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抖包袱了嗎?
肖翹
正在上映的電影《妖貓傳》的主線是:白居易藉助幻術,了解到楊貴妃與唐明皇之間並非只有愛情,特別是馬嵬驛兵變幕後,寫出詩來便是今天見到的《長恨歌》。影片歸結後世傑作難出的原因是,詩人還沒有深刻體會歷史的那一面。
電影《妖貓傳》中的白居易
李白也有三首寫楊貴妃的詩,那便是《清平調詞三首》,詩云「雲想衣裳花想容」「可憐飛燕倚新妝」「名花傾國兩相歡」,但《妖貓傳》把在白居易寫《長恨歌》三十年前(此處為戲說,應為約六十三年前)寫就的這首詩定為「假詩」,導演借妖貓口進行強調:李白寫完《清平調詞》才見到了楊貴妃。白居易甚至還說「我寫不出『雲想衣裳花想容』,但你也不能說我的《長恨歌》是假的。」片中白居易對兩首詩發表見解流於意氣,倒顯得導演不好意思說出真假了。其實,相比李白,白居易更推崇杜甫,因為白主張詩歌貫穿古今和採詩觀風的古則,白居易對李白的看法有記載:「李之作才也,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
之所以提到「六十三年前」,因為彼時唐玄宗重視武功而粉飾文治,加上玄宗親信、文壇的領軍人物張說出任宰相後提拔文人,「善用己長,引文儒之士,佐佑王化,當承平歲久,志在粉飾盛時」,一些人因為文學才能就能做到高官。開元時期科舉出身的文士以「掌綸誥」——為皇帝起草奏摺為最高的榮耀和追求。開元二十三年孫逖掌貢舉,「拔李華、蕭穎士、趙驊登上第。逖謂人曰:此三人便堪掌綸誥。」再如張九齡也是以「踐臺閣,掌綸誥」為做宰相的同義詞。在這種風向下,文士「以聲律為學,多昧古今」「六經則未嘗開卷,三史則同掛壁」。中國古代最正統的學問是經學,說當時文人不學習六經,不遵循歷史,是很嚴厲的批評了。然而自張九齡下臺後,玄宗對大臣與文士的看法發生了變化,懂得了把政事和文學分開,李太白的名句正是玄宗招他入朝後寫就的,不過玄宗給他的工作也僅限於此。
《妖貓傳》白居易角色海報
如果說《清平調詞》「假」,《長恨歌》是「真」嗎?史學大師陳寅恪認為《長恨歌》這首詩只是唐代兼備眾體的小說中歌詩的部分,詩和文並為一是當時一種小說體裁。宋趙彥衛《雲麓漫鈔》說:「蓋此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流傳至今的《長恨歌》只負責「詩筆」的部分,詩筆即韻文,也就是說單看它是不完整的。這一篇小說真正的結尾還在陳鴻寫的傳奇《長恨歌傳》。陳鴻是在白居易寫《長恨歌》的當場便完成該傳奇,白居易沒有在《長恨歌》中備載的一切故事,敘述歷史的關鍵細節和邏輯,連同歷史的評論他都交給陳鴻的傳文了。特別是玄宗取楊玄琰女於壽邸、馬嵬驛兵變等事。所以《長恨歌傳》補充了史才、議論和作詩的宗旨、緣故,兩者放在一起才是一部完整的小說。
《長恨歌》不只 「負責美貌如花」。陳寅恪著《元白詩箋證稿》,逐句考證《長恨歌》所言何者是史,何者是從俗的想像,最終證明,除詩人當時未入翰林而無法了解到的事情,《長恨歌》書太真本末詳盡,一定程度上經受住了史的考驗。《長恨歌》詩句多有戲謔意味。戲謔是唐代小說流行的一種新風尚,它並非無端以文為戲,而往往利於作者發揮史才和議論。《長恨歌》雖然沒有諱言事實,但也不是盡顯史才、史筆,因為它不負擔史才功能,而是用詩筆敘事、諷喻、戲謔,故事真正的寫史議論部分還是要看陳鴻作的小說《長恨歌傳》。
唐代貞元、元和間的小說是適合「描寫人生」的,它與今天說的小說不是一個概念,專指一種革新後的兼容並包各文體的新文體,以古文創新表達人情物態世理,俳諧議論,不必求實而能雅俗共賞。讀《長恨歌》不可不看《長恨歌傳》,《長恨歌》與《長恨歌傳》,是與古文運動密切相關的。此二者誕生的時代,藩鎮割據、軍將跋扈,唐德宗想用文學粉飾苟安的政局,所以文章之盛達到唐代之頂峰。應運而生的古文運動,卻推動了唐傳奇小說的發展,因為小說可以寫許多駁雜無實的事情,結果成了古文大家們的試驗場。
《妖貓傳》白居易角色海報
諷諫是唐詩的一大主題,宋代洪邁曾對唐人的自由發出感嘆:「唐人歌詩,其於先世及當時事,直詞詠寄,略無隱避,至宮禁嬖暱,非外間所應知者,皆反覆極言,而上之人亦不以為罪。如白樂天《長恨歌》諷諫諸章,元微之《連昌宮詞》始末,皆為明皇而發。杜子美尤多。此下如張祜賦《連昌宮》等三十篇,大抵詠開元天寶間事,李義山《華清宮》等諸詩亦然。今之詩人不敢爾也。」唐明皇和楊貴妃之遺事成了貞元、元和間文人一個通常練習的題目,還要互相探討改進。
元稹、白居易就是一對才華相仿互相促進的好友,難得他們還有共同的志向。兩人考制舉前共同撰作的《策林·採詩(以補察時政)》寫道:「臣聞聖王酌人之言,補己之過,所以立理本,導化源也。將在乎選觀風之使,建採詩之官,俾乎歌詠之聲,諷刺之興,日採於下歲獻於上者也。所謂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自誡。」說明白居易早有採詩匡主之意。遠仿《詩經》,近效杜少陵,而後幾年,白居易懷著這樣的抱負,創作了代表作五十首新樂府,可謂當代之《詩》。
最後回到那個冬天,唐元和元年冬十二月,白樂天、陳鴻與王質夫家遊仙遊寺,「話及此事,相與感嘆」,這既是寫楊太真遺事的緣故也是作諷喻敘事詩的理由。《長恨歌傳》寫道:「質夫舉酒於樂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沒,不聞於世。樂天深於詩,多於情者也。試為歌之。如何?』」質而言之,傳文說寫這首詩非白居易莫屬。《長恨歌傳》又曰:「世所不聞者,予非開元遺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紀》在。今但傳《長恨歌》云爾。」據其所聞,不按史書而另闢蹊徑,這即是在說,《長恨歌》是照所聞實錄。尤為重要的一句「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於將來者也。」這才算抖完了包袱。這樣《長恨歌》才齊備前因後果,把《歌》與《傳》先後來看意涵愈加豐富。
為反襯《長恨歌》之經典意義,《妖貓傳》把《清平調詞》的詩句和創作過程拿來對比,影片最後白居易放下了對歷史政治名利權勢的「我執」,完成了《長恨歌》。實際的情況則是由於文體的緣故,《長恨歌》本身沒有太多的歷史評論包袱,它是意義不完整的言情敘事詩。同時白居易潤色記史的志向是清晰的。《清平調詞》雖然也極浪漫地流傳下來,卻成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李白很難抹掉的一個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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