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在鏡中》作為伯格曼「神之沉默三部曲」的第一部,是系列的開篇,也是伯格曼逐漸背離上帝的開端,探討對上帝存在的懷疑論。
電影講述了遺傳了母親精神疾病的凱倫與丈夫馬丁、父親大衛、弟弟米納斯以及上帝之間的關係。伯格曼電影的主題始終離不開人的孤獨與痛苦,人與人不能交流。患有精神疾病的凱倫在電影中便承擔了這一主題,她無法與身邊的人獲得交流,只有乞求與上帝對話。
電影選景依舊是法羅島,父親大衛將凱倫帶到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島隔離治療,物理上將凱倫與塵世隔離開來,這種情況下,她更加渴求證明上帝的存在。伯格曼自己極其喜歡這個小島,「不知道為什麼,我一下子就愛上了這座小島。我感到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景色。」法羅島承載了伯格曼的思想,這裡甚至成為了他後來的常住地。可以說,影片中呈現的哲思和信仰困境,都是伯格曼日常思考和信仰危機的投射。
影片的大部分場景都發生在室內,以室內戲為主,在黑暗狹窄的環境中,由一天之內發生的家庭倫理表象上升到人與上帝關係的追問。封閉短暫的時空之中,「窗」本身沒有宗教隱喻,但伯格曼為窗增加了含義。「窗」成為信仰概念的矛盾體,是人和上帝溝通的窗口,同時也是隔斷連接的屏障。&34;作為不可或缺的意象符號,在畫面構圖的鏡頭語言敘事和主題揭示中都承載著不可或缺的關鍵意義。
影片中的人物都有著和「窗」建立的聯繫。父親大衛主動打開窗,時常面對窗外沉思;凱倫和馬丁在窗前倚靠著,進行著貌合神離的對話;凱倫背對著窗跪著,渴望與上帝取得聯繫;米納斯正對著窗跪著,試圖向上帝尋求答案;米納斯和大衛站在窗前,交流著愛與上帝的關聯。這幾幕鏡頭作為影片敘事的關鍵,「窗」也成為鏡頭敘事的主旨揭示。
伯格曼在畫面構圖和光影布景上都做足了功夫。「窗」位於畫面中心,隱喻室內人的內心和室外上帝溝通的窗口。但光影的設置,光被阻擋在窗外,偶爾有微弱的光投入室內,多數時候室內都處於黑暗之中。
透過窗人們能夠看到光,於是對著窗呼救。父親大衛希望自己逃避家庭的過去以及將女兒患病經歷作為寫作素材的行為能夠免受內心譴責,馬丁渴望拯救被病魔纏身的凱倫和無愛的婚姻,凱倫希望能夠從絕望疏離的現實中解脫,米納斯渴望父親的愛以及渴望獲得愛之真理的答案。可他們只是希望通過懺悔和救贖以求靈魂上的安寧,但行動上的不作為和冷漠疏離,讓現實一步步分崩離析。
「窗」的景框作用,將框化為囚牢,影片中的四個人受困於黑暗之中,對上帝的信仰逐漸模糊成現實的負累。
伯格曼曾談論《猶在鏡中》,他談到自己電影創作開始發生的變化:「我對上帝的想法經歷了一個發展過程,變化從這裡開始……我把上帝看做是破壞性的,非常危險的,對人類有害的。上帝把人類陰暗的破壞力量釋放了出來,而不是相反。」
這時的上帝對於伯格曼,已經不再是諸如《第七封印》、《處女泉》中的「偶像」般的存在,而是逐漸成為其懷疑甚至譴責的對象。
影片中的四人透過窗看到了光,窗外是永恆不墜的白晝,寓示著人們內心上帝不過是白日夢境。人們對著光呼救,光是人們內心對上帝存在的幻想,企盼著上帝的救贖。可光僅僅停在框內,隱喻上帝拒絕賜予,拒絕普照眾生萬物,暗含對上帝吝嗇的譴責。
凱倫作為影片中對上帝最虔誠的信徒,又借她揭示上帝的冷漠和缺位。當她背對著窗,徹底釋放,乞求救贖,黑暗滋生出現實的疏離,電亮燈,微弱的光照出裂縫,她發瘋似地在縫隙中尋找出口。這時門打開,卻不是上帝之門,出現的不是上帝,而是蜘蛛。燈光熄滅,屋內又是一片黑暗。蜘蛛即是凱倫內心的投射,這裡揭示人與上帝的關係,人信仰上帝,但無法驅趕自己內心的惡魔,恐懼扭曲了信仰。最後窗外出現模糊的影像,也並非上帝降臨,而是接走她治病的直升飛機。在世人眼中,她始終是有病的。
蜘蛛的出現,符合榮格對上帝形象的詮釋。他認為基督教中上帝的形象存在不完整的問題,上帝應該具有善和惡的兩元性,既造就了這個美麗多姿的世界,又是一切災難和邪惡之源。他提到上帝既樂於喚起人類的光明積極的一面,也樂於喚起人類陰暗和邪惡的一面。
於是伯格曼也藉由窗口向那個沉默的上帝發問,上帝是否真正存在?上帝能否救贖人心的冷漠和疏離?上帝能否拯救人們脫離精神的痛苦?上帝是否真正愛人?這是伯格曼所投射的自我信仰困境,他開始質疑對上帝的信仰,質疑人類是否真正擁有與上帝的連接。
神究竟是愛世人,還是拋棄世人?關於這個問題,那扇禁錮住所有光亮的「窗」已經給出了答案。
關於影片結尾突兀而來的希望,伯格曼解釋自己的創作意向:「在結尾多少帶點希望的信息與影片其他部分的悲觀色彩之間對我來說並沒有架設一座感情的橋梁。」這是伯格曼作為一個藝術家的矛盾,也是他面對現實和理想的矛盾。他因上帝的冷漠對其失去信心,對現實中愛的渴求,又讓他不得不殘留一絲對上帝的信心,上帝成為了他寄託愛的表意符號。
在窗前,父子第一次敞開心扉地對話。伯格曼電影中經常出現冷漠的父親形象,這也是受到其童年現實中嚴厲的牧師父親的影響,宗教家庭的出身壓抑經歷也是他多次探討人和上帝關係的根源:他既懷疑上帝,又無法完全對上帝存在進行否認。
「窗」作為上帝殘留的信心證明,是打開內心的窗口,有將人心重新連接的能力。父親大衛告訴米納斯:「我只能描繪我的希望,這個世界上,愛確實存在。不是特殊之愛,而是所有的愛。最高級的,最低級的,最荒誕的和最崇高的,各種各樣的愛。對愛的渴望與拒絕,信任與懷疑。」
伯格曼借大衛之口說出自己對上帝的想法,這種想法在空虛和絕望的時候拯救了他。他無法篤定上帝和愛是一體的,但他需要這個想法作為自己的信仰支撐,作為信仰困境裡的一絲得以喘息的機會。
「我不知道是愛證明了上帝的存在,還是愛本身就是上帝。」
榮格談愛,他認為愛「化生萬物」並「忍受萬物」 。「這句話說明了可以說明的一切,再多添一字都是多餘。從最深層的意義來說,我們都是來自宇宙之&34;的犧牲品和工具。我把愛這個字放在引號裡是要表示,我並不是按欲望、喜歡、寵愛、希望及類似的種種情感的含義來看待它,而是把它當作某種高於個人的東西,即一種統一、不可分割的整體。人只是其中一部分,無法把握這個整體,而完全受它擺布。人可以同意它或反抗它,但總是被它所掌握和包圍。」
愛是人不可缺失的信仰,就像影片中冷漠如大衛那樣的人,在其空虛的內心之外仍舊有些他始終無法觸及或解釋清楚的愛。人的內心所見即信仰所在。
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十二節:「我們如今仿佛對著鏡子觀看,模糊不清。到那時,就要面對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時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樣。」
伯格曼最後在窗前留下思索,「窗」隱喻內心的信仰之鏡,他也不知道在另一邊存在著的到底是什麼,他對上帝存在最後殘留的信心,也是基於心中對愛的渴求。與其說愛即是上帝,不如說是人心中的愛創造了上帝,而最終,能解救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困境的,也只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