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作者杜顯怡在西師大校門留影
大學裡,我們一起看過的那些電影
(杜顯怡日記中關於電影的部分輯錄)
作者:杜顯怡
偶爾一天,臺灣漫畫家畿米的《時光電影院》擺到了我的床頭,幾十年來有個習慣,幾乎每晚臨睡前我總要翻翻書。《時光電影院》把我帶回了上世紀的西南師範學院電影院,帶回到幾十年來陪伴我的無數部電影中。
1978年秋季我考進了這個學院的中文系,正如高爾基所說的,「像飢餓的人撲在麵包上」,一頭撲進了書籍、撲進了電影。那是一個激情燃燒、思想解放的年代,文革剛剛結束,思想解放的號角剛剛吹響,堅冰逐漸被打碎,國家和民族通向現代化的航線正在被開通,一切都充滿了希望。
1977年高考恢復,老三屆一代人中的部分進入了大學校園,被耽誤被蒙蔽的一代開始覺醒,思考著自己和國家的前途和命運。帶著精神饑渴和心靈的創傷,一代年輕人投身於精神的、藝術的殿堂,惡補被耽誤的時光。那時候的學生都很窮,儘管電影票才五分錢或一角錢一張,但能夠場場必看的,都是一種奢華,是學生中的少數。為了看一場電影,不少同學節衣縮食、精打細算;為了能買上一張電影票,不惜長時間排隊等候;在課堂在寢室,我們為一部電影而各抒己見,辯論不休…….那些日子裡,看電影成了一代大學生共同的期盼,成了我們的必修課,有電影的日子就是我們的節日。
因為是帶薪學生,我是多數電影都看。而且,看了後,我喜歡把自己的觀感寫進日記。它們成了我精神文化生活的記錄,成了我的親切懷念。於是,就像幾米那樣,我走進了我的「時光電影院」。
1978年12月12日:邁進校園僅有兩個月的我們,看了根據巴金小說《家》改編的電影。我寫到(仿宋字體為當年的記載,下同):「電影《家》以鮮明的主題和精湛的表演藝術打動了我。走出電影院,我的心還久久停留在劇情中,還在與作者、與劇中人一起控訴封建社會的萬惡。同時,我更聯想到現實社會中的封建殘餘,形形色色的高老太爺、四姨娘之流並沒有死絕,他們還在扼殺美好的愛情,扼殺年輕、健康的生命。這部電影以如此大的力量喚起我去和這些邪惡現象作鬥爭。我想,它的現實意義恐怕就在這裡。」
「從電影中主人公高覺新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感到,如果不能同傳統觀念做最徹底的決裂的話,我將走上覺新那條路。」那個年代的我,因為和家庭出生不好的男友戀愛,受到社會、組織和家庭的責難。剛進學校,系領導就明確給我說,你的個人問題「不理想、不慎重考慮、不表態,」後來又說,如果你和他結婚,就不能留校了。我想都沒想就回答說,不留校就不留校。
1979年2月26日「看了電影《流浪者》,小說《〈楓〉等文學藝術作品,令人感慨不已。文藝界的春天隨著自然界的春天的到來,快來了!可是,也有人在講,那畢竟是電影、是藝術,與現實生活差得多麼遠啊!人們還在擔心會不會出現反覆,這樣的政策會持續多久?」
1979年3月6日「下午在電影院一口氣看了兩部蘇聯故事片《戀人曲》、《遊俠納斯列金》,十分愜意。聯想到我國的文學、電影創作,為什麼每部電影、每部作品一定要反映重大題材,一定要與時代、社會重大問題聯繫起來,才算佳作?(我承認時代的、社會的的風暴波擊每個人的生活,但這並不等於說人們的一言一行均與此相聯繫,生活中的小事往往反映出極為深刻的道理)。為什麼愛情一定要與政治掛鈎?為什麼被鍾愛的人一定要是『高、大、全』式的先進人物?《戀人曲》之所以好,就在於沒有這些框框的束縛,是生活的真實再現。」
1979年5月10日「下午看了蘇聯電影《紅帆》,十分感慨主人公不畏習慣勢力、富於理想、英勇鬥爭的精神。是的,我們要有理想、並用努力的創造去實現它。讓我和更多的青年朋友,在電影主人公精神的感召下,洗滌身上的汙垢,重新鼓起理想的風帆,向著更新更遠的目標前進。」
1979年9月1日「上午看電影《甜蜜的事業》。好一部充滿生活氣息、妙趣橫生的電影,使人得到美的享受。下午在3129教室開年級大會,行開學典禮。」
1979年9月9日「下午看電影《贛水蒼茫》。這是一部反映我們黨內路線鬥爭的影片,突破了一些界限,頗有新意。歷史是現實的一面鏡子,歷史是真理的母親。由電影中的情節聯繫到現實生活,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以來的無數悲劇,使人認識到許多問題。我讚美陳團長和方政委那樣的英雄人物,同時又想到,一個人的高尚品質不僅僅表現在戰火紛飛、荷槍實彈的戰場上,更表現在受委屈、受迫害的時候;在那樣的時候,能否堅持原則,堅持真理,是最不容易的。
1979年10月11日:「晚上6:30分看羅馬尼亞電影《光陰》。這是一部發人深省、感人至深的電影。影片成功塑造了縣委書記、工廠廠長等典型人物,真實而深刻地反映出羅馬尼亞的黨內鬥爭及社會生活。這一切與我國的現實生活那麼相似,當銀幕上出現我們似曾相識的畫面、主人公講出我們熟悉的話語時,觀眾席上發出一片讚嘆聲和會心的歡笑。」
1979年12月19日:「看電影《沉默的人》(羅馬尼亞電影),深為同情哈裡科夫的命運。電影揭示和鞭墶了非人性的東西。從主人公的命運想到我們國內對釋放回來的俘虜的政策和對文化革命中犯了錯誤的人的政策,和電影中反映的沒有大的差別。為什麼要把那麼多的人和他們的家庭作為政治運動和某種利益的犧牲品?這難道不是對人才的浩劫?我憎惡這樣的政策。」
1979年12月20日:「晚上到大禮堂看中央廣播文工團方初善、王凱平獨唱音樂會。近十年來第一次目睹這樣的場面,使人眼界大開,心曠神怡。方初善近四十歲,是我國較有名的獨唱演員。她身著深紅色金絲絨拖地長裙,神採奕奕,歌聲激越,感情真摯。最引人注目的還是男中音王凱平的獨唱,雄渾圓潤的歌聲、翩翩的風度打動了每個人。暴風雨般的掌聲不斷爆發,經久不息。他們演唱了我國現代歌曲,還演唱了古典歌曲、外國歌曲,如莫扎特《費加羅的婚禮中》的《現在你再不要去做情郎》、比才的《鬥牛士之歌》、《跳蚤之歌》等。只有藝術民主、解放思想才能帶來這一切。我想,藝術、音樂是全人類的財富,過去把這些說成是封資修的毒草,是多麼荒謬。一場藝術、精神上的享受,使我從中得到了許多,遠遠不只是藝術和音樂。」
1979年12月23日:「和同學上街,順便看了墨西哥電影《冷酷的心》。這是一部感人至深的影片。影片中的阿伊夏、莫裡卡是同胞姐妹,但是她們的人品和性格截然相反。姐姐自私、奸詐、虛榮,她愛胡安粗曠、忠厚的男子氣,又豔羨姆拉託的財產和地位,以致不惜損害他人的幸福以達到個人的目的。妹妹莫裡卡儼然聖母和仙女的化身,她善良、赤誠,有著水晶般的心靈,為自己所愛的人的幸福,她不惜犧牲自己。影片所反映的愛、憎等各種複雜的思想感情,正是人類的本性對美好、善良的追求,對醜惡、卑鄙的鞭韃,這種感情完全超越了階級的界限。這部影片如此受歡迎,我想原因很大程度在這裡。」
1980年1月20日:「電影場內靜極了,只能聽到人們的啜泣。銀幕上,我軍進軍大別山到達一個村莊,滿頭銀髮、瘦骨嶙峋的老大娘眼淚縱橫,正在向戰士打聽他兒子的下落。一隊隊戰士從她身邊經過,還是不見她兒子的身影。大娘倚在槐樹旁號啕大哭。隨著哭聲,我們的心都收緊了。我真想對路過的戰士們說,同志啊,你就權且給大娘當個兒子吧!這時,年已半百的旅長走過來了,他臉上的肌肉抽動著,淚水往下直滾,他才是大娘的兒子呀。他嘴裡叫著「媽!媽!」,撲通一聲雙膝跪在地上,媽媽呀,您的兒子回來啦!
目睹這一場面,有人大聲哭起來了。這一『跪』,何等真實、感人,雖然是軍隊的旅長,不永遠是媽媽、是人民的兒子嗎?這一『跪』,在以往的電影中是不可能看到的。這正是電影向著人民性、人性發展、進步的體現。」
1980年4月2日晚6:20:「看紀錄片《湘瓷》,當解說員念叨著『毛主席家鄉的工人』……『毛澤東思想沐浴下』等幾句解說詞時,觀眾中爆發出陣陣鬨笑聲。這反映出群眾的一種情緒,這種情緒在我們學生中更為強烈。從一片歡呼聲到一片鬨笑聲,歷史跨過了一個艱難的歷程,人們由受蒙蔽到逐步覺悟,從把命運交給神掌握到自己駕馭生活,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飛躍。只有全人類都能民主、自由地生活,只有每個人都成為自主的人,社會才有真正意義上的進步。
杜顯怡大學期間的部分日記本
「中國人的價值觀念同發達國家有很大的不同,我們往往更重實際、重功利。當權力成為一切能量的源泉和價值標準時,人們更是以金錢、權勢、利益作為衡量一切的準繩。思想呀,原則呀,信仰呀,理想呀都被看成一錢不值的東西。為一碗紅豆湯而出賣長子權,為一時的升遷而出賣靈魂的,大有人在。這是我們民族精神上的悲劇。」
1980年1月18日:「自學小組活動,由張魯賞析日本電影《生死戀》。他對這部影片倍加讚賞,過於偏愛,幾乎用盡了漂亮的詞彙。張魯思維活躍開闊、語言生動幽默,觀察深入細膩。他把我們新近學到的古文辭句不斷引用到發言中,故意顯得既牽強又妙趣橫生,引發意味深長的鬨笑。
他認為這部影片是一首愛情的讚歌,影片中所謳歌的愛情是崇高的、理想的,是人性本質的體現。正是這種超然而不受權勢和社會現實制約的愛,改變著人,改變並創造著一切,戰勝了死亡以及一切災難,長存於世,成為永恆的主題。他認為能超越時空而存在的思想感情是人道主義,而愛,又是這一切的核心。
我和姜力挺不盡同意他的看法。我們認為這部影片未能像《紅樓夢》、《奧賽羅》那樣深刻動人。也許是我們不欣賞這種過於輕鬆的愛情,也許是主人公愛情的內涵不夠深刻和豐富。我們贊同巴爾扎克的看法,隔著藝術的柵欄,人們更希望看到獅子。王康在發言中批判了柏拉圖的戀愛觀,他認為影片之所以不能感人至深,是因為沒有體現社會和時代的因素。「
1980年5月6日晚上:「看電影《待到滿山紅葉時》。這部電影沒有重大的主題、離奇的情節和場面,可它是那樣的抓住人心。靠什麼,靠的是深沉樸實細膩的思想感情,真實動人的細節,濃鬱的生活氣息。整部電影幾乎沒有抽象的政治觀念,無論從哪方面看,這部電影都有大的突破,完全具有歷史悲劇的力量,深深地攝住了我,竟然使我為之失眠。
在許多人主張思想感情傾向西方「自由化」的時候,我仍主張真誠的友誼、堅貞不渝的愛情。因此,電影中主人公的思想情操很能引起我的同情與共鳴。在這樣的時候,我很容易把電影中的事同我的經歷相比較,從中得到啟迪。哥哥楊明送楊英讀書的一路上,多像我的男友送我到西師;兄妹二人在破陋的小屋裡的生活,又多像我和男友在八平米的樓閣裡;一束斑斕的楓葉,又多像每次回家他為我準備的禮物……這些都觸動了我感情的波瀾。還有電影中的主題歌,優美深情,打動人心。(後附言:多年以後,我乘江輪經過三峽,還特意尋覓電影畫面中那座小山那個燈塔,可惜三峽大壩築起後,我再沒有經過三峽了,大概那座小峽谷已被滔滔江水吞去了吧。只是當年那支歌還在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