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吃到這道菜是2004年在貓撲植物聯盟魔都分舵的聚會上。作為一個外地人,我當時完全是懵逼的。圈子還好說,菜上桌了自然明白;可是草頭——這個名詞的不走心程度繼西洋菜之後再度突破我的下限——它究竟是什麼草的頭?面對基友的這個問題,我戰戰兢兢地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裡。
好的,考題上來了。圖片:laozhengxing-sh.com
要知道(嚴肅臉),對分類學家來說,味道和口感也是重要的分類依據,不信可以去看華萊士的《馬來群島自然考察記》,比你們普通吃貨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我吃進來的這一口草頭,有葉醇(不知道啥是葉醇的去看史軍老師的薺菜)的清香混合著幾種游離胺基酸的鮮甜,隱約還能嘗到一點皂甙類化合物的味道(此處系裝逼),應該是豆科的植物。
圖中並非正確的品嘗方法。圖片:馬來群島自然考察記
在碟子裡把一根草頭仔細地展開,嗯,三小葉複葉,小葉有比較長的柄,倒卵形,先端微凹。「應該是苜蓿屬的南苜蓿(Medicago polymorpha var. vulgaris),又叫金花菜。」我抬頭說道,大家隨即附和,我遂擦了一下之前冒出的冷汗。
南苜蓿的花序和葉子。圖片:wiki commons
可恨總有那不曉事的人追問:「苜蓿不就是三葉草嗎?」
「不不不,三葉草(白車軸草 Trifolium repens)的小葉是倒心形的,比這個寬得多但是小葉柄很短;另外三葉草的葉子上有白色的V字形花紋。英文裡說的clover是後者,翻譯成苜蓿是不對的。也就是說代表幸運的是四葉三葉草,不是四葉苜蓿。」
「原來如此!不過這個也有四片小葉的吧?我們來找找看!」
餐桌上遂洋溢著歡快的氣氛,而我的味道分類學則再一次過關了。
白車軸草的花序是白色的,和南苜蓿不同。圖片:flowers.la.coocan.jp
其實苜蓿屬對當時的我來說算是送分題。那會兒我剛碩士畢業,做的就是苜蓿種質資源的工作,認清這個屬的物種還是沒問題的。不過列位看官一定也看出來了,我的工作實在很粗淺,連草頭指的是南苜蓿都不知道——但這也不能怪我,我的論文是在雲南做的,雲南人民不吃草頭(甩鍋跑)。
儘管沒人吃(或者有人吃而我不知道,十分慚愧,畢竟只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工作),雲南還是有南苜蓿分布的,這是一個遍及全國的本土野生種。與之對應,我當時研究的紫花苜蓿(M. sativa)雖然也到處都有,卻是一個外來貨。紫花苜蓿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豆科牧草,原產西亞到地中海沿岸,據傳最早是伊朗人馴化了它。紫花苜蓿於漢朝傳入中國,陸機《與弟書》提到:「張騫使外國十八年,得苜蓿歸。」《漢書·西域傳》也有記載:「罽賓(西域國名,具體地點不知,大概在阿富汗到克什米爾地區之間)有苜蓿。」「大宛馬,武帝時得其馬。漢使採苜蓿種歸,天子益種離宮別館旁。」當時苜蓿是被當做馬飼料引進的,也被當做觀賞植物。東晉葛洪的《西京雜記》寫道:「樂遊苑自生玫瑰樹,下多苜蓿。苜蓿,一名『懷風』,時人或謂『光風』;光風在其間,常肅然自照其花,有光彩,故名苜蓿為『懷風』。茂陵人謂之『連枝草』。」紫花苜蓿是多年生植物,所以「種者一勞永逸」。關於苜蓿名字的來歷,李時珍說:「苜蓿,郭璞作牧宿。謂其宿根自生,可飼牧牛馬也。又羅願《爾雅翼》作木粟,言其米可炊飯也。」
紫花苜蓿的花,就像名字裡提到的那樣,紫色的。圖片:wiki commons
苜蓿屬的植物都是很好的牧草,紫花苜蓿是其中最優秀的一種,因為蛋白質含量高,牲口吃了能長肉。我當年的工作是調查雲南省野生的紫花苜蓿種質資源,地點是滇西北迪慶州的瀾滄江和金沙江河谷。那是我第一次高原野外工作,在回憶裡是一趟充滿奇幻感覺的旅程,比如說從炎熱的乾旱河谷裡抬起頭來,看到雲隙中的卡瓦格博。滇藏線我後來走了很多次,但初次的感觸沒有復現過。當地的紫花苜蓿來歷成謎,由於分布區跟其他地域有高山大河隔離,所以一定是人帶去的。德欽維西等縣曾經是傳教士的活動區域,離採樣點不遠的茨中就有著名的天主教堂,所以有個猜測是傳教士帶來了苜蓿,這個觀點還被我寫進了畢業論文。不過後來我閱歷漸豐,在西部從北到南的若干條乾旱河谷裡都發現過野生的紫花苜蓿,而且這一路的各種少數民族對它的稱呼發音都類似「木粟」,說明它更可能是沿著茶馬古道從關中和蜀地傳播過來的。
卡瓦格博,梅裡雪山的主峰。圖片:wiki commons
在《本草綱目》裡,李時珍把紫花苜蓿和南苜蓿搞混了。他先說了苜蓿由張騫帶回,接著卻又說「入夏及秋,開細黃花。結小莢圓扁,旋轉有刺,數莢累累,老則黑色」,這是南苜蓿的特徵。這兩種苜蓿都能做蔬菜吃,北方主主要吃紫花苜蓿,陶弘景說,「北人甚重之。江南不甚食之,以無味故也。」然而過了兩千年,南苜蓿已然成了江南人餐桌上的恩物。要是聽說這東西本來是飼料,魔都群眾一定跟你急眼,人都不夠吃還拿來餵牛,儂阿是尋我開心?
南苜蓿看上去頗有些扎手的果莢。圖片:flore.aveyron.free.fr
大包郵區人民對蔬菜的時令非常敏感,什麼時候吃什麼菜幾乎成了定例。草頭過去只有一年中很短的時間上市,如今有了溫室大棚,整年都能吃到了,有人就抱怨味道不如從前——要我說這就是矯情。草頭雖然葷素皆宜,但在草頭圈子裡不免淪為豬直腸的配角,還是生煸草頭最能體現它的本味。也不難做,清油宜多,大火快炒,略灑薄鹽,臨起鍋噴一大勺白酒——用勺子就可以,不是讓你用嘴噴!忘了是哪位美食家寫過,過去講究的飯館廚子,會計算灶臺到不同餐桌的距離來控制生煸草頭的火候,以保證上桌時口感一致。對這種做作的館子我只想說,去吃的時候叫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