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6月9日,偉大的鋼琴家克勞迪奧·阿勞逝世。
舒曼《a小調鋼琴協奏曲》
克勞迪奧·阿勞(Claudio Arrau,1903-1991),智利鋼琴家。5歲在聖地牙哥首次舉行演奏會,嶄露頭角。8歲時由智利政府資助到德國留學。1941年起定居紐約,持續其國際鋼琴大師的演出生涯,譽滿全球。在1982至83年的音樂季中,國際上大部分的音樂媒體把這稱作「阿勞的年代」,以示對他的敬重與榮耀。
記得曾經聽傅聰說阿勞是「藝術的僕人」,說他總是在偉大的作品面前顯得很卑微和虔誠,是自下而上的仰望。這一點我是十分有感覺的,甚至能感覺他的某些演奏都帶著一些小心翼翼。可因此也感覺到他的藝術的真純和深刻。
當我回首往事時,我認為我天生就是彈鋼琴的。因為早在我開始懂事之前,我便已經坐在鋼琴前,以一種再自然不過的方式讓它發出聲音。我對鋼琴有一種感情,甚至當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便感到鋼琴似乎只是我的手臂的延伸。當然,僅僅天賦還是不夠的,它還需要得到發展。我很幸運地在這一時期得到了馬丁·克勞塞(Martin Klause)的幫助。馬丁·克勞塞曾在弗蘭茨·李斯特門下學習,因此我繼承的是李斯特的傳統。並且通過李斯特,繼承了車爾尼和貝多芬的傳統。克勞塞對我發生了最大影響,他是我唯一的老師,沒有他,我也許會有同樣的藝術生涯,但事業上的成就將會是不同的模樣。
許多藝術家聲稱他們是憑藉自己的直覺成長起來的。我不相信這種說法。直覺固然重要,天賦的才能固然重要,但一個幫助你,引導你,使你的才能得以發揮出來的導師卻是絕對必需的。此外,這個老師還必須是恰恰適合於你的老師,因為師生關係同時包含著兩個方面,涉及到相互間的響應。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崇拜克勞塞,我儘量吃下他放在我面前的一切。我完全按照他的意願去做。克勞塞教我懂得了藝術技巧的價值,他完全相信藝術技巧、但僅僅是把它作為一個基礎以便為隨之而來的東西作好準備。這隨之而來的就是音樂的意義和音樂的解釋。僅僅成為一名"鋼琴師"是不夠的--不管是多麼傑出的鋼琴師。我相信一種包含著文化、知識和直覺的全面發展,相信榮格(C.G.Jung)所說的整合(integration)。一個人所有的內在素質和他所具有的一切才能,應該匯聚到他作為一名藝術家的個性中去,匯聚到他作為藝術家而創造出來的音樂中去。藝術家的注意力不應該僅僅集中在音樂上,為了更好地理解音樂,藝術家必須擁抱和囊括整個字宙。
一種最常見的批評指責音樂家們過分專業化,以致他們僅僅生活在自己的領域中而不與外部世界發生關係。這種批評也許並非無的放矢,至少我本人就非常反對導致這種偏狹的態度和哲學。當我從事教學的時候。我總是試圖不僅從青年藝術家身上喚醒音樂的素質,而且也使他們意識到全面發展其文化人格的重要性。這包括閱讀各種書籍,觀看和欣賞戲劇與歌劇,對藝術和經典性文學作品進行研究甚至對心理學進行研究。所有這些將極大地有助於造就一個全面的藝術家。我本人儘管從未進過學校,卻被給予過最完整的教育。不過在大多數情況下,我是通過自學不斷繼續對自己的教育的。無論何時何地,我從未停止過閱讀各種書籍,而且,正像你看見的那樣,我什麼樣的藝術品都買。我需要置身於美的事物中。藝術、美、自然和知識是我的靈感。至於書籍,那更是我的狂熱愛好。不僅這間房間,整個這幢房子都盡其所能地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現代小說、古典小說、詩歌、社會學、藝術、音樂學。我不能漏掉心理學方面的書籍,我對心理學有著特殊的興趣。我現在正在讀一本了不起的新書--沃爾夫岡·希爾德海默爾(WolfgaugHildesheimer)寫的《莫扎特》。這本書還未翻譯成英語。它完全不同於許多論作曲家的書籍,它強調的是莫扎特音樂中的心理學。
技巧只是闡釋藝術的手段。首先,一你必須通過研究早期的版本、手稿和摹本來做到絕對忠實作曲家的原意。如果作曲家註明這一段應該彈奏得強有力,那它就應該被彈奏得強有力,而不是被彈奏得極其微弱。另一方面,這種對作曲家原意的忠實又僅僅是一個基礎,在此基礎上,鋼琴藝術家建立起他自己的幻覺和他對作品的理解。但鋼琴藝術家的幻覺不應該使他對文本的尊重瀕於險境,不應該危及他已經知道的作曲家的原意。某些鋼琴家對原作採取"利用"的方式,通過對原作進行改變來達到一種自我表現,這是錯誤的做法。另一些人則似乎對作曲家們如此敬畏,以致走向另一個極端。他們不是在彈奏作品,而僅僅是在彈奏一個個音符。這同樣也是錯誤的做法。優秀的鋼琴藝術家總是能夠進入自己的想像馳騁,但他絕不會破壞原作的完整性,絕不會使原作不再如作曲家本人看見的那樣。 這絕不意味著幻覺將始終如一、永恆不變。隨著鋼琴藝術家藝術生涯的成熟,他會看見更深的東西,原來的幻覺會變得更為深邃。但這是一個緩慢的、漸進的過程。你總是趨向於從某段作品中揭示出新的意義,這使你越來越接近音樂內在的核心。這就是為什麼年輕的藝術家不宜彈奏貝多芬晚期作品的緣故。年輕的藝術家應該傾其畢生精力地去研究貝多芬晚期的奏鳴曲,但不應該急於演奏它們,因為這是一種對他不可能的自負要求。晚期貝多芬和晚期舒伯特的作品應該逐漸地、慢慢地在你心中成熟。你應該一直和它們生活在一起,直到許多年以後,才決定公開演奏它們。這同樣適用於莫扎特的作品。在舒伯特早期的作品中有一種與某種深度混合在一起的民間調式的單純,但從他晚期的作品中,我看到了死亡,看到了作為生命之一部分的死亡的逼近。這種情調存在於他的作品中,確切地說,存在於他晚期的奏鳴曲和歌曲中。這些作品中結合著如此眾多相互歧異的成分,以至我相信年輕的鋼琴藝術家很難使自己與所有這些成分發生關聯。這倒不僅僅因為人生體驗的缺乏,而且也因為年輕藝術家們尚未通曉所有的作曲家以及這些作曲家的所有作品。
我認為貝多芬很可能是所有作曲家中最偉大, 同時也是最深邃的一位,因為他可以說囊括了整個宇宙。我確信他從未意識到他的作品會對未來的世代具有如此多如此大的意義,以及這些意義會怎樣隨著時代的轉移而轉移,但他一定感覺到了他的音樂對人類世世代代所具有的那種巨大呼求。
另一位作曲家是德彪西,他的深度和靈性往往被演奏者忽略。德彪西的音樂完全是另一種迥乎不同的東西。德彪西音樂中令人驚異的地方正是這種神秘,這種使人如此難以解釋他實際上究竟意指什麼的音樂上的神秘感。人們不得不一再花費大量時間去研究他的作品,才能真正抓住他的意義所具有的意義。他在音響上的那種難以置信的美是毫無疑問的,但僅僅停留在他的音響上,則是對德彪西的誤解。他的音響是那些更為神秘,更為費解和十分深邃的知覺的表現。這就是他的作品何以如此難於演奏的緣故。他的意義中呈現出如此眾多而巨大的問題。拉威爾(Ravel)在技巧上比德彪西更難彈奏,但拉威爾作品中的意義卻容易把握得多。
不過,我的興趣也同樣在當前。我對現代作曲家頗感興趣,但我還沒有時間去對他們作全面的研究。如果我有時間,我會多多彈奏他們的音樂。像斯託克豪森、布勒日、科普蘭、艾略特·卡特爾和查爾斯·艾夫斯這樣的名字,隨時隨地都會出現在我的頭腦中。我認為艾略特·卡特爾的鋼琴奏鳴曲是了不起的作品。當然,艾夫斯已幾乎稱得上是經典性的。科普蘭也是如此。斯特拉文斯基一樣,阿諾德·勳伯格是又一位不會被人遺忘的先鋒派作曲家。
貝多芬《熱情奏鳴曲》
演奏會對我仍然十分重要,它從來不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一場演奏會對我是一次重大事件,而只要我這樣看它,它就絕不會僅僅是一項工作。對鋼琴家來說,演奏會不能不意味著某種內在的東西。它並不僅僅是出場、演奏、得到喝採、謝幕和離去。重要的問題在於,我從不確切地知道我將怎樣演奏。我想只有天上的星辰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在每一場音樂會之前,我總是十分擔心和緊張,所以問題並不在這裡。通過全神貫注我能克服我的焦灼。在一場音樂會前我也會稍事休息--通常在下午午睡兩三個小時。我儘量不讓自己被任何事情分神,總是專心致志地等待著那可能發生的奇妙事情。
一般來說,我已把我每天練鋼琴的時間減少到最多三小時,但我卻花大量時間閱讀樂譜。這使我能很快地記住總譜--既從音樂的角度又從技巧的角度。當然,我從未在我記住總譜後便立即彈奏它,而是先讓它在潛意識中得到很好的消化。我相信潛意識在演出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你應該小心謹慎地讀報紙上對你的稱譽和評論,因為否定的評論能夠導致抑鬱沮喪,而這種心情有時很難戰勝和擺脫。如果批評家對一位藝術家說了某些否定性的話,最好的辦法是不要認真看待它。偶爾,你也可以從別人的評論中發現一些有幫助的思想,哪怕這思想表述得並不準確。我認為對健康有利的做法,是從他人的反應中獲得讓好奇心滿足後內心產生的寧靜。有些藝術家說他們完全無視批評家怎麼說,因為批評家的話只會使他們過多地關注自己的藝術從而導致持續不斷的緊張和神經過敏。我認為與此相反的說法才是正確的。如果不知道別人對自己說了什麼,藝術家會變得更加神經緊張。不管怎樣,我不會讓這些評論弄得我張惶失措,因為它們往往是自相矛盾,前後脫節的。
我不明白女鋼琴大師為什麼如此之少。女人中無疑也有許多有著驚人天賦和才能的人。然而對阿莉茜埡·德·拉羅恰(Alicia de larrocha)、珍妮-瑪麗.達勒(Jeanne-MarieDarre)、瑪莎·阿格裡希、莉莉·克勞斯(Lili Kraus)、瑪格達·塔格利亞費羅(Meqda Tagliaferro)、羅莎琳·圖雷克(Rosalyn Tureck)以及俄國流亡者奧克莎娜·雅布隆斯卡埡(oxana yablonsknya)和貝拉·達維多維奇(BellaDavidovich)來說,這一領域卻似乎顯得過於狹窄。許多女姓一開始有著巨大的驅力,但是突然間她們便落伍了。也許,她們結婚了。但這不應成為中斷其事業的理由。特雷莎·卡雷諾(Teresa Carreno)結過四次婚,但她沒有中斷自己的藝術追求;克拉拉·舒曼(Cara Schumann)婚後也仍然繼續著自己的事業。也許.不斷的巡迴演出使她們的婚姻生活變得異常緊張和不安定。我妻子是一位歌唱家,一位很不錯的次女高音,然而自我們結婚後,她便不再追求她的事業。她從未以任何方式暗示過她為此感到遺憾,我也由衷地希望她沒有。然而只要可能,她卻總是陪著我旅行,特別在孩子們都已結婚後更是如此。孩子們都已獨立,但卻沒有一個是職業音樂家。我女兒過去常彈鋼琴,並且彈奏得很好,但她卻不願堅持訓練,全力以赴。顯然,她並非天生的鋼琴家。沒有人能夠成為別人,所以我並不勉強他們。他們的興趣不在這上面,所以我甚至根本沒有打算教他們。只要有一點火星,那麼隨之而來的必然是熊熊火焰。真正的音樂家為了達到自己的目標是願意付出一切的。
近年來我稍稍放鬆了自己,但即使在青春歲月我也並非總是忙於巡迴演出。我一向熱愛園藝,我現在正計劃以新的景致來美化我們在維爾蒙特的家園。我並不擅長種花,但我對樹有著特殊的興趣,尤其是那些在那種氣候下能夠長得十分繁茂的樹。我要栽種山毛櫸、櫻桃樹、白樺樹以及許許多多的果樹和松樹。所有這些現在已不僅僅是夏天我不外出演奏時要做的事情,只要我能有兩天或三天時間,我便去維爾蒙特種樹。可見,音樂家的事業並不會導致其外部興趣的缺乏。除此之外,我對外國食品如中國菜和墨西哥菜也非常喜歡,可見外部興趣也有助於使口腹得到其應得的享受。
你常聽一些音樂家說他們寧願生活在蕭邦、巴赫的時代。這不是我的看法。假若我能夠選擇自己的生活時代,我會選擇現在。對所有那些多年來人們一直深信不疑的價值觀念作追問,懷疑和排斥,在我看來乃是我們時代的奇異景觀。我們正被迫重新審視過去的一切傳統——不僅在音樂上是如此,在生活方式上也如此。這是一種引人入勝的體驗。這樣的體驗以後可能不會再有。而我很高興能夠生活在這樣的時代。我不相信來世,生命就是它此時此地的存在。因此人必須意識到他自已生命的流逝,特別後半生更是如此--它實際上只是死亡的準備。正因為如此,我才強調要在忠實於作曲家文本的基礎上建立起自己的結構、自己的幻覺--因為那就是我留給後人的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