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誕生之初,以紀實為手段和目的的《火車進站》《工廠大門》等電影已經昭示了人們對於電影的期許:還原生活真實。人們因為在電影中看到「時光重現」而倍覺驚奇,興奮不已。
雖然在電影發展的漫長曆程中,以好萊塢為代表的大製片廠,製作出的引人入勝的類型片俘獲了大部分觀眾的心。但關注社會生活現實的現實主義電影,從一開始就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並且越來越受已經熟知類型片套路的觀眾的關注。
人們不再只盼望在影像中看到虛擬的夢幻,而是想從中看到自己的生活,從而得到現實的觀照。
在現實主義電影發展道路上,具有裡程碑意義的,是義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的出現。當時的義大利湧入大量好萊塢影片,充滿與現實相距甚遠的浮華與華麗,使民眾審美疲勞,從而更加渴望反映本國現實的影片出現。
而戰後的義大利也因貧窮條件的影響而在無奈中形成一些拍攝理念,如實景拍攝,非職業演員的使用等。這些都促成了義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的快速發展。
說到義大利新現實主義,就不能不提作為義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的開山之作——德·西卡導演的《偷自行車的人》。
「《偷自行車的人》這部影片在電影史上的地位,是非常獨特而不可被取代的。它繼承了電影誕生之初已存在、後經蘇聯『電影眼睛派』進一步發展的紀實風格;同時又因對於現實生活的關懷和介入,而帶有濃厚的現實主義氣息。」——田卉群《經典影片讀解教程》
《偷自行車的人》講述的故事很簡單:
一個普通的工人因找尋被偷的自行車無果,轉而從找自行車的人變成偷自行車的人,結果被當場抓住。但在這個簡單的故事背後,導演用影像傳遞出了真實的動人力量。
影片從一群失業工人等待工作機會的場面開始。正午強烈的陽光正好影射了人們在等待過程中的焦躁不安,同時形成了高反差的畫面,使得遠處的白色建築顯得格外醒目。
我們在看似沒有美感的畫面中看到了一種疏離感。這種疏離感來自於當時人們對社會環境變換的不適與茫然。
當叫到裡奇名字的時候,順著人們的喊聲,主人公出場了,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失業工人。他幸運地得到了一份貼海報的工作。
當被問到有沒有自行車時,在裡奇猶豫的空當,立刻有競爭者出現。這一細節生動地呈現了當時的義大利,在大範圍失業的情況下人們對工作的強烈需求,因為工作是活下去的支柱,所以人們必須盡全力去爭取。
從短短幾分鐘的影像裡,就看到了當時義大利城市現狀的一個縮影。
即使沒有用小景別鏡頭刻畫裡奇的表情和內心活動,我們也不禁開始為沒有自行車,又應下這個工作的裡奇擔心,對裡奇的茫然感同身受。
像所有的窮人一樣,裡奇在急需錢的情況下第一個想到的是當鋪。當裡奇拿著妻子收拾的床單被褥到當鋪當掉的時候,鏡頭順著裡奇的視線走進了當鋪內部。
各種各樣的物品堆滿了當鋪高高的柜子,店員不得不爬上頂層去放裡奇當掉的物品。而裡奇身後還有長長的排隊的隊伍。
這些鏡頭的疊加讓觀者清楚地看到了當時人們生活的窘迫,心生酸楚。
當裡奇推著自行車出來的時候,自然地露出了微笑,那是他對未來生活的信心。他輕快的步伐和輕鬆的表情讓我們有了一絲安慰。
生活似乎沒有想讓裡奇嘗到甜頭。在工作的第一天,不到一個小時,當裡奇在梯子上貼海報的時候,自行車被偷了。裡奇追上去,卻被小偷團夥的其中一個人引錯了路。
這裡第一次使用了本片裡相當少的小景別鏡頭。
先用一個全景交代了周圍人來人往的環境,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無助的裡奇,體現了站在街頭的裡奇的孤立無援。鏡頭慢慢推進,我們能清晰地看到裡奇臉上茫然的表情。
鏡頭近乎靜止,那份無助卻通過裡奇的眼神,在觀者的心中蔓延。
當裡奇去警察局報案時,警察讓他自己找,因為警察局不可能出動警力幫他找一輛自行車。通過警察的話,不難看出羅馬當時的混亂與黑暗。
各種勢力與團夥交鋒,案件接連不斷,丟自行車已經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再普通不過,甚至很正常的事情。想解決就靠自己,不能解決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為了不丟掉餬口的工作,裡奇只能無奈地開始了尋找自行車之路。
如果說之前的情節只是從裡奇身上看到一個普通工人的落魄生活,那麼接下來的尋找自行車之路,便是用鏡頭跟隨裡奇的腳步,深入了義大利底層社會的方方面面,以及底層民眾眼中的世界。
開車的朋友和裡奇父子一起到市場尋找自行車,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更有一些唯利是圖的商販控制著黑市交易。裡奇父子茫然地往前走的樣子,讓觀眾也隱隱感到了一絲絕望。
中途在街拐角避雨,周圍的人們嘰嘰喳喳不知在說些什麼,更是外化了裡奇煩躁的情緒。終於找到小偷蹤跡的裡奇追著那個「知情人」不放,卻又在教堂丟失了這條線索。
在此時的裡奇看來,教堂已經成了一個包庇犯罪的地方,而不是靈魂救贖的地方,裡面做禮拜的人們也顯得冠冕堂皇。徹底失去找回自行車的希望的裡奇,不斷受著看到希望又再次失望的煎熬。
在河邊,一聲聲為落水兒童的呼救,讓一直關注於找自行車的裡奇意識到了兒子的存在。那個就算被自己打了還是一直默默跟著找自行車的小男孩。
影片的節奏也在裡奇匆忙尋找兒子布魯諾的腳步中達到了高潮。觀眾不由自主地和裡奇一起焦急,同時祈禱落水的不是那個可愛的孩子。
看到兒子平安,裡奇的愧疚和對兒子的愛一併湧了出來。他請兒子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在裡奇訴說生活的艱辛時,兒子懂事地放下了手中的食物。裡奇平靜地讓他繼續吃,眼神裡依然是對兒子的愧疚和對未來的焦慮。
順著布魯諾的目光,我們還看到了餐廳裡的上層人,食物,飲品,甜點一樣不少,還有不可改變的「高貴」的禮儀。但這些對於窮人來說都是奢侈的。
布魯諾收回的目光,就像一條貧富差距的分界線,將底層人與上層人分隔在兩端。我們為裡奇的無助心酸,為布魯諾的懂事心疼,為貧富差距之大嘆息。為什麼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裡,人與人的生活卻如此不一樣。
富人可以隨時進館子享受美食,講究禮儀,而窮人家的孩子只是看著就已經滿足。樸實的畫面給我們的感染力比用各種藝術手法渲染要強上百倍,似乎裡奇和布魯諾就在我們眼前,這樣的事情就發生在我們身邊。
被生活逼到絕境的裡奇,在偷自行車的時候卻被當場抓住,並在兒子面前被人們打罵,推送去警察局。兒子含淚撿起裡奇掉落在地上的帽子,似乎為他撿起了一些尊嚴。
最終人們被布魯諾的淚水和在絕境下體現的僅剩的尊嚴感動,放了裡奇。
他和布魯諾默默地走在人群中,他低頭,哽咽。父子緊握的手是他們走下去的僅存力量。
每走一步,觀者的心就疼一下。普通人走投無路的無奈,在鏡頭的漸漸拉遠中卻逐漸放大。這種人情的體現大大加深了影片的真實感,直抵人心。
對於增加影片的真實感,一些現實主義創作手法的功勞不能忽略。全部使用自然光效和實景拍攝,使得《偷自行車的人》真正實現了「還我普通人」的主張。
我們只是跟隨鏡頭看到了一個普通工人的生活,看到了當時社會的面貌。影片沒有用鏡頭去強迫觀者去看什麼,僅僅是呈現。
沒有刻意的場面調度,甚至車開過來擋住了鏡頭也沒有避開,以及長鏡頭的運用,最大可能地還原了現場的情形。非職業演員自然的表演更是增添了真實的質感。
裡奇的扮演者就是一個普通工人,而飾演布魯諾的小男孩是一個賣報童。在片子中出現的失業工人、算命的人、在算命的人樓下徘徊的閒人、家庭婦女、小偷、教徒、商販等等已經全面展示了當時社會的方方面面。
這一切都讓我們深深相信這樣的現實的存在。有相信,才有感觸,才有思考。
現實主義電影的意義在於展現,而不是暗示。它不需要通過一個含蓄的意象來影射什麼,只是「把攝影機扛到大街上」,將鏡頭對準現實生活,來還原和呈現我們每天身處其中的現實。
人們本能地關心跟我們生活有所關聯的那一部分,只有符合生活現實的才能得到我們最大的共鳴與認同。表現形式可以多種多樣,無論是演繹、講述、或者純粹的跟蹤紀錄,總之,它呈現出來的都是最真實的生活。
只要鏡頭中有那份真實,就有最打動人的那一點。真實的畫面本身就有動人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