瓠葉、葫蘆花、葫蘆藤蔓、葫蘆架等植物生長類葫蘆意象,是農村田園常見景物,在唐詩中往往用來描寫農村生活環境,但在不同詩境中傳遞出詩人不同的心理感受,不乏人生感悟和佛禪玄機。
薛謙光五言古體《任閬中下鄉檢田登艾蕭山北望》:「瓠葉縈籬長,藤花繞架懸。」(陳貽焮主編《增訂注釋全唐詩》,卷八七八,第五冊,分冊主編孟慶文,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1003頁。)農民在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開墾安家,辛勤勞作下,爬上了籬笆的葫蘆葉和架條上懸空盛開的藤花,給荒村古戍帶來了一絲生機。
錢起五言古體《贈柏巖老人》:「瓠葉覆荊扉,慄苞垂甕牖。」(陳貽焮主編《增訂注釋全唐詩》,卷二二五,第二冊,分冊主編郝世峰,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380頁。)「荊扉」即以荊條編扎的門,「甕牖」即以破甕當窗,極言居室簡陋、家境貧窮;任憑瘋長的葫蘆葉爬上門扉,也不管成熟了的慄子垂掛在窗口,細節誇張描寫,生動表現了柏巖老人任運自然的隱者性情。
貫休五言律詩《春日許徵君見訪》:「廚香烹瓠葉,道友扣門聲。」(陳貽焮主編《增訂注釋全唐詩》,卷八二八,第五冊,分冊主編孟慶文,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606頁。)為迎接好友的到訪,廚房裡烹煮著瓠葉,散發著陣陣清香,這是詩人清貧生活中待客場景的真實刻畫,同時也是用《詩經·瓠葉》典故,表達對道友到來的熱情歡迎。
杜甫五言律詩《除架》:「束薪已零落,瓠葉轉蕭疏。幸結白花了,寧辭青蔓除!秋蟲聲不去,暮雀意何如?寒事今牢落,人生亦有初。」(〔唐〕杜甫著,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卷六,廖仲安、李華、朱寶清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1月版,第1560頁。)據《杜詩詳註》,該詩為秦州深秋作(〔唐〕杜甫,〔清〕仇兆鰲注《杜詩詳註》卷八,中華書局1979年10月版,第615頁。)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深秋,杜甫年四十八。這年春天,杜甫從東都回華州(今陝西華縣),途中見荒涼混亂,百姓貧苦,寫出名作《三吏》《三別》。夏天返回關中,正遇上饑荒,於是在七月棄官西去秦州(今甘肅天水)。十月,在同谷縣縣宰邀請下,攜家眷離開秦州去成州同谷(今甘肅成縣)。在秦州不到三個月時間,他就寫出了上百首詩歌,其中有《螢火》《蒹葭》《除架》等十幾首詠物寓懷詩。《杜律啟蒙》曾解析這首《除架》詩:「首四句,論以不得不除之理勢。五六言既除之後,蟲雀皆戀戀不捨。末復申諭之曰:寒事牢落,雖欲不除而不能矣。物固有之,人亦宜然。人生亦有初,苟無其終,奚以有初?此固理勢之必然。身受其如除,與旁觀其除者,俱不必悵悵也。」(〔清〕邊連寶著,韓成武、賀嚴、孫微、蓁維點校《杜律啟蒙》,齊魯書社2005年6版,第82頁。)的確,杜甫是借葫蘆的生長曆程而感嘆人生,小中見大。
龐蘊五言古體《五言詩偈》:「諸佛與眾生,元來同一家。不識親尊長,外面認假爺。優曇不肯摘,專採葫蘆花。葫蘆花未落,常被三五枷。如斯之等類,輪轉劫恆沙。」(〔明〕胡震亨編《唐音統籤》,卷九九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4月版,第453頁)龐居士以通俗類似白話的詩歌語言,闡釋「諸佛與眾生,元來同一家宣揚」禪理,宣揚「一切眾生悉有佛性」(《涅槃經》)、「一切眾生莫不是佛」(《妙法蓮華經》)的大乘佛教教義。「優曇」,即優曇華,又名優曇波羅,佛教中的靈瑞之花,世稱三千年一開,值輪王及佛出世才出現,佛經中常用以喻佛、佛法之難得,如《妙法蓮華經·方便品》云:「如是妙法,諸佛如來,時乃說之,如優曇缽華,時一現耳。」(〔後秦〕鳩摩羅什譯經,〔隋〕智者大師說,〔唐〕章安大師記,朱封鰲點校:《妙法蓮華經文句》,宗教文化出版社2013年10月,第150頁。)這裡的「優曇」同樣用來喻指佛和佛法。與「優曇」對舉的「葫蘆花」意象,也並非實物描摹,詩人藉以用來點醒那些不明白佛與眾生不異的俗人,捨去自身修行而轉求外物,實際是糊塗行為,必然會帶給自身諸多劫難。可見詩中的「葫蘆花」意象,實際上是詩人運用雙關修辭,以普通百姓俗語刻畫的「糊塗」形象。
唐詩葫蘆意象的文人氣質,還有一個重要表現,就是運用葫蘆典故,藉以反映社會現實,抒寫自我懷抱,呈現出多彩人生追求。
系匏、匏瓜徒懸,語出《論語·陽貨》:「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匏瓜味苦,故系置不用,孔子藉以自喻,表示自己不能像幹老的葫蘆一樣只掛在那裡,不被人食用,表達了求仕的急切心情。後以「系匏」「匏瓜徒懸」,比喻隱居未仕或棄置閒散。盛唐孟浩然《將適天台留別臨安李主簿》:「枳棘君尚棲,匏瓜吾豈系。」(〔唐〕孟浩然著,柯寶成編著,《孟浩然全集》(彙編匯校匯注匯評),崇文書局2013年3月版,第51頁。)孫逖《和左衛武倉曹衛中對雨創韻贈右衛李騎曹》:「道合宜連茹,時清豈系匏。」(陳貽焮主編,《增訂注釋全唐詩》,卷一〇七,第一冊,分冊主編陳鐵民、彭慶生,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822頁。)均借典表明自己有用世之意;韓偓《有感》:「堅辭羽葆與吹鐃,翻向天涯困系匏。故老未曾忘炙背,何人終擬問苞茅!融風漸暖將回雁,滫水猶腥近斬蛟。萬裡關山如咫尺,女床唯待鳳歸巢。」(陳貽焮主編,《增訂注釋全唐詩》,卷七二二,第四冊,分冊主編羊春秋,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1113頁。)此詩是韓偓隱居多年後所作,借用系匏典故,表現了多年困頓天涯的辛酸況味,使讀者從中體會到天涯老臣的一顆拯時報國之心。
顏回簞瓢,多喻指甘於清貧的精神追求。王維六言絕句《田園樂七首》其五:「山下孤煙遠村,天邊獨樹髙原。一瓢顏回陋巷,五柳先生對門。」(〔唐〕王維撰,陳鐵民校注《王維集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8月版,第455頁。)儼然一幅古樸閒逸的田園風景圖,其中的主人公是像顏回一樣簞食瓢飲、甘居陋巷的孔門儒生,對門的隱居者,過著像五柳先生一樣安貧樂道、與世無爭的閒適生活。有時詩人用典時並不拘泥於原意,如唐末周曇七言絕句詠史《顏回》:「陋巷簞瓢困有年,是時端木飫腥羶。宣尼行教何形跡,不肯分甘救子淵。」(陳貽焮主編《增訂注釋全唐詩》,卷七二二,第四冊,分冊主編羊春秋,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1513頁。)對孔子曾讚賞的陋巷簞瓢生活及精神,提出質疑,「責怪孔子教育門生太拘於形跡,為什麼不教富有的子貢拿出錢來救助困頓多年的顏淵」(施蟄存著,劉凌、劉效禮編《施蟄存全集》第四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9月,第1135頁。)也算是史論中的別調吧。
許由瓢,常用來表達隱居避世,如唐代徐夤七言律詩《閒》:「一瓢掛樹傲時代,五柳種門吟落暉。」(陳貽焮主編《增訂注釋全唐詩》,卷七〇二,第四冊,分冊主編羊春秋,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1404頁。)有的欲求新奇而反用其意。李嶠五言古詩《扈從還洛呈侍從群官》,是一首侍從詩,據徐定祥注《李嶠詩注蘇味道詩注》:「《新唐書·則天皇后紀》:長安三年『十月丙寅,如神都』。李嶠當隨侍,並作是詩。」(〔唐〕李嶠,〔唐〕蘇味道撰,徐定祥注《李嶠詩注蘇味道詩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6月版,第33頁。)其中「登原採謳誦,俯谷求才術。邑罕懸磬貧,山無掛瓢逸」(〔唐〕李嶠,〔唐〕蘇味道撰,徐定祥注《李嶠詩注蘇味道詩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6月版,第33頁。)以「山無掛瓢逸」喻指野無遺賢,正符合武則天對人才的渴求,合乎時宜。
魏王瓠、魏瓠,典出《莊子·逍遙遊》:「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戰國〕莊子著,〔清〕王先謙注《莊子集解》,上海書店1987年3月版,第5頁。)後人多以「魏王瓠」「魏瓠」喻指大而無用之物。大曆隱士朱灣,性格孤傲,《唐才子傳》載其「率履貞素,潛輝不曜,逍遙雲山琴酒之間,放浪形骸繩檢之外。郡國交徵,不應」(〔元〕辛文房著《唐才子傳》,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4月版,第54頁。)他的五言律詩《詠壁上酒瓢呈蕭明府》,名為詠物,實則藉以表達自己的人生觀,不拘於描摹,遺貌取神,其中「莫將成廢器,還有對樽時」(陳貽焮主編《增訂注釋全唐詩》,卷二九五,第二冊,分冊主編郝世峰,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1090頁。)反用魏王瓠典故,詩人自比酒瓢,表示掛在牆壁上的葫蘆瓢還有傾酒對樽的時候,人生不能廢而不用,君子出處應有所期待。
綜上,唐詩對於葫蘆的詠嘆,在崇尚自然的主旋律外,交織著儒家安貧的閒適、道者救世的熱情和佛子勸世的苦心。小葫蘆,大世界,唐詩葫蘆意象,承載著時代風尚,拓展了詩歌題材內容,豐富了葫蘆文化意義。自此,各種文學體裁的葫蘆作品不斷湧現,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從一般文人到重要作家,葫蘆意象伴隨著中國文學的發展,其文化意涵不斷豐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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