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我是一點都不關心甜品的,起碼在2017年,我最了解的只有哆啦A夢的銅鑼燒、記憶麵包,靜香家裡的綠豆糕。
不知怎的,想起石川啄木的詩:從前的我/也很可愛啊,好像被周作人翻譯過後,便失去了石川啄木的天才氣息。在日本,石川啄木是以一種絕世姿態出現的,三行詩的源頭想來就是他了,但是他的載體只能是日語。
《一握砂》雖然是我國最好的翻譯者周作人引進的,但還是只能讓普通螞蟻感嘆一句:就這?
就像肉鬆小貝的名字。昨夜沉沉西風中,我打開舊冰箱的門,昏暗燈光下,再次看到了盒子裡寂靜而幽玄的五個肉鬆小貝。那一刻我真實賞味到了太平洋上飄蕩的幽玄、物哀、寂的美學。它和拉丁美洲的孤獨是恆久迥異的。
兒時的故鄉流行一種用雞蛋和麵粉做的蛋糕,模具只有幾種單調的樣式,除非是新做出來一天的,否則就會有鈍澀的口感,非得喝幾口水才能勉強咽下去。吃了幾年之後,世上甜品在我心中就全部是這樣不堪的形象了。後來超市也開始賣甜品,不過卻是裝在包裝袋裡的呆滯糕點,依稀記得有夾心麵包、蒸蛋糕和巧克力蛋卷。
出席佛教講座,老師們腦袋都很涼爽,其中還有管長猊下 ,都披著袈裟蒞臨教室演講,一副一切皆空的態度,悠然自得,宛若天地般看透世間百態似的。他們能淡然解說通悟的哲理,但從他們的話語中,卻怎麼也感覺不到開悟的明朗、希望,以及這類東西的爽快感。於是按吉只能確信障礙因素不在於哲理本身,而是解說這些哲理的老師們人格。其實,這感覺很黑暗。不知怎的,有種徘徊在人肉市場中的苦悶感。彆扭,陰森。——坂口安吾
我不知道輕信雞湯與某一些歌功頌德言論的人,是否會有悟的感覺,還是說並不知道這種瞬間恍然大悟是什麼意思。它不是簡單的明白了一個公式,一個概念,而是你的井蓋終於「啵」的一聲開了,啵是因為腦子裡有水。
每種物品都有其存在的穩固價值和意義,也有類別。但相對於人類引以為傲的情感來說,這些是因為情感而栩栩如生的,無論是否被當前社會文化所容納。
肉鬆小貝,我落伍地知道了她,就像我很久以後才學會寫別人看得懂的句子。華而不實的點心,反而見過得比較早,小時候在兒童文學上看到了提拉米蘇,作者說那是帶我走的意思。最後作者也沒有被帶走,她留在下雨天裡,日後再被不同人帶走。
再寫書評也只給日本和拉丁美洲的書了,那些難填的溝壑必須要趨於兩種思想和世界的互換和彼此成全,而不是以一種順從和取悅的歌頌形狀去虛無地為溝壑蓋上草蓆,這草蓆只能構成陷阱。甚至不如沒有草蓆,很簡單的事情,不是嗎?
會被風改變的只有沙丘,沙漠會永遠存在。
正如坂口安吾所說,「事物的發展是不受限制的。」
如果沒有人關上水龍頭,水費就會一直上漲;如果沒有核平,任何地方都有變成廣島。人文任務是科學進程並行的時候,為使用者的思想找到限度。
我,為此而戰鬥。
看不懂的就是最好的嗎?我要是寫這個夜晚如同嚼碎蠟燭之後不由自主吐白沫的貓,真的比這個夜晚一般般高級嗎?還是說這個夜晚似有自遙遠星系而來的風,寂寥地在一無所有的地球總站懷念了一秒鐘銀河,這樣的二手星辰句子更好,還可以是娛樂的俳句:我知道夜晚深沉如珏 我知道 我都知道。
可這個夜晚的確一般。粉飾太平的好大喜功時代雖然已經持續了五千多年,但毫不妨礙科學的進程。我也想對你說,為什麼你問我何以對喧囂當今的時候,我說沉默,沉默對待所有。人終於從過度的自說自話中清醒過來的時候,第一反應是萊蒙託夫那樣,「莫要失了尊嚴,要恥於賣弄情感,……別時而大怒,時而憂傷。」繼而會發現,除了沉默,也不知怎麼表達。沉默是黑,吸收一切,也擁有所有顏色。
如果選擇了一種沒有樣本的生活,那麼別人的年代與生活都是手術刀,儘管可以遺忘每把手術刀,但它是永久的桎梏,桎梏存在就是限度,現實給予每個詩人過限度:
把這一切都點上火吧,包括我,交給1918年的一個被稱為無政府主義者的男孩。然而,我的仇恨是我身上最好的東西。憑藉它我得以自救還能留有一點微弱的希望。——安德拉德(巴西)
我們這群憂鬱而將被遺忘的人啊,就將銷聲匿跡地從人世間走過,沒有給後世留下一點有用的思想,沒有留下一部由天才撰寫的著作。
我們的子孫將以法官和公民的鐵面,用鄙夷的詩篇凌辱我們的屍骨,他們還要像一個受了騙的兒子,對傾家蕩產的父親尖刻地挖苦。
——萊蒙託夫(俄)
「但丁——波德萊爾——我。看上去猶如一條鋼鐵般的直線。此外別無他人。」
「縱死猶前進。」
「為長生而活著。」
「蹉跌之美。」
——太宰治
如果真的像布朗肖所說的一樣,黑暗中的人不會回頭,只能默默走向更加昏暗的大海。那麼裡斯本裡狹長雙眼如貓一般的佩索阿,曾經一己之力足不出戶到達過大西洋、北冰洋、太平洋和印度洋。他走向過最大的最多的海,在坂口安吾的人生論中,這是毀滅與熱愛的海,像沙漠一樣,落雨與積雪終有一日會升騰蒸發,但大海會一直存在。
如此一直在一些邊縫中尋找可能存在的碎片,甚至可能終其一生地淘沙淘金。可連一直送外賣一直清潔街道的人,都會因為堅持始終如一被視為平凡的偉大,迎來側目。人文最後只能獲得自己人的賞析與手不釋卷,但還伴隨著文人相輕。
比較執著於駢文和沿著指甲縫深入向裡穿刺的人,終其一生都會等待那匹屬於自己的都靈之馬到來,等那馬閃著弧光的頸。——郭錦泓
就像現在家貓是安全飼養界限之內最大的體型,可它仍舊比大型犬小得多。這是因為貓一樣的詩人和作者,如果沒有桎梏便會傷及人類。畢竟書中旁人看起來確實有些可怖,「怎麼會有一群人敢討論毀滅啊?」
比如這種評價分析就是普遍非人文眼裡的神經病:
「這村子裡的男人比東京報紙還會耍嘴皮子,尤其是在挑女人毛病的時候。好像這村子裡的男人這輩子的事業就是打倒女人似的。」
坂口安吾筆下的日本,那份獨有的頹廢、毀滅乃至絕美的情懷,跨越了時間,在不同的世代普遍得到認可,已內化成日本文化的一部分。
人們看電影裡盛大的爆炸毀滅,覺得逼真震撼,乃至獵奇。卻從沒有一種公之於眾的普世聲音容納一段描寫毀滅的文字。就像人們知道電影都是演員演的而已,卻執拗地認為郭德綱相聲裡于謙父親的事情都是真的,坂口安吾說他隨著故鄉的撒庫拉消失了也是真的。
郭德綱曾經說過:你這智力幹嘛要買票?
肉鬆小貝對於他人來說,只是平凡的帶有價格標籤的即時甜品,易過期點心。但她在我半成品的詩人化心裡,是可以建造城堡的某一樣成分,又和昂貴壁畫油畫迥乎不同。她好像可以存在於布宜諾斯艾利斯,可以存在於裡斯本,可以存在於漿果叢林,總之是一些擁有保質期眼睛的人無法看到的地方。
這些人跡罕至的地方,還有著我不確定是否會有人類再感興趣的碎片,一些歷史,一些費腦子的慢性拾荒動力,一些對於買菜沒有用的東西。但我知道,對於每個能去到這裡的人來說,這些全都是足夠享用一生的矜貴鴻篇巨製。
誰也不會想去了解一覽無餘的誰了,也沒有哪個活人再獨缺誰一生的了解。因為人們只想了解秘密,解答迷題,當題面是一個媒體構建的幾何形狀,求角度只需要用媒體工具測量便足以。這樣便捷的解密遊戲奪走了你的靈魂,也沒有像茨維塔耶娃一樣的人去從所有天國中奪回你。
我不像你,你不像我,我們沒有志同道合,你和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志同道合。我見過的所有人,都有著浮於表面的同路,我卻一直都很清楚所有人都在執拗地堅持自我,出於禮貌而宣稱同志。
如果小學生日記一直是撿到錢交給了警察叔叔,今天真是快樂的一天。那麼現代肯定行不通了,掃碼支付的2020小學生也與時俱進。但不變的是今天必須是快樂的一天。
內容是絕對的樂觀化教育,想來長大後也要看爆米花電影,欣賞炫技流美國文化吧。我也很喜歡奇異博士,欣賞他對於永恆與時間的詭譎操縱,這個人物出生就是為了一些意象,討好一個嚴肅群體。甚至讓人想,遠藤周作還活著的話看,到奇異博士,肯定樂得像要咬人一樣。
既然提到了泛神論的信仰文學的遠藤周作,不妨以他結尾吧:
「如果不喜歡神這個稱呼,也可以叫他洋蔥。」
「每次看到恆河,我就想起洋蔥。恆河無論是對伸出腐爛手指乞討的女性,還是被殺的甘地總理都一樣不拒絕,接受每一個人的骨灰。洋蔥的愛河,無論是怎麼醜陋的人、多麼骯髒的人都不拒絕。」
「大津在索恩河畔嘶啞的聲音有如餘燼留在耳朵深處。他依然無怨無悔地為洋蔥而活,為美津子找不到的東西而活。」——《深河》
附錄:
忽然想起小學時候學過的一首詩,曾經印在書上5頁,年幼的我把它撕下來,在放學路上反覆反覆閱讀,為之動容。那時候狹小的縣城中,這首詩太大太大太大了,激蕩著我對於方塊體記錄緯度的好奇,這樣一成不變的文字如何傳達了這麼厚重豐富的感情啊。它曾是多麼多麼美的夢,卻永遠只能是個夢,我以為詩篇與文字是永恆的,沒想到我長大後,它是閱後即焚的。
而這首小學課本就有的詩,也只有小學生會,相信它。再讀一遍,還是很喜歡它純粹的力量,但這種力量在世俗面前壓根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