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相信那夜水中有鬼?]
文 | 一半是人一半是神 | 籍二木
有一種捕魚的方式是我們未曾聽說過的,現在已被禁止了,不光在於它破壞力極大,還因為手段極殘忍且卑劣。
每年端午前後,母魚會在水草中排卵,河裡的雄魚們便會像吃了迷魂藥一樣集體趕來狂歡,魚是體外受精,作為哺乳動物,我們當然理解不了這有什麼樂趣可言,子非魚,它們的世界我們畢竟不懂。
但人類利用魚類這個特點,在水裡偽造出魚的天堂,先將水草系在水下,發情的母魚被誘惑過來產卵,等雄魚趕來,再划船過去將成串的鐵鉤悄悄從水面暗潛入水草中,雄魚穿梭其間,就被鉤子鉤進肉裡,來的都是大魚,有時一晚上能鉤四五十斤。
我有個兄弟最好此道,直到有一夜撞見一件奇事,從此這兄臺再不去作這個孽,他說至今想起那夜仍就冷汗岑岑。
行此法擒魚須得深夜至凌晨兩三點,是天地陽氣初生陰氣正濃的時刻。早兩日已用水草布好迷局,當晚正是下鉤的好時候。河上霧氣瀰漫,岸邊風吹草動,潮溼的空氣裡包含草木腥味,他和表兄兩人穿了袷衣並排坐在一截爛木頭上靜待魚的光臨。風來,涼意深深。
那夜魚來的很晚,快兩點鐘時河面上傳來幾聲「啪啪」地打水聲,然後又是久久的沉寂。兩人都是老手,沉得住氣,點了根煙並不著忙,靜待舞會的高潮。也沒隔多久,煙還剩半截時,朦朧中看到水面上的夜光標來回搖拽,那夜月黑,飄著細細的雨霧,看不甚明白,但感覺搖拽幅度和以前不一樣。
當時,似乎都能感覺到魚在水下遊來的聲音。他說。
但將船劃到河中準備下鉤子時,水下的情景把他們嚇壞了,往日所有的動作都得靜悄悄的,生怕驚跑了魚。但那晚魚並不避他們,成群地從船底湧過,電筒的光亮所及,全是黑黝黝的魚背直向布置好的水草中鑽去,撞到他們的手也毫不迴避。
將掛滿鉤子的魚線一根根垂下去,還沒弄好,魚就等不急地上鉤,魚鉤是特製的,小兒指粗,三四根亮晃晃地鉤進豐碩的魚體,血水浮上水面,將魚扯到船上鉤還未及解脫,水下又有不要命的送上門來,船身搖晃、水花翻湧,夜愈加黑了,魚群似乎興致更高,整河的魚都幾近迷亂,黑壓壓地湧上來送命,仿佛要拿生命急於兌換什麼?
那夜,手都軟了。兄弟說,不是沒力氣,是有一種殺生的恐懼。
後來他們用船槳攪打水下的魚群,但魚並無畏懼,仍舊瞪著圓眼戇愎地衝過來,像中了什麼魔咒,這在往日是從未曾見過的。兩人這時心裡開始害怕,但都不敢做聲,深宵半夜裡有些詞句是忌諱的,這應該是撞上了老漁人口裡傳說的「鬼攆魚」。在他們身後的幽暗河底可能有個臉色慘白的「人」,正將一河的大魚往陷阱中攆來。
水岸聲響、涼風侵骨。此刻不能荒亂,兄弟說,你若掉頭逃跑便會翻船落水,被水草越纏越緊拖入河底,滿河的魚臉都會圍著你笑……你要從容不迫將船劃上岸。一旦上了岸就趕緊走,還千萬不要回頭望。因為,河中可能正露出半截腦袋盯著你。
十多年過去了,那兄弟也混成了一個小老闆,但那夜經歷仍歷歷在目。
我便問他,你真相信那夜水中有鬼?
不可能。他斷然否定。
那為何如今你仍舊是怕?
因為……他將凳子向我拖近壓低聲音,我想到了一個更恐怖的事,你覺得,那夜河中,魚的腦殼裡面在想些什麼?
魚在想什麼?我被擊中了一般,魚相對於鼠更膽小;相對於貓更謹慎;相對於鳥易驚,然而那晚它們前赴後繼,仿佛跟本不在乎生命的價值也不明白死亡的意義。那夜,那些魚腦殼裡在想些什麼?難道,僅僅就為了那短短的一瞬之歡?
這就是本能。
哦!這便是本能。好像我們找到了一切問題的終極答案,其實這才是一切問題的開始,如果這就是本能,那本能是什麼?
忽臨懸崖邊緣我們會下意識後退;被火灼到皮膚我們會猛然跳開;黑暗中的大河,我們雖並不知道水中有什麼鬼怪,但我們還是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懼望而卻步……這是我理解中的本能,為保護個體生命而深植於體內的先天程序,在面臨危險時會讓其它的無關行為自動閉鎖。
但那天晚上,這道程序對所有魚來說都關閉了,為什麼?只有一個解釋,本能執行了另一道程序:放棄個體生命,選擇種族延續。
我總以為,本能是最自私的,因為它源植於我們的肉體,是我們個體的生命為它提供了存在的必要。但,事實卻未必如此。
明月之夜公螳螂交配完畢便會自動獻身成為母蟲的晚宴;兵蟻在衝出蟻穴與敵作戰的同時工蟻會將退路完全封閉;蜜蜂為保衛蜂巢毫不吝惜那唯一的毒箭……這些蟲魚並無什麼高尚情懷,所行所為皆不過出自本能。
那,本能是什麼?它不是以保衛個體生命為目標,也不裡來源於單個的生命內部,它為何而來?來自哪裡?難到它高懸於眾生之上?若如此,編寫它的人是誰?
此時那兄弟俯身靠近,盯著我,將手掌向上仿佛託著一個無形的東西,半天,問出一個冷徹骨髓的問題:你覺得,我們也在本能的掌握中嗎?
不會。我是否定的,我們是人,人有理智。但果真如此嗎?我們可以無比肯定地說我們的一生都在理智的掌控之下分毫不差?我們面對各種挑釁和誘惑心靜如水絲毫不亂?我們的一生就活成了我們臆想中標準的一生了嗎?
榮格說:無意識控制著你的一生,而你卻稱之為命運。
凡事不做深想似乎都很簡單,但稍一深究,世界便是另一幅模樣。或許,在我們靈魂的深潭之底是一個陌生而共同的「我」,如竹林之根,驅使我們像那夜河中魚群蒙蒙戇戇的衝向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