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麗華
立冬一過,天氣陰冷陰冷的,黑夜比白天越來越長,在這樣的漫漫長夜裡,最適合懷念從前。青春年少時,我的眼睛喜歡往高處看,心兒就像長了翅膀,總想往遠處飛;過了50歲這個年紀,心一直在慢慢下沉,沉到塵埃裡去了。我的眼睛在尋找,尋找我故去的至親。人老了就愛回憶,回憶我從前走過的長長的路和得到過的人間溫情。
年少,不諳世事,總是把爺爺對我的愛,肆意揮霍,完全不懂得珍惜。爺爺的肩背是因為我累彎的,六七十歲的老人為了養育我,還在隊裡的養豬場裡勞動,進門一擔沉甸甸的豬草,出門一擔臭烘烘的豬糞。家裡的大肥豬也是他飼養的,過年,我吃過爺爺養的大肥豬,那香甜的豬肉長成了我的筋骨,爺爺種的水稻、瓜果,我全吃了,早已變成了我的血肉。記得,有一次,我跟著爺爺去街上賣小菜,他還沒有開始賣菜,就很利索地掏錢買了一個香瓜給我吃,那個香瓜很甜,一直甜到現在。我就是那個得意地啃著香瓜,站在爺爺身邊的傻丫頭,居然,忘了說一句,爺爺吃香瓜。
爺爺的手像故鄉的松樹皮一樣粗糙。冬天,他的雙手龜裂了,老的口子沒好,又裂了新口子,溝溝壑壑的裂紋就像乾旱的池塘泥一樣,呈網狀。就是一雙這樣辛勞的粗手,也被我完全承包了。夏天,那大雙手要為我搖扇子,驅趕蚊子,消除暑氣;冬天,我要那蒼老的雙手提著火籠烘被子,為我掖被子。半夜,我還要那雙粗大的手要為我點煤油燈,我要起夜。這雙手為我擦過小嘴,也為我擦過臭屁股。有時,還要為我洗尿床的小褲子。
寒冷的冬天,我覺得我爺爺最吃苦耐勞。撥開冰冷的霜雪,摘菜,我們吃的菜一籃子,豬吃的菜一擔,徒手摘,又僵又紅的手凍得手指都會掉了。他要敲開冰面洗乾淨人吃的青菜。那雙手在刺骨的冰水和煮開的豬食裡交替勞作,手就龜裂得慘不忍睹,不停地勞作,裂口總不見好。有時,也看見爺爺眯著眼在油燈下,往裂口上塗上凡士林,效果並不明顯。就算是下雪的天氣,爺爺也是穿兩條單褲,老式的褲子,褲腿寬大,四處灌風。我總認為爺爺沒有更多的褲子可以添加,他過世之後,發現衣櫃裡爺爺有一堆的衣褲,整整齊齊地放著。節儉了一輩子的爺爺,捨不得多穿一條褲子禦寒。
我親眼看過爺爺大發過一次脾氣。爺爺在吃飯,一隻母雞可能是啄蒼蠅吃,使勁啄了爺爺的腳面一口,鮮血直流。我爺爺又痛又氣,瞪著血紅的大眼,氣得臉都紅了。拿著掃把追著母雞家裡家外跑,嚇得那隻母雞飛上神臺,最終被他牢牢地捉住了。爺爺氣呼呼的,左手卡住母雞的翅膀,右手捏住母雞的嘴,在地面上使勁地磨,最後母雞的嘴巴也磨出血來了。人和雞的這一場激烈的較量,兩敗俱傷。爺爺的腳面半個月都是腫脹的。爺爺的傷口癒合能力很差,這是他暴怒的主要原因。
爺爺少言寡語,不吸菸,不喝酒,吃過飯就在椅子上剔牙。我就是一貼狗皮膏藥,總粘著他。要他抓癢,他的手很粗糙,不需要抓,只要在我背上輕輕摩挲就可以,力度要輕柔,不然,會劃破我的皮膚的。我從小血熱,皮膚一直瘙癢。爺爺好不容易尋來一個民間偏方,用豬肝和炒熟的油菜籽一塊蒸熟,讓我吃,可以治皮膚瘙癢。我吃了一口,苦不堪言,伸著脖子,鼓著眼睛,很勉強地吞了幾塊,實在不想枉費爺爺的一番好意。我很清楚,只有這個樸實善良的老人很在乎我的病痛。
我出生時,爺爺已經六十歲了,我長大到了,爺爺就老了。我十歲,我離開老家跟爸爸在外鄉讀書,偶爾回去,爺爺看見我回來了,欣喜溢於言表。就連我三四歲的侄女都看出來了,大聲說,我二姑回來了,老爺爺高興得合不攏嘴。進進出出都是笑眯眯的。還殺了雞,那麼多好菜。確實這樣,家裡有爺爺在,隨時有可口的飯菜吃。
家裡家外被爺爺打理得井井有條。他每天做事有條不紊,全部親力親為。我的童年不需要做瑣碎的家務,成天跟村裡的那幫男孩子玩,因為找不到跟我那麼大的女孩子玩。那些女孩子不是要帶帶弟弟妹妹,就是要忙各種各樣的家務。我大妹妹比我小三歲,不需要帶著,她跟著我玩,就可以。家務事,爺爺從來不需要我插手做。我的媽媽四十多歲,都沒獨自煮過飯。
我童年的天空是爺爺在竭力支撐,我就是在他腳邊無憂無慮長大的孩子。我家家境貧寒,一直不缺愛,爺爺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從不重男輕女。我家人丁稀薄,爺爺是那個最看重孩子的農村老人,對待孩子有足夠的耐心。一個老男人經常做著女人的瑣事,帶孩子,洗衣服,餵孩子吃藥,吃我們的剩飯剩菜,幫我們咬甘蔗皮,抱我們去床上睡覺......我被他嬌寵得得寸進尺。誰也不能批評我,誰說重了一句我,我就默默賭氣,用不吃飯來對抗。我半夜餓得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他馬上爬起來煮飯給我吃,毫無半句怨言。
我小時候,家裡勞力少,糧食也不夠吃。缺衣少食的日子,用菜梗、番薯、蘿蔔、芋子墊在鍋底煮飯,我們永遠都是盛白米飯吃,爺爺永遠都是吃五穀雜糧。家裡沒有好菜,有時青菜也不夠吃,爺爺就吃辣醬,黴豆腐下飯。偶爾剩菜,他不捨得到了,就吃餿菜。我少不更事,從來不知道體恤爺爺生活的不易,把他對我的好,當作理所當然。我工作了,也曾買過幾瓶罐頭給爺爺吃,爺爺責怪我花錢了,但是,他還是眉開眼笑地接受了,我高興地笑了。
冬至已至,我的爺爺過世幾十年了,我對他的思念從未斷過,到了冬至尤甚。爺爺的肉身早已化成了灰,融進了故土,長成了茂盛的花草樹木。他滿腔的血液還在我的體內流淌,他毫無保留把他的強大基因都給了我,包括偏頭痛的毛病。當我遇到困難時,就會想到爺爺吃的那些苦,我就可以從容面對。當我生活過得安逸時,就會很遺憾,那個用盡力氣,愛我的老人沒有福氣享受到今天的幸福生活。我一貫做事有條不紊,遇事沉著冷靜,參加學習或工作很守時,那都是得到了爺爺的言傳身教。他一直是我的榜樣,勤勞踏實,清心寡欲,心懷慈悲,真誠待人。
每個人都帶著愛出生,我童年得到爺爺的百般慈愛,足以溫暖我一生。冬至時節,我懷念我的爺爺,願老人在天堂安息。若幸運轉世,一定要幸福安康,不要再吃苦受累。不要再遇到一個像我那麼嬌氣任性的孫女了,我索取他的愛太多,今生卻無以回報。隨著年齡的增加,我對爺爺的思念越來越濃,冬夜漫漫,思緒綿綿,聽著窗外瀝瀝淅淅的雨聲,我難以入眠。那麼密集的雨水就是我的淚。爺爺,你一定不希望我在人世受苦,但我愛文字就像愛您一樣,這一生必然是夜半孤燈獨影,總想用最美的文字描述您的悲苦和偉大,用文字和你說說悄悄話。每次想起您,就像你在我的身邊那樣,幸福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