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潮流之外:張愛玲傳》書影
2020年是張愛玲誕辰100周年,河南文藝出版社於9月份推出了著名作家青青的《在一切潮流之外:張愛玲傳》,展現了張愛玲從上海、香港到美國奔波而跌宕的經歷。張愛玲的一生,是頗具爭議的一生,那這本書又有什麼特點呢?猛獁新聞·東方今報為此專訪了作家青青。
猛獁新聞:青青,首先祝賀你的《在一切潮流之外:張愛玲傳》出版。近幾年關於張愛玲的書很熱,僅張愛玲傳記就有將近20種,我翻看你這本張愛玲傳時,眼睛一亮的是你沿著張愛玲的足跡,把她在天津、上海、杭州、溫州、諸暨、南京、香港、臺灣去過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你還去溫哥華採訪了瘂弦。我想,這是一本用腳步丈量出來的張愛玲傳吧。除了這一點,你覺得你這本傳記與以往的張愛玲傳相比,還有什麼明顯的特點?
青青:我喜歡到一切事件發生的現場,哪怕人去樓空,總有一種氣息停留在空氣中。我相信,每個人都自帶磁場,你在一個密閉的地方生活過一段時間,你的磁場會留在這裡的牆壁上,小路上,還有空氣裡。我們每每抵達一次,就與這個人的磁場相接,靈魂相觸。如果你從他(她)出生地開始,一直追到逝地,就好像你跟著他(她)過完了一生,那些小時候進入他(她)他身體裡的空氣與雲朵,風聲與雨絲,重新在自己的身體裡一一復活,他(她)生前痛苦掙扎的小河邊,小路上或者寺院裡,他(她)沉重的嘆息和輾轉反側的不眠也能通過青苔與露珠,將心事反覆傳遞。我不是天才,但我是詩人,有一顆善感的心腸,我總是能貼身地體會到別人的痛苦,這對我寫傳記也是非常有幫助的。
在寫作張愛玲與蕭紅之前,我都是從她們的出生地到去世地,一一走過。每到一處,都會有對她們身世與命運獨特的發現,這是資料中無論如何也無法給予的。另外,走訪中總會遇到有趣的人與事,對自己寫作有獨到的幫助。2019年秋天第三次去上海,和小友郭納一起走訪美麗園,正好遇上胡蘭成侄女胡青芸大兒子的同學,一位已經退休的孫阿姨,她絮絮叨叨給我們講了許多上海往事,特別是胡青芸家的家事,幫助我還原了四五十年代,胡家人命運沉浮,大時代風聲雨聲……
我童年離開父母家,與祖母生活在一起。小小年紀已經開始領略生命之悲哀,敏感的心已經觀察到成年人世界裡的虛假與苦痛。由於生母在我七個月時就把我過繼給舅舅,這讓我一生對母愛都滿懷渴望,但現實裡卻是每每失望。這些複雜的感情都有助於我貼身解讀張愛玲的原生家庭,與其他傳記不同的是,我把張的原生家庭裡與母親,父親,姑姑、弟弟甚至與貼身女僕韓媽的關係都一一掰開,重新解讀——張愛玲之所以是張愛玲,這裡才是她生命的原色呵。
作家碎碎是河南文藝出版社的副社長,她看了我的書稿後,對我說;「你這樣貼近生命的解讀,別的傳記還沒有這樣的。」在寫作張愛玲傳的近一年裡,我呼吸著她的呼吸,痛苦著她的痛苦,幾乎是替她活了一次。她對母親既愛又恨的感情,我特別能理解,她對愛情高度純真全身投入我也是感同身受。她著重自我,忠實於內心的一生也是我想過的一生。我想,通過寫作她,我也重新塑造了自我,變得更加自信獨立強大。
(張愛玲)
猛獁新聞:2020年是張愛玲誕辰100周年,臺灣的《INK》《聯合文學》《皇冠》雜誌都出了特輯。我翻看了一下這幾個特輯,除了各種角度的解讀,好像也沒有什麼新史料、新發現。你覺得現在對張愛玲的發掘和研究到了什麼程度?你在寫作這本傳記的過程是怎樣利用這些發掘和研究結果的?
青青:說實在話,我原來一直期待宋以朗出版張愛玲與宋淇夫婦的通信集,在朋友的幫助下,買到了。但讀了一些,並沒有更新的史料。傳記寫作中史料的分析與運用特別重要。一本傳記有新史料發現當然有價值,如果沒有更新史料,如何解讀這些已經到手的史料到很重要。我這位朋友藏書豐富,大約有兩萬冊藏書,在書界裡很有名聲,書齋名曰:小鮮館。他藏有許多港臺版書,我們坐下喝茶聊天,他拿出大陸版與臺灣遠景出版社出版的《今生今世》,一對比才發現,大陸出版時刪了一萬多字。更有趣的是,他寫過一篇小文叫《張愛玲的「三圍」》,我問他從哪裡知道的資料,他笑道:皇冠出版的《張愛玲私語錄》裡有張愛玲手繪旗袍圖,是要鄺文美給她在香港改旗袍時用的,通過手繪圖上的尺寸,算出來的。我笑道:你可真壞,要讓張愛玲知道了,一準不依你了。回家翻大陸版的《張愛玲私語錄》,就把這珍貴的手繪圖去掉了。
這下子,激起了我買港臺版的念頭。為了得到更加完整的資料,我託朋友也通過孔夫子舊書網,買了許多港臺版書。張愛玲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在上海立地成名,但是七十年代紅透港臺,被臺灣文化圈尊稱為「祖師奶奶」,出現了一批忠實的粉絲與研究者。
這些資料有些有簡體版,有些只有港臺版,為了購此史料,我也是不惜血本,有時候一個舊雜誌就要上千元,王德威一本舊書就是500元,我也眼都不眨就拿下了。還從胡蘭成研究者小北那裡買下了他主編的《胡蘭成全集》、胡青芸的《往事歷歷》。從這些資料裡還是發現了許多有趣的事實,找到了別人沒有發現的角度與視角,大家可以閱讀我的書就能發現這一特點。
猛獁新聞:愛一個作家,與研究一個作家不同,前者可能化為迷戀甚至崇拜,變成一種粉絲心態;後者則要求心態冷靜、有一說一,有「同情之理解」,也要有理性的評析甚至是批判。前一種心態對寫作作家傳記顯然是不利的,而對於張愛玲這種作家,其實又是很難擺脫喜愛心理的。請問,你在寫作傳記時是怎樣處理喜愛與理性這兩種心態的?
青青:因愛而靠近,因愛而寫作。我在寫作上特別聽從內心的召喚,聽從直覺,我不完全熱愛的人,我不會寫。但寫作的過程中,我力求客觀與真實,不能因為愛而掩飾傳主的缺點。張愛玲是個天才,她有天才的特點,病態敏感,獨立自持。所以她對親情的淡漠是因為過於渴望。怕那種求而不得的傷害。她出生於貴族之家,從小受到完備的禮教,應該是很通人情世故,她是高智商與高情商,知道如何做才能討好別人。
但她不願意去這樣做。但當她的寫作需要幫助時,她也會戰勝羞澀,主動斡旋。在她剛剛寫作時,她與周瘦鵑的關係,就能清楚地看出這一點。另外,她在香港用英文寫作出版《秧歌》後,主動寫信給胡適,對胡適宛轉讚美,讓胡很是受用。這都是她高情商的表現。我肯定她忠於自我,獨立行事,對她的淡漠與犀利也有微詞。如果認真讀我的傳記,是可以看出來的。應該說,我力求寫出一個真實豐富,真性情的張愛玲。
(胡蘭成)
猛獁新聞:關於張愛玲與胡蘭成的相識與分手,我看你引用了很多胡蘭成及其家屬的回憶。關於這方面,張愛玲留下的文字很少,雖然《小團圓》裡影射了一些,但小說畢竟只能做起到側面的參考作用。你覺得來自胡蘭成和他親屬這方面敘述的可靠性有多大?怎樣辨別和取捨這方面的資料?
青青:說實在話,我對胡蘭成感覺一直很矛盾。他有才華,但人品不咋樣。他愛張愛玲、懂得張愛玲是真的,但他辜負張愛玲也是真的。因為張愛玲,我十幾年前,女兒到香港一個公司實習,我讓她背回來了遠景出版社的《今生今世》。胡很唯美,他筆下的女性無一不好。他都是用生花妙筆,把她們細細讚美,天下的好詞都用盡了。
從張愛玲與宋淇夫婦通信中,可以看出朱西甯要寫張愛玲傳,被她拒絕,她看了胡寄她的《今生今世》,認為通篇胡說,夾纏得厲害。這也許是她寫作《小團圓》的最初動機。在她內心,她是對照著胡蘭成寫下的才子子佳人的愛情,重新寫出更加真實的愛情。當然《小團圓》是小說,但是一本自傳體小說,是不爭的事實。裡面即使是個別事實虛構,但心理事實是真實的。
在這個世界上,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假呢?我個人覺得,心理真實有時候比現實中真正發生的事實更重要。我在寫傳記的時候,更多地相信張愛玲在《小團圓》裡的敘述。當然,胡青芸的口述實錄裡事實也是可能對照運用。在胡蘭成與張愛玲戀愛婚姻開始與結束過程,我採用了三個視角,一個是胡蘭成的,一個是張愛玲的,一個是胡青芸的。其實炎櫻如果有文字留下來更有趣了,因為她全程參與了胡張戀愛結婚的過程。
猛獁新聞:張愛玲作為一個女性,寫小說時不自覺地展現了女性主義視角,比如她寫曹七巧、白流蘇、盛九莉等等,雖然她並沒有過分強調自己這方面的視角。我看你在傳記中做了很多女性主義的比較,可以談談你在這方面的思考嗎?
青青:張愛玲是個輕微的女性主義。她對待女性的態度很矛盾,早年她寫過一篇散文《談女人》,更多地批判女性的弱點:虛榮、小心眼、說謊、嫉妒。她的小說很多主角是女性,但卻更多地著眼於人性來寫,寫女性的墮落、錢迷、心理變態、世故等。比如第一爐香裡的葛微龍,金鎖記裡的七巧,傾城之戀裡的白流蘇等。就像她寫給宋淇的信裡,大意是只有人性永遠看不煩,可以觀察一輩子,有趣。她對女性戀愛、擇偶的一些想法,完全沒有女性主義氣息,比如花男人的錢才有成就感呀,比如丈夫應該比自己大十幾歲,更有經驗呀。張愛玲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只是因為她自己是女性,對待女性她看得更加清楚,當然也更加悲憫。更多地站在自由主義立場上對女性弱點的批判,對女性自身的反省。當然她也寫了封建禮教裡女性的受壓迫,以及五四之後新女性的兩難處境。但都不完全是站在女性主義角度來寫的。
猛獁新聞:你在傳記裡提到,月亮在張愛玲小說裡是一個獨特的意象,有時是白月亮,有時是紅月牙,有時月亮帶著紅黃的溼暈。我們有幸在這個世界上與張愛玲共同目睹了三十年的同一個月亮,那麼你覺得沒有了張愛玲的月亮跟過去會有不一樣的意義嗎?
青青:張愛玲的月亮都是冷調子,要麼是藍月光,靜靜的有殺機,那是她被父親關在地下室裡,得了病,絕望的月光。要麼是淚眼裡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的光稜。這是白流蘇,也是絕望,但還不甘心。要麼是七巧的月光:月光裡,她的腳明月一點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屍身的顏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這月亮光,真是透心涼的絕望。
有人測試說,喜歡月亮的人大都愛靜,敏感,易自傷。張愛玲筆下的月亮是她自己的月亮,也是她抒寫的所有人物的月亮,月亮不過是她的人物內心一角,都是被現實擠壓、傷害的人,都是人性扭曲而不自由的人。那是七十多年前的月亮了。
現在也有月亮。但再也沒有一個作家如張愛玲一樣凝視月亮、熱愛月亮,以月亮寫人心,那樣通透而深刻。她是農曆八月十九出生,中秋節後的第四天,月亮一定很亮。這樣月亮下出生的人終生都愛著這缺了又圓的月亮。現代人越活越粗糙,越活越沒有詩意。月亮只照亮唐詩與宋詞,無法照亮現代人的生命。如果現在還要說一說月亮,那一定是霧霾弄髒了的月亮,暗淡而無光。
猛獁新聞:現在有很多臺港和大陸女作家的作品仿效張愛玲風格,被稱為張派「傳人」,比如施叔青、朱天文、王安憶、須蘭、鍾曉陽、黃碧雲等等。在這些張派「傳人」裡,你覺得哪個最傳神,你最喜歡哪一個?
青青:女作家裡的確有許多仿效張的風格的,但大都照貓畫虎,只有語言之相,而無實質上的虛無深刻。天才是難以模仿的。但也的確有你提到的幾位作家,寫出了自己的風格。鍾曉陽成名作《停車暫借問》是有幾分像的,但也只是外樣,她曾經把書寄給張愛玲,張也只是敷衍了幾句,因為鍾筆下的戀愛故事是簡單而圓滿的,不是張喜歡的樣子,張熱愛的戀愛故事都是千瘡百孔之後的那點點真情。我喜歡王安憶,王安憶寫得多,也有幾部上乘之作,比如《長恨歌》應該就是非常接近張愛玲風格的作品,有上海的世俗人情,有大時代的背景,有男女互相利用溫暖的那一點點欲望與真情。
猛獁新聞:近幾年,張愛玲小說已越來越多地改編為電影和電視劇,如《第一爐香》《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半生緣》《色,戒》等,甚至還有一部反映張愛玲生平的電視劇《她從海上來》。這些劇你看過哪些?評價如何?你覺得把這些作品搬上屏幕對張愛玲小說的理解會帶來幫助還是障礙?
青青:張愛玲熱愛電影,也寫過劇本,她的小說改編成電影一點也不奇怪。相對來說,李安的《色,戒》最成功。李安冷靜,也會運用細節,把易先生的中年男人的殘酷與欲望表現得很到位。李安說他讀懂了張愛玲,他覺得這部小說也是個平行宇宙,面上是一個軍統頭子易先生與一個想謀殺他的大學生王佳芝對手戲,實際上是年輕沒有性經驗的張愛玲與一個情場老手胡蘭成的對手戲。這是李安的判斷,對不對不講,但李安顯然下了功夫,讀懂了張愛玲的作品。但李安還有一點也不對張愛玲胃口,就是易下令幹掉王佳芝之後,回到家裡,坐到王曾經坐過的床上,低頭不語,眼睛溼潤。其實原著中,易就是冷酷無情。殺掉就是殺掉,習慣殺人的他輕鬆得很,並不絲毫留戀。而李安的結尾卻有溫情,是暖調,這可能是李安為了大眾口味所做的妥協。
猛獁新聞:有人認為現在寫張愛玲傳的時機還不成熟,生平資料還是太少,比如1945年到1952年的材料極少、她和炎櫻去日本的三個月都做了什麼、她與賴雅的感情生活如何等等,都是空缺。但我覺得這幾年張愛玲史料發掘得已經不少了,有些是她刻意不想讓外人知道的,所以寫作出像前一陣子翻譯出版的三大卷《陀思妥耶夫斯基傳》那樣的傳記似乎不大可能。你怎麼看待這一問題?
青青:張愛玲是個特別清醒的人,她把自己的一生都細細抒寫過了,只不過她自己大多數時間都藏身在她的文字後面,暗喻,轉喻,一般人無法撲捉到。最近宋以朗出版了《紙短情長——張愛玲往來書信集》之後,關於張愛玲的黑匣子已經打開,的確也沒有更多新鮮的資料了。張愛玲去日本的事其實她自己也寫在小說《浮花浪蕊》裡了。在她去世前一年,她又整理了自己及家族裡親人的照片,出版了《對照記》,這都是她的自傳的一部分。她是把自己分成了無數個小小碎片,散布在她的小說與散文裡,最後,你只要下功夫讀完她的全集,她的形象、身世、情感、命運以及她對待愛與性的態度,全都明白了。
猛獁新聞:近幾年,張愛玲晚年交往最多的莊信正、夏志清等陸續公布了張的書信;在張愛玲誕辰100周年前夕,張愛玲遺產執行人宋以朗整理公布了張愛玲與他父母宋淇、宋鄺文美的近700封往來書信,厚厚的兩大本。尤其是宋氏夫婦作為張愛玲最信任的人,他們之間的書信無疑會透露張愛玲的很多生活細節。你在寫作傳記時這些書信還沒出版,你說會在看到書信後會對傳記做一次修訂。你覺得做出修訂的主要是張愛玲的後半生嗎?
青青:這兩大本書信集我看了一些,還沒有讀完,感覺基本上沒有更新的史料了。如果做張愛玲研究,還可以從書信裡尋到一些張愛玲作品一改再改的信息,還有她一些未寫作品的輪廓,但她的生命細節,基本上沒有更新的史料了。如果以後有機會出修訂版,我會把出版社要求我刪的兩萬多字恢復了。因為那些許多是我尋訪張愛玲的現場感受,自己覺得很是珍貴。
猛獁新聞:看完這部傳記,我總覺得你還應該做一件事,就是再去一趟香港,到加多利山的宋以朗家,撫摸一下張愛玲手稿,感受一下張愛玲的氣息,如此才算圓滿,傳記也會獲得新的靈魂。你有這個計劃嗎?
青青:這個建議很好,我當然很想去加多利山,只是在尋訪的過程裡沒有機遇認識宋以朗先生。我想以後也許會有機會,那樣的話,可能會有更多靈魂交匯的感覺出來。另外,本來今年我訂好了2月7日去洛杉磯的機票,因為疫情美聯航退票了,真是遺憾,但願以後還有機會,我還會尋訪的。一個是她去世前住了二十三年的城市,一個是她所有文字手稿存放地,都是非常重要的尋訪。我想,她會幫助我,抵達。我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作家簡介:
青青,原名王曉平,現居鄭州,著有《白露為霜:一個人的二十四節氣》《落紅記:蕭紅的青春往事》《訪寺記》《空谷足音》《在一切潮流之外:張愛玲傳》等。曾獲2015年度孫犁散文獎,第二屆杜甫文學獎等。
猛獁新聞·東方今報記者 曹亞瑟
編輯:杜卉 | 商務合作微信:DHui0514爆料、維權、尋找、求助熱線:16603712315長按二維碼解鎖,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