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創作轉向反思性現實主義的同時,中國電影理論也開始了對新的理論話語的探索。在電影與戲劇離婚、電影的文學性、電影語言的現代化等論爭中,新時期初的電影創作開始了一場「電影作為藝術」的自我覺醒。在國門洞開之際,西方電影理論再度被引介至中國,巴贊的攝影影像本體論、克拉考爾的「物質現實復原」論適時地成為了當時電影界高舉的理論大旗,義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則為電影創作提供了美學上的參考。「真實成為了這一時期電影美學的最高綱領。」電影開始擺脫千篇一律、脫離生活、感情虛假、漠視個體的創作弊病。這裡的「真實」既指將鏡頭面向生活中的個人生存、面向變革中的現實生活本身和整個社會政治文化,也包含著創作方法論上的紀實美學追求,即追求貼近生活、真實樸素地再現生活的原貌。現實主義傳統的復甦與深化成了改革開放之初電影美學最為突出的特徵,老一輩電影評論家鍾惦棐因此總結道:「1980年的電影,如果說有什麼在崛起,那就是電影現實主義。」
在這裡,現實主義作為一種正視現實、忠於現實、力圖把握現實的文藝創作精神,在當時以第四代導演為代表的電影創作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其中既有側重對文革災難中人物生存和心靈呢喃的表現(如《生活的顫音》《苦惱人的笑》《巴山夜雨》《沙鷗》《小街》《如意》《青春祭》等),也有對處於改革浪潮中的現實生活和人物生存狀態的觀照(如《鄰居》《喜盈門》《鴛鴦樓》《我們的田野》《血,總是熱的》《本命年》《過年》等)。在這兩類電影中,除了創作較早的幾部電影熱衷於形式技巧上的探索外,更多的開始追求影像上的紀實性,它們往往突破傳統的劇作方法,採用散文化的敘事結構,淡化情節,攝製上則多採用實景、外景拍攝,大量使用移動攝影和長鏡頭,表演上力求生活化。
繼而,文化反思的熱潮使得電影創作中現實主義美學觀念開始由對現實生活的展現深入到對整個文化的思考中,有些電影開始在更廣闊的歷史文化背景下來探討文明與愚昧、民族的現代化、人的解放等議題,如《黃土地》《紅高粱》《盜馬賊》《黑炮事件》《逆光》《人生》《鄉音》《良家婦女》《老井》《野山》《菊豆》《香魂女》等。這些電影在主題上更具理性和思辨色彩,創作方法也更為成熟,不再單純地追求形式上的紀實風格,如張藝謀的《紅高粱》一開始就有一種浪漫、熱烈的影像風格。
第五代導演發軔於影像美學和民族寓言,但在之後的創作中也開始向當代現實生活靠攏。例如,張藝謀的《秋菊打官司》《一個都不能少》、周曉文的《二嫫》、李少紅的《血色清晨》將目光投向了鄉土圖景,而黃建新的《站直囉,別趴下》《背靠背,臉對臉》《紅燈停,綠燈行》、夏鋼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遭遇激情》《大撒把》則將現實主義的筆觸深入到對都市主人公的生活狀態和內心體驗的描寫上。對於在改革大潮和電影體制轉型過程中開始投身電影創作的新生代導演而言,現實主義也歷史性地成為了他們的影像表述策略,與從宏觀的視角把握中國政治文化的前輩導演不同,新生代導演更側重於微觀的個人政治表達,其影片講述的或者是現代都市一隅的個體生存,或者是殘酷的青春物語。在形式上,「我的攝影機不撒謊」成為新生代導演追求紀實性影像風格的口號,手持攝影、外景拍攝、自然光、同期音、非職業演員的使用等使得這些紀實性的影像更多帶有實驗色彩,甚至較為粗糙,代表影片有《流浪北京》《北京雜種》《頭髮亂了》《危情少女》《蘇州河》《 冬春的日子》。而在艱難地完成影壇的入場儀式之後,他們也更多地關注起社會現實、普通民眾的生存狀態,甚至開始有了對政治文化更為深入的思考,其作品如《十七歲的單車》《安陽嬰兒》《卡拉是條狗》《推拿》《洗澡》《團圓》《闖入者》在美學形態上也更為成熟。其中,賈樟柯或可被看作新生代導演的代表,從「故鄉三部曲」
到《東》《無用》《海上傳奇》三部紀錄片,再到《世界》《三峽好人》《天註定》《山河故人》的創作,賈樟柯始終以現實主義的創作理念和手法來記錄社會的變化,始終將鏡頭對準那些在翻天覆地的社會改革大潮中起轉沉浮的小人物,這份堅持在當下中國影壇難能可貴。
新世紀以來,現實主義仍是藝術片和部分商業片所倚重的創作理念,優秀的現實主義題材影片也不斷推出,如《一聲嘆息》《盲井》《美麗的大腳》《最愛》《鋼的琴》《桃姐》《搜索》《歸來》《一九四二》《中國合伙人》《親愛的》《失孤》《我是路人甲》《一句頂一萬句》《我不是潘金蓮》《相愛相親》《嘉年華》《路過未來》《米花之味》,它們更多關注底層民眾的生存和社會民生等問題,近期上映的《我不是藥神》更是獲得了票房和口碑上的巨大成功,說明了觀眾對於優秀的現實主義電影的渴求。但與此同時,我們或許可以察覺到,當前的現實主義題材電影似乎缺失了表現、批評社會現實政治文化的廣度和深度,理性的沉思逐漸讓位給了更柔化的處理,尖銳的社會問題在故事中得以想像性解決,有學者將此稱之為「積極現實主義」,其背後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在於這些現實主義題材的影片現在大多有意向商業化靠攏,借鑑類型電影的敘事經驗以期獲得市場的認可,且開始將市場化和觀眾的觀影趣味結合進來,因此,現實主義的批判鋒芒或多或少被削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