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衛建於南宋,元代設上海縣,唐時沒有上海,但地方早有了,只是沒有都市,也沒有商圈,到處是澤國泖涇,恰是隱居修禪的好地方。一位遠方的禪僧,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後半生都在這裡度過,留下一卷很有禪味的好詩,他是上海文學史上不能不提到的重要詩僧。
這位詩僧法名德誠,原籍遂寧(今屬四川),俗姓和生卒年皆不詳,僅知他早年出家,前半生一直在湖南朗州藥山,從惟儼禪師(749—828)學禪法,一待就是三十多年。惟儼是禪宗宗師石頭希遷的高足,喜歡寫禪偈,存世一首不見好,但有一段故事很有名。
著名文人李翱曾向惟儼問道,惟儼只告:「雲在青天水在瓶。」李翱忽然領悟,作兩偈以答,其一:「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相問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其二:「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雲嘯一聲。」藥山的生活,即是松下誦經,月下長嘯,幽居愜情,無送無迎,一切都是順其自然。德誠從師問法,所得禪法就是如此。
當時同在藥山門下有三大弟子,德誠居長,次為曇晟、圓智。藥山歸寂後,三人本商議到湘北絕無人煙處避世修道,臨行圓智持異議,乃改分散弘道。其後曇晟得弟子良價,開曹洞一宗;德誠有弟子善會,晚年在湖南夾山弘法,唐末門下極盛。善會是圓智介紹過來的,比較會講,到華亭向德誠求法,德誠問:「坐主住甚寺?」善會答:「寺即不住,住即不寺。」有些玄虛。幾個回合下來,德誠「以篙撞在水中」,善會忽然大悟,遂拜在門下。對這位高足,德誠很得意,曾說:「每日直鉤釣魚,今日釣得一個。」
德誠從中年以後,住華亭朱涇。華亭即今松江,唐代是蘇州屬縣,朱涇即近代金山舊縣城之所在。德誠在朱涇弘道,不知是否曾立寺,有也很簡陋。他常乘小船,來往於各河涇之間。也常做垂釣狀,但都直鉤釣魚,意在修道,自述:「垂絲千丈,意在深潭。浮定有無,離鉤三寸。」捕撈是殺生,佛子所不為,德誠謹守於此,藏身沒跡於水鄉澤國。世稱他為華亭和尚或船子和尚,前者指居地,後者指行為。如此至少二十多年,常來往於華亭、朱涇之間,隨緣度日。他在今上海境內生活的時間,約在唐文宗到宣宗之間,即公元830至850年或稍後。
船子和尚存詩約四十首,其中三首為七言絕句,餘則皆為七七三三七體的作品。他的日常生活就是隨船來往,詩中大量寫船行的生活感受,詩意中多少不等地傳出禪味:「鼓棹高歌自適情,音稀和寡出囂塵。清風起,浪元平,也且隨流逐勢行。」寫行船中高歌自適、隨波逐流的出世之情。「一任孤舟正又斜,乾坤何路指津涯。拋歲月,臥煙霞,在處江山便是家。」任便船行,沒有方向,隨情所至,在處為家,這是何等情懷!「古釣先生鶴髮垂,穿波出浪不曾疑。心蕩蕩,笑怡怡,長道無人畫得伊。」寫出一位漁翁,鶴髮垂釣,穿波任情,心寬神怡,無人知其精神,似乎是自述,也似寫他人。「問我生涯只是船,子孫各自睹機緣。不由地,不由天,除卻蓑衣無可傳。」在行船中體會人生,子孫指門人,參學各靠機緣。末句「除卻蓑衣無可傳」,更似對佛門傳袈裟之調侃。
林風眠 清湘漁歌
禪宗燈錄及地方志,所選船子詩最多的,是以下三首七絕。其一:「二十年來江上遊,水清魚見不吞鉤。釣竿斫盡重栽竹,不計工程得便休。」其二:「三十餘年坐釣臺,釣頭往往得黃能。錦鱗不遇虛勞力,收取絲綸歸去來。」其三:「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三首都寫漁父之垂釣生涯。第一首說江上盤遊二十多年,水清見魚,但魚就是不上鉤,砍盡竹林做釣竿,乃至重新栽竹,不計得失。作者借垂釣來作喻,傳達現世虛幻、求取無謂的認識,而將不計得失、隨世修行作為自己的人生方向。第二首說垂釣多年,偶然能釣到傳說中的三腳鱉(即詩中「得黃能」之「能」,讀nái),但大魚卻從未遇到,收拾漁具,還是回去吧。第三首寫垂釣,投竿下餌,激起無限漣漪,如同欲望一經觸動,必然引起無窮是非。詩人則在浩渺的水上體會出世的感受,魚食與否,又有何意義呢?水面開闊,皓月當空,人天一色,物我同一,陶醉其間,得失兩忘。「滿船空載月明歸」,意境太渾成了。
船子和尚的作品,以七七三三七體為多,在樂府稱為《漁父》,在詞家或稱《漁歌子》,在船子的存本則稱為《撥棹歌》,其實是介於詩詞之間的作品。在盛中唐之間,禪宗和尚寫過大量類似句式的作品,如釋玄覺《永嘉證道歌》:「窮釋子,口稱貧,實是身貧道不貧。貧則身常披縷褐,道則心藏無價珍。」釋天然《驪龍珠吟》:「驪龍珠,驪龍珠,光明燦爛與人殊。十方世界無求處,縱然求得亦非珠。」這些作品類似荀子《成相辭》或後世蓮花落,適合民間傳唱,白居易《新樂府》所走也是這一路。船子的淵源則是張志和《漁歌》,最有名的是第一首:「西塞山邊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作於湖州,《續仙傳》卷上說當時「(顏)真卿與陸鴻漸、徐士衡、李成矩共唱和二十餘首,遞相誇賞」。這些作品大多還保存在《金奩集》中,就是作者歸屬已有爭議。華亭距湖州不遠,相信這些作品吳語呢喃,溫言可歌,傳布很廣。船子雖為蜀人,樂於入鄉隨俗,值得肯定。
上海圖書館藏元刻本《船子和尚撥棹歌》
或有讀者疑問,船子的作品皆為《全唐詩》所不收,文本是否可靠?會不會是後世好事者所偽託?其實,《全唐詩》據胡震亨《唐音統籤》和季振宜《全唐詩》改編,《唐音統籤》卷九七三收錄船子的所有作品,僅因康熙帝認為偈頌不是詩,《全唐詩》棄而不取。今所見船子傳記,見南唐《祖堂集》卷五、北宋《景德傳燈錄》卷一四和南宋《五燈會元》卷四,諸書都收了他的詩。完整的船子詩集則有上海圖書館藏元至治壬戌坦上人刻《船子和尚撥棹歌》,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87年影印。同書另有嘉慶本,《詞學》第二輯施蟄存先生《船子和尚撥棹歌》一文即據以全部附錄。可以說,其人其詩,淵源有自,確鑿可靠。
(本文選自《濠上漫與——陳尚君讀書隨筆》,標題為編者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