——然後,新團隊過完年就地解散,大家各尋出路。

章薇臉型瘦削,眼睛大,眼神裡總有一股不服氣的勁兒,總像在挑釁什麼。這雙眼睛不討家裡長輩的喜歡,她重男輕女的奶奶尤其看不慣,經常在她父母面前嘮叨,抱怨兒子兒媳把孫女給寵壞了——的確如此,章薇從小到大都學習好,有主意,高中選文理科、大學報志願都是自己說了算,但奶奶說,「一個女孩子心氣這麼高,主意這么正,不是什麼好事」。

那年過年回家,除夕吃年夜飯時,奶奶似乎對章薇馬上就要失業的事情有些幸災樂禍:「當年你還看不起你堂哥考不上大學,你讀書那麼厲害,現在還不是連工作都找不到?」

章薇埋頭吃飯,一句話也不說,堂哥正對著家裡的男性長輩挨個敬酒,更顯出她的沉默裡有冥頑不靈的意味。這麼多年來,章薇和奶奶、和家裡的親戚之間總保持一種緊繃的關係,一口氣憋在心裡,咽不下去,但現在也吐不出來。

就在那天晚上,她收到報社一個領導的簡訊:「我有個朋友剛成立了家文化公司,年後招人,你要不要去試試?」

2

那家文化公司計劃的發展方向是做綜藝節目,總經理徐青柏是搞藝術出身,在美國待過多年。2003年,原創綜藝節目在國內方興未艾,徐青柏有強大的直覺,他斷定再過幾年,綜藝必然在國內大火,於是投錢開了公司。

徐青柏當時40多歲,人如其名,高高瘦瘦,氣質挺拔。他的想法很多,卻從來不怎麼考慮這些好點子要如何實施落地,更沒有心思管公司的財務,對於公司要靠什麼賺錢養活十幾個員工這事,完全不操心。好在,公司的實際運營都是負責發行的副總陳露在具體管,陳露比徐總小几歲,一直單身。她和徐青柏配合得十分默契,彼此也高度信任。

經過之前的顛簸,章薇格外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比同齡人都要努力些。做完分內的工作,她還想到公司從零開頭,要多參考別人的經驗,便從國外網站上找了一些素材,簡單翻譯了內容拿給陳露看。沒想到,徐青柏第二天見面時就笑著瞟了她兩眼:「不錯,小姑娘,你做的東西我看了,很有價值。」章薇謙虛了一下,徐青柏接上話:「陳總都誇的人,錯不了。」

有一天晚上,徐青柏帶著章薇做一份計劃書,一直到11點過才弄完。徐青柏說,太晚了,公交都停了,你一個人不安全,我開車送你回家吧。章薇想也沒想就答應了。路上徐青柏問她住哪兒,「人民大學旁邊」,兩個人就不再說話了。章薇覺得氣氛有點沉悶而緊繃,便把車窗搖開一條小縫。微熱的夜風灌進來,仿佛她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溫軟,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太冒失了,不該讓「徐總」開車送。

第二天中午吃飯的時候閒聊,陳露說:「我看了計劃書,做得很好,昨天和徐總加班了吧?」

章薇點點頭。

陳露嘆氣:「怪不得我看他昨晚像是沒睡好,那麼晚了,你好打車嗎?」

章薇就說,「是徐總送的」。

「他親自開車送你回去了?」陳露睜大眼睛看著她,眼裡半是驚愕半是羨慕,又慢慢漸變成一種百感交集的微妙神情。

章薇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她瞬間明白了,為什麼陳露一直在公司任勞任怨地幹,為什麼她望向徐青柏的眼神裡有額外的溫熱,為什麼她講起「徐總出身高知家庭,80年代就在美國拿到了研究生學位」時掩不住自豪——她頓了頓,趕緊解釋說:「就是因為公交停了,又不好打車,徐總才送的。」

陳露臉上這才露出一點無奈的欣慰。

徐青柏是有家室的,他的第二任妻子她倆都見過,看上去非常年輕,孩子剛剛上小學。

過了不久,徐青柏和陳露帶著章薇去杭州出差,晚上在徐青柏房裡最後過了一遍次日見甲方的流程,過完,時間已經不早了。陳露朝章薇笑笑:「小章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還有事跟徐總商量。」

章薇識趣地站起身。在燈光下,陳露的面容顯得格外柔美而嫵媚,然而這額外的美卻讓章薇感到一陣辛酸。

從杭州歸來,章薇每次見到徐青柏都覺得有點尷尬。她當然知道,兩個人你情我願,外人沒什麼可說的。也許陳露知道,自己和徐青柏是沒有結果的,她只是願意儘自己最大的力量,離她所愛的人更近一點——但徐青柏為什麼不拒絕呢?如果他不能給她一個未來,他有沒有想過,這樣對待陳露太不公平了,陳露到底算什麼呢?

3

公司製作的一個項目實現「開門紅」,在一家衛視贏得了很高的收視率。徐青柏很是高興,意氣風發地帶著大家去吃大餐,席間也不勸酒:「我敬大家,我幹了,大家隨意,特別咱們這裡女生多,不要勉強,大家怎麼高興怎麼來。」

在座的女生都刷刷鼓起掌來,章薇旁邊有個女生感嘆:「這樣的男人才是真風度啊!」

吃完飯,大家又去唱歌,KTV包廂裡的光暗下來,章薇瞥了一眼徐青柏,忽然發現他真的算是長得好看的男人,那張俊美的臉半浸在陰影裡,側臉的輪廓發出微微的光,讓她想起古羅馬的大理石雕塑,仿佛美在他臉上凝固了——又不僅僅是好看,經過歲月的沉澱,散發著一種秋天般的成熟和沉穩。

包間裡歡聲笑語,章薇覺得頭有點暈,便去洗手間透透氣,沒想到出來時,徐青柏卻站在走廊上,笑著問:「怎麼沒聽你唱?」

「我唱得不好。」

「我不信,英語講得那麼好的人,怎麼可能唱歌不好呢。」

章薇想,這是什麼邏輯?卻也不好辯駁,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低頭。

徐青柏卻接著說:「有你在,我就總是很安心。」

章薇察覺到一縷遊絲般的曖昧,她覺得自己臉紅了,半是驚愕半是暈眩,還帶著一點難以言說的甜蜜。她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匆匆回到包廂,坐在幽暗的光線中,思緒翻飛,像指南針一下子失去了磁場。

等她冷靜下來,隱秘的甜蜜很快消失,繼而是交織的不確定和罪惡感:徐總是在向自己暗示什麼嗎?他有家庭,也有陳露,也許還有別的她不知道的女人,自己又算什麼呢?

章薇越想越覺得無所適從——然而,才剛剛安頓了幾個月,又要重新找工作嗎?想起之前的窘迫、疲憊,她那顆微熱的心又漸漸涼下來。

隔了幾天,同事們在一起閒聊未來的打算,章薇本來就有要繼續讀書的想法,便隨口說,也許以後再去考個研吧。

沒幾天,徐青柏居然把章薇叫到了辦公室,微笑著問:「怎麼,聽說你打算辭職考研?」

那微笑,像是在等著章薇示弱。

章薇頓時心裡升起一陣怒火:「誰打的小報告?」

「你看你,怎麼氣性那麼大?還真想過要走?」

章薇不說話,不知道為什麼,她感到自己和徐青柏也莫名其妙地進入了一種緊繃的關係中,而此時斷然否認,就是低頭認輸。

徐青柏接著說:「那我給你3天時間,你回去想想吧。」

第二天一早,章薇就來到公司,徑直走到徐總辦公室:「我想清楚了,我要考研。」

徐青柏一臉愕然,似乎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結果:「現在已經9月份了,很多考研的人從去年就開始準備,你現在只剩下4個多月的時間,還來得及嗎?」

見章薇不做聲,徐青柏甚至有點氣惱了:「胡鬧!有計劃嗎?考什麼方向?」

「國際新聞。」

章薇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已經打算好要背水一戰。她仔細算過,目前手裡的積蓄除了基本生活開支,剩下的錢交房租剛好能交到來年4月份。

4

章薇買了一個A4的大本子,以小時為單位制定了嚴格的作息表:戒掉所有娛樂,每天早上6點半起床,7點半到人大蹭一間自習室,學習到11點半,回家隨便吃點東西,下午再去自習,5點去人大英語角讀China Daily,9點回家聽China Daily英語新聞,做半小時口譯,睡前看一章政治要點,11點半睡覺。

有時候她也會忍不住奇怪,自己明明工作得好好的,業務突出,領導賞識,怎麼一下子忽然又進入了毫無退路的境地?「犟得像一頭驢」,奶奶曾經這麼罵過她,語氣有點咬牙切齒,是自己太要強了嗎?但這個問題已經沒有時間細想,她已經別無選擇。

2003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這時她才想起來,去年開春找到工作後一時高興,把大學時穿的那件笨重的黑色羽絨服給捐掉了——那時候覺得工作已經定下,有收入了,等到冬天再買件新的。現在衣櫃裡的厚衣服,除了兩件毛衣,就剩下一件抓絨外套。

每個星期章薇會給家裡打一次電話,媽媽在電話裡問她怎麼樣、錢夠不夠,她就以輕快的聲音說,複習得很好,工作攢下的積蓄夠用,我有錢。她好像永遠在和一種看不見的東西較勁。

初雪落下的那天早上,章薇哆哆嗦嗦地出了門。到人大東門,平日裡那個面容熟悉、有點靦腆的保安小哥忽然把她攔下:「同學,請出示一下學生證。」

保安平時看她臉熟,大概也猜出她不是本校學生,睜隻眼閉隻眼罷了,臨近期末,上自習的學生多,教室緊張,學校便會要求保安查得嚴一些。

還好章薇早有預備,已經在天橋上找了個辦證的做了一張假證。可保安接過證件,在手上甩了甩,嗤笑了一聲,鼻子裡吐出來那股氣像針一樣扎進空氣裡:「你這學生證在哪裡買的?」

章薇一愣,一陣熱流直湧上眼眶,但她努力抑制住情緒——自己這真是倒黴到家了,連最後上自習的權利都要被剝奪。她自知理虧,什麼都沒說,咬著凍得發青的嘴唇,站在瑟瑟寒風裡發抖。保安像是動了惻隱之心,揮揮手:「好好,你進去吧。」

她走到小賣部,打算去買一根熱玉米吃。賣玉米的阿姨捏了捏她的手,憂心忡忡地說:「小姑娘,你可別把自己凍感冒了。」她「嗯」了一聲,轉身走出小賣部,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下來了。

夜裡,手機忽然亮了一下,居然是徐青柏的簡訊:「在幹嘛呢?最近好嗎?」

章薇心頭流過一陣久違的暖意,就說自己在複習,一切都好。

「我知道你是個要強的女孩,要是沒考上研究生,公司歡迎你回來。」

章薇心裡那股氣又上來了:去你的,我還沒考呢,你就咒我考不上,我偏要考上給你看看!於是把手機往旁邊一扔,連「謝謝」也不願回了。

黑夜越來越深,似乎在她窗外不斷下沉。當她從書裡密密麻麻的字中抬起眼睛時,覺得自己像走入了一片漆黑的荒原,檯燈是世界中心唯一明亮的點。

5

聖誕節那天晚上,章薇從人大東門出來路過郭林家常菜時,餐廳裡燈火透亮,熱氣在窗玻璃上凝成一片淡淡的水霧。透過水霧,依稀能看見人們在舉杯談笑,靠窗有一對情侶,男人笑著伸手去摸對面女孩鬢角的頭髮。

章薇腦海裡忽然浮現出徐青柏的樣子,這時她回憶起,「徐總」身上有一種很吸引女性的氣質,他不常說話,笑的時候很溫柔,甚至會有中年人少有的靦腆,想著想著,她的嘴角也不自覺微笑起來。

她想給徐青柏發個簡訊,祝他節日快樂,又馬上意識到,他應該在陪家人過節,自己這樣很唐突。站了幾分鐘,她覺得冷了,便吞了吞口水,在心裡暗暗說:「等我考完了,一定要來這裡吃一頓。」

想要的東西不僅是一頓美餐,人民大學對面當代商城的巨幅廣告上,總有年輕女孩夢寐以求的東西。章薇以為自己是不在意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夢見一個身穿性感內衣、燙著金黃捲髮的女人,女人的面容美麗得炫目,她看不清,只聽見一個聲音在耳畔低語:那件內衣是「黛安芬」。這3個字無比清晰,像柔軟的匕首刺入她的心間,她夜半從夢中驚醒,依然能感到胸口隱隱作疼。那些想要的東西:口紅、包包、衣服……瞬間成群結隊地湧來,跳著舞在她眼帘上躥來躥去。

她嘆了口氣,在心裡默默把它們一個一個抹去,像值日生擦掉黑板上的字跡。

那個冬天,章薇對天空的記憶幾乎都是幽藍色,在路上走著,也像是在潛水,進入世界極度幽深的部分。直到考研筆試那天走出考場時,在漫天大雪中,她才覺得自己許久以來第一次睜開眼睛,打量這發光的世界,在一片白茫茫中頭暈目眩。她似乎變成了一個輕飄飄的鬼魂在大地上遊蕩,夢遊一樣深一腳淺一腳走到城鐵站。擁擠的人群過於急速地向她湧來,她恍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能從他們身上輕輕穿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倒了幾趟地鐵、公交,章薇迷迷糊糊地走進郭林家常菜,服務員問她想吃什麼,她沒回過神來,服務員又問了一遍,她像一個大夢初醒的人喃喃說道:「好好,對,我吃什麼呢?」

筆試,章薇考了第二。複試的一項內容,是場外放幾段國外新聞錄音,考生用中文複述新聞內容。

章薇走進考場,開始流利複述,幾乎連一個細微的小詞也沒有漏掉,老師們面面相覷,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一位女老師有些憤怒地打斷她:「好了,你不要再照著念了。」

章薇有些莫名其妙——她的筆記本上只摘要記了一些重點詞彙的符號,這是她大半年來堅持口譯練習的結果,她沒有照著念。於是,她索性昂起頭,直視著老師們完成了複述。

章薇以綜合第一的成績考上了研究生。

入學後,有一次聊天時,導師半開玩笑地告訴她:「複試時,你表現得太流暢,李老師都懷疑你作弊。後來你選我當導師,李老師還想方設法來套我的話,想知道是不是我提前把考題洩露給你了。」

章薇一拍腦袋——怪不得那個李老師當時的神情如此憤怒。然後,她衝進李老師的辦公室,抓起桌上一張《參考消息》塞到李老師手裡:「老師,麻煩您選一段。」

李老師不明就裡,也想看看她到底想幹什麼,隨手指了一段。

章薇掃了掃段落,用英文將段落大意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她抬起眼睛看著李老師:「老師,你還可以考我,我複試沒有作弊。」

李老師抬起眼睛,看見這個女孩眼裡閃動著足以和年過不惑的她勢均力敵的光。

「你很好,我知道了。」

6

「為了慶祝你考上,請你吃飯吧。」

章薇看著手機屏幕上的簡訊,遲疑了一會兒,鄭重地回了一個「好」。也許她早已預感到,他們遲早會再見面——更或許,她心裡也有點期待見到他。

徐青柏還是老樣子,眉眼沒什麼變化,依舊話不多,吃飯的時候問了問她考研的情況,像是在背誦之前準備好的問題,問完就無話可說了,斷斷續續的沉默,讓這頓飯格外沉悶。

偶然地,他想起一個重要的話題,欣欣然道:「公司最近還需要翻譯點東西,你有空兒就兼職做吧,能掙點生活費。」

章薇說:「好啊。」她覺得自己之前可能是想多了,這頓飯的真正目的,是找兼職吧。

「晚上打車不安全,我開車送你回學校吧。」吃完,徐青柏說。

一路上仍舊默默無語,章薇覺得像是回到了一年前,風灌進車裡,吹著一種似有似無的情愫。

車停在學校門口,槐樹在車裡投下寬闊的陰影。徐青柏忽然轉過頭來,像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給你講講我以前在美國的事吧。」

徐青柏剛剛研究生畢業的時候,沒什麼名氣,畫作賣不上什麼價錢。他和那時候的妻子生活在紐約,過得很窘迫,到超市裡買麵包都要買臨期的那種,買一贈一。

他的妻子也是搞藝術的。有一年秋天,他和妻子開著一輛破破爛爛的二手車,從紐約出發,穿越平原、沙漠、森林,目的地一直要到舊金山。每到一個城市,他們就去找當地的畫廊,推銷他們的畫,兩個藝術家,也像兩個乞丐。有時候別人會彬彬有禮地拒絕,有時候他會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出蔑視:根本沒有耐心看作品,只是因為他長了一張東方面孔,便對他油然而生一股優越感——很多年後,徐青柏已經功成名就,但當年那些在暮色中迅速向車窗後方遠去的風景,還會時不時地映入腦海,讓他感到時間的流逝是如此具象、真切。

連續有幾天,他的畫一幅也沒有賣出去。有一天傍晚,他心結氣鬱,把車停在道邊,就地躺下。那時天空裡淌滿落日餘暉,一片金色,他只想融化在這片金色裡,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他的妻子也走下車,躺在他身邊,很擔憂地看著他:「你的畫太沉悶,沒有藝術靈氣——你要多去和別的女人交往,我不會怪你的。」

徐青柏很愕然,他萬萬沒想到妻子會坦誠到如此地步。妻子掏出兩根煙,自己叼了一支,又給他點燃一支。他們就坐在道邊,一直等到夕陽完全沉入地平線,暮色像一件深色外套披在大地上,有什麼東西也在他的心裡熄滅了。

徐青柏有了第一個婚外女友,是一個已經拿到綠卡的華裔,她也有丈夫,這在藝術圈並不是什麼大驚小怪的事,他們都對彼此的狀態心知肚明。他的妻子說得對,陌生的女人帶給他新的激動、新的痛苦,陌生的世界向他敞開,讓他以新的方式進入自己的欲望和表達,他在她們身上尋找靈感和可能性,也在創作中不斷突破已有的風格。

他們回國了。隨著他名聲漸起,他結識的女人也越來越多:清純的女學生、藝術經紀人、仰慕他的女商人……他似乎輕車熟路,漸入佳境,假作真時真亦假,而此時他的妻子老得越來越明顯,她已經不能理解,當年自己為何要愚蠢地打開他心中的魔盒,而魔鬼吞噬了他們最初相愛的歲月、他們美好的青春回憶,她患上了抑鬱症。

離婚的時候,徐青柏給予了妻子最大的經濟補償。妻子對他說:「我不怪你,兩個人的相遇或分離,都是自然而然的過程。對我來說,世俗的結果並不重要,我只是覺得人活在世上,有那麼多野心、那麼多欲望要實現,太苦了。」

徐青柏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很多,婚後她自由職業,衣食無憂,只需相夫教子——連相夫都沒必要,只需教子,以及裝作對他外面的事情都不知道。

「我決定和她結婚的時候,覺得她很單純,從來不化妝,有一種很天然的美。」徐青柏惘然一笑,「她從來不會過問我外面的事,但她或許也是最複雜的吧。」

他頓了頓:「我經常會覺得很孤獨……你知道嗎,你身上有一種別的女人少見的力量感,你是這麼多年來我主動追的第一個女孩。」

章薇感到自己微微有些發抖,也許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已經對徐青柏有了好感,也許她已經在心底久久渴望這一刻,怎麼可能毫無所動呢……但她在近乎暈眩的震顫裡扶住了自己,像一隻旋轉的陀螺憑藉超越慣性的力量、在地上穩穩定住了。

「抱歉,我讓你失望了。」

徐青柏有些語無倫次:「不管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

「陳露姐還在公司嗎?」章薇揚起臉問道。

徐青柏頓時語塞。

「你有妻子,有孩子,我不會做那樣的事。」看著徐青柏略有些驚惶的臉,章薇愈加篤定地說,「也許你覺得我太迂腐了,也許因為你是藝術家,你不覺得這會是一種障礙,但對我來說,不可以。」

「我是認真的。我可以離婚,你不用擔心,錢會很快再賺回來。你和我在一起,以後也會容易得多。」

章薇笑了一下,說了句「謝謝」,打開了車門。

7

研究生畢業後,章薇順利考上公務員,按部就班,結婚生子。

微信時代來臨了。有一天,一個熟悉的名字來加好友:「我試了試你以前的手機號,沒想到你還沒換號。」

通過好友,沉默了許久,徐青柏又發來了一條信息:「這麼多年,有時候還是會想你。」

章薇沒有回覆。第二天,她在朋友圈發了一張剛生完娃時抱著孩子的照片,照片上的她,面容比幾年前略顯豐腴,穿著隨意的家居服,眼睛裡的光變得柔韌,她沉浸在寶寶粉紅色的芬芳中,露出為人母才會有的那種溫暖幸福的微笑。

後來,徐青柏再也沒有和她聯繫過。

「你真的沒有後悔過嗎?」在咖啡館,故事快要講完的時候,我忍不住問她。

章薇想了想:「有一次,我去美國出差,辦完事正好有半天空閒,就去逛了逛當地一家挺有名的博物館。在那裡,我看到他畫的一個半裸的女人,眼睛裡含著秋陽般的神採。我霎時覺得,他是真正懂得女人的生命力的,那一剎那,是我唯一後悔的時刻。」她露出一個顯得有些遙遠的微笑,「在我心裡,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如果他不是別人的丈夫,他幾乎是完美的。」

像徐青柏那樣的男人,有哪個女人會不動心呢?

章薇小時候,很想吃鎮上那家點心店的蛋糕,金澄澄的,放在櫃檯裡像童話裡發光的寶貝。每次路過時,她都像一隻發饞的小貓,眼巴巴地向櫃檯望去。有一次,奶奶終於從集市上帶了一塊回來給她,她歡天喜地地拿過來,發現角上少了一塊。奶奶若無其事地說,堂哥剛才嘗了一口,她已經把堂哥嘴咬過的地方撕掉了,不會碰上他的口水,「你好好吃吧」。

章薇瞬間意識到,這是堂哥吃剩不要的。她心裡不知從哪裡冒出一股無名火,甩手把蛋糕扔進了家門口的池塘。從那一天起,她和奶奶結下了仇。

「我知道什麼是我的,什麼不是我的。」

章薇說,後來她刪除了徐青柏的微信。年輕時她有那麼多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現在都能輕易得到了。只有他,像一隻最明豔、最英俊的風箏,當她按下「刪除」時,永遠落在了她明明滅滅的青春裡。

編輯:許智博

題圖:《春夜》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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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國小民》第1099期本文系網易「大國小民」欄目出品。聯繫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每年初二到了姥姥家,大地紅二踢腳之類的響炮都放沒了,只剩一小捆魔術彈,鐵蛋私藏的,專等我來一起放。那時過年放炮是男孩子們唯一可以在大人面前點菸的時候。我和鐵蛋一人一支點上,嘴裡又苦又嗆,30發響的魔術彈插雪殼兒裡,菸頭杵上,再叼起,捂耳朵,心怦怦跳,看炮捻子在暗中哧哧冒著火花,再等五彩煙花「噌」地一下噴向夜空。二舅家那時睡火炕,鐵蛋把魔術彈藏褥子下,二舅發現了破口大罵。
  • 被吳秀波「送」進監獄的小三陳昱霖:命運的饋贈,早已標好了價格
    被吳秀波「送」進監獄的小三陳昱霖:命運的饋贈,早已標好了價格最近,電視劇《我,喜歡你》刷爆全網。帥氣大叔搭配軟萌少女,收穫了不少關注。被吳秀波「送」進監獄的小三陳昱霖:命運的饋贈,早已標好了價格。之後,她通過自己的努力考入了武漢音樂大學。
  • 大國小民 | 只生了兩個女兒的母親,與一個時代的抗爭
    《大國小民》第1131期本文系網易「大國小民」欄目出品。聯繫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2018年8月初,彩霞給我打電話報喜,說大女兒大貝已經被一所二本院校錄取了。因為激動,彩霞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
  • 大國小民 | 就算是爬,我也要爬進985的大門
    《大國小民》第1131期本文系網易「大國小民」欄目出品。聯繫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他們總說,人的一生很長,不必一直贏,只需要在某些關鍵的時間節點抓住機會,就可以擁抱另一種人生。
  • 林妙可近況曝光,身材圓潤發福明顯,命運饋贈的禮物正在償還
    然而張藝謀對於那場演出並沒能給自己滿分,至於缺失的那一分,或許要源於一個小女孩,她叫做林妙可。直到她開始學習舞蹈,林妙可就成為了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一個,就連舞蹈老師都驚訝於她的飛速進步,只要她登上舞臺,就讓人很難把眼睛從她身上移開。
  • 大國小民 | 孩子你聽我的,遭欺負了就打回去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選擇忍讓。我依然和以前一樣,把作業借給他們抄,甚至和平常一樣,和他們聊上幾句。就在我以為這件事已經翻篇的時候,一個男孩笑嘻嘻地喊:"痘皮妹,拿作業來!"這簡單的三個字,一下成了全班男孩的笑點按鈕,笑聲像傳染病一樣在班上蔓延,我看著他們因為張嘴大笑而露出的黑洞,又一次感到不知所措。我並不是沒有拒絕。
  • 中華崛起,民族復興:我們老百姓要轉變大國小民的心態
    既然落後了,那就奮起直追,一開始我們學習美國,因為那時候美國最強大。日俄戰爭後,我們看到了日本的迅速崛起,覺得日本找到了學習西方的捷徑,於是我們學習日本。再後來看到蘇聯一下子變成超級大國,直接可以跟美國抗衡了,我們又跑去學蘇聯。直到最後,在毛主席的領導下才從新民主主義走向了社會主義道路。
  • 大國小民 | 我的律政人生,從在醫院拉客開始
    4我本來都快要放棄在第一個月「開單」了,結果就在這時,在醫院裡碰到了一個被小轎車撞倒的小女孩,她爸爸在醫院照顧著女兒,正準備走法律程序,我們便很快籤單。小女孩的爸爸姓張,和我還算聊得來,我便喊他「張哥」。
  • 王志綱 | 大國與大民(2020年老闆最值得一讀的長文)
    我今天分享的題目叫《大國與大民》,出自我剛剛付梓的新書《大國大民丨王志綱話說中國人》,這個題目看起來太過於宏大,好像與芸芸眾生並不相關,但其實它關乎每一個中國人。可以說,這本《大國大民》是以中國千年文化為經,以我大半生江湖閱歷為緯,歷時三年而寫成的。作為 50 後,我有幸在弱冠之年,趕上了改革開放這場翻覆之變。
  • 小民視角:我們憑什麼要愛國?
    高鐵高速帶來了遊客,刺激了當地的經濟發展,同時讓不少常年處於大山深處的孩子走出去看看,也許這一出去就是命運的轉折。再把視線轉到中國最早步入較發達經濟體的臺灣省。2018年,臺灣省GDP為3.9萬億人民幣,以人均換算,是一個比較發達的經濟體。但時至今日,臺灣東部地區都沒有高速公路。這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