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再回到高福裡。如果說上海是一座移民城市,那麼,高福裡簡直就是它的縮影。弄內的居民,來自全國各地,不過以南方人居多:寧波人、廣東人、福建人、紹興人、揚州人、浦東人、杭州人、蘇州人、四川人、山東人,大家無論尊卑,均友好相處。老高福臨蒲石路的一排樓房,除了臨街的一樓店鋪,裡面住的,都是羅宋人(即白俄),所以他們住的這條弄堂,我們就叫做外國弄堂。他們人數很多,連灶披間也住人,輕易不與華人打交道。羅宋人在高福裡附近,就是蒲石路聖母院路口(今新錦江大酒店對面),還有一排十來幢花園小洋房(至今仍在,不過一樓變成一家家小飯鋪和咖啡館了)。這些羅宋人,據說是俄國的貴族和有錢人,所以從家裡出來,一個個西裝筆挺,打扮光鮮,連在馬路上擺地攤賣洋線團的,也都穿著西服、戴著領帶、足蹬皮鞋,不肯丟掉昔日的高貴身份。羅宋人真不簡單,他們吆喝買賣,操的居然是地道標準的「國語」!令上海人顏面掃地。他們往往經營羅宋店(賣麵包、牛奶、奶酪、咖啡、牛肉、蔬菜、火腿、香腸,還賣一種上海人愛用的、用錫紙包的精緻的發酵粉;特別是每天下午四點鐘,還賣剛出爐的熱麵包)、餐廳(他們做的俄國大菜,特別是羅宋湯也即紅菜湯,量大,又便宜又好吃)、咖啡館、家具店。沒有出息的,男的擺地攤,女的甚至當野雞。老娘姨指指點點地告訴說,那一個個立在馬路角子上的,就是羅宋癟三的野雞。還說,伊拉也沒有辦法呀,真作孽(真可憐)!老高福煤球店裡,還住著一家印度人。爸爸當巡捕,人稱紅頭阿三,解放後還被收留做駐衛警。他家的小女兒(我們叫她印度小黑炭),很漂亮,一口地道的上海話,常和我們,還有外國弄堂裡的羅宋小姑娘(她們也是一口上海話),在弄堂裡玩耍:跳房子、跳繩子、唱「我們要檢一個人」(小朋友們分成兩隊,齊聲高唱:「我們要檢一個人,我們要檢一個人,什麼人來拖他去,什麼人來拖他去」,然後,各隊出一個人,伸出手來使勁對拉,誰力氣大誰就得勝)、唱「賣糖粥」(「篤篤篤,賣糖粥,三斤蒲桃——即核桃——四斤殼,吃儂肉,還儂殼。」)、打彈子(北方叫彈球兒)、老鷹捉小雞。
其實,吸引弄堂裡小朋友眼球的,還有不少把戲。我們最喜歡的,是猴子耍把戲:一人,挑一擔,執一鞭,拿一鑼,牽一猴,見人群圍成密密麻麻的圈子,就放開手腳,在弄堂裡表演起來。有次居然有人帶進了一頭大黑狗熊,搖搖擺擺在弄堂裡跑來跑去,可把小朋友樂壞了。全弄堂的小孩差不多都來看了。那狗熊懶洋洋的,師傅拿鞭子逼它爬上爬下,翻跟鬥,還時不時地往它早給拔了牙的嘴巴裡餵油條,好像也不大高興(人家本來是吃肉的嘛!)。演木偶戲的也是一人,他鑽在一個小戲臺下面,外面用布蒙住,就能唱好幾臺戲。那是真正的表演藝術家:他兩手拿著木偶,口中一面唱,一面說,有時還吹打樂器,表演口技,功夫實在了得。什麼孫悟空大鬧天宮啦,豬八戒背媳婦啦,梁山伯祝英臺啦,許仙白娘娘啦,老鼠討新娘子啦,變著來。比較時髦的,先收費後看的,是小電影。也是一個人,推著一輛車,上面用一塊大黑布蒙住,四周有一排看洞。誰交了錢,就可以把頭從蒙布伸進去看了。筆者也看過好幾回,很短,也就三四分鐘,放的儘是些《火燒紅蓮寺》等老掉牙的和莫名其妙的東西。不過,對我們來說,已經是相當高級的享受了。
弄堂裡的叫賣,是我們最初的音樂體驗。清晨第一聲吆喝,是悠長而低沉的男低音:「馬桶——拎出來!」那是倒馬桶的師傅推著糞車來了。這種糞車,安有兩個把手,兩個軲轆,用手推。車上是一個長方形的大木箱,箱中央安了個開關方便的木蓋,拉開木蓋,糞便就此倒下。睡夢中,筆者常常隱隱約約地聽到弄堂裡匆忙、細碎、雜亂的腳步聲,然後是「譁啦!譁啦!」的倒馬桶聲,然後是「刷刷刷」的刷馬桶聲(上海人用的那種刷子,叫「馬桶劃西」,用兩尺許的一把細竹條製成,一頭用鐵絲綁住),然後又是一陣陣腳步聲,一陣陣關門聲,然後,寂靜無聲,太平了。其實,高福裡,無論新老,每家都備有現代化的抽水馬桶,後來,住進了散客,房東的衛生間不讓用,他們只好用馬桶,天天拎出拎進。大夏天,更是臭氣燻人,苦不堪言。安靜的長樂路像極了小時候的樣子,林先生說。
還有一種「活」,「幹」得令人心驚肉跳,那就是強要飯的。但見一個個彪形大漢,蓬頭垢面,穿得破破爛爛;不是手裡捏著一條蛇,牽著一條狗,便是一條鐵鏈穿過割破的手腕,或是腳上穿著破爛的草鞋,大模大樣、搖搖擺擺地穿街過巷,登上門來。筆者兒時,有次就仔細地觀察過披頭散髮的這麼一位。那是在聖母院路上的幾家商店裡。他光顧的第一家,是南貨店:這條大漢,鬍子拉碴,笑嘻嘻的,進入店堂。他一手捏著一條口吐信子的花蛇,一手把店內裝在玻璃瓶裡的五香豆腐乾一塊塊地用筷子夾出來,然後,像變戲法似的,愣是把豆腐乾一塊接著一塊豎起來,摞得老高;接著,又讓他手裡捏著的那條花蛇去咬豆腐乾,豆腐乾不讓咬,就躲,那摞著的豆腐乾竟不掉下來。這麼精彩的把戲,把我們看呆了,把老闆和夥計嚇傻了。老闆不敢怠慢,趕緊讓夥計取出幾張鈔票,再加上那幾塊給耍過的豆腐乾,把大漢打發了事。我們跟著大漢到了第二家,茶葉店。進得店堂,那大漢把花蛇交給他身旁的小廝,自己拿起五六個茶葉罐頭,往空中就扔。那茶葉罐頭一個接著一個,在大漢手裡,畫出一個旋轉的圓圈,煞是好看。老闆也惹不起,也拿出鈔票送客。下一家是米店,不等大漢進門,老闆便識相地拿著鈔票恭候了,那大漢一把奪過鈔票,便揚長而去……不過,他們大多都有分寸,從不動武。也許,他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吧。
高福裡雖說環境優越,但地勢低洼,不能不說是它的致命缺憾。每當夏季大雨,弄堂裡便常發大水,往往水深過膝;而暴雨數日,則每每水可及腰了。一場雨下來,弄堂裡積滿了汙水,漂浮著垃圾,甚至死貓死狗和糞便……不過,小朋友們倒很高興,他們從家裡拖出洗澡用的大木盆,放在水裡,自己坐在盆裡,當船來劃,好開心!筆者兄弟幾個,也常常玩這種把戲,而且身體老泡在汙水裡,就是日後長一屁股癩疥瘡也在所不惜。常來弄堂裡討飯的小癟三,這時就大顯身手了。他們一個個跳進水裡,居然遊起泳來,快活似神仙!令我們這些膽小的旱鴨子不但羨慕,而且佩服。其中有一個,是筆者外婆的娘姨章媽常常給剩飯的,還在水裡給我們推木盆,大家一起玩得忘乎所以,姆媽看了,倒也眼開眼閉。可是這汙水不但進入弄堂,而且還湧入家家戶戶的一樓,漫進客堂間和灶披間,少則三五天,多則半個月,方能漸漸退去,飲食起居甚是不便。大人要上班,便不得不差下人去弄堂口僱三輪車「擺渡」。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政府才把高福裡地面填高,徹底解決了發大水這樁煩心事。除了這件大得民心的大好事之外,近一個世紀以來,高福裡基本上沒有太大的變化,也沒有受到太大的破壞;只是一九五八年所謂的「大躍進」時期,在那瘋狂的大煉鋼鐵的歲月,高福裡,無論新老,弄堂口的大鐵門以及家家戶戶的鐵窗,全給拆卸下來,煉成了一堆廢鐵。你想啊,連家母那樣的老太太也不得不響應號召,跟著去煉,能有好結果嗎?林一安(1936—),原籍福建閩侯,生於上海。1959年畢業於北京外國語學院德西法語系西班牙語專業。曾任《世界文學》副主編、編審、中國社會科學院翻譯系列正高級專業技術職務評審委員會委員、中國西葡拉美文學研究會常務副會長、北京外國語學校教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09年獲中國翻譯協會頒發的資深翻譯家榮譽證書。譯有《番石榴飄香》《圍捕》《加西亞•馬爾克斯評傳》《塔霍河》,博爾赫斯《自傳隨筆》《著名的衰落-阿左林小品集》《我們的土地》等。著有《奇葩拾零》《迷宮與百年孤獨》《博爾赫斯畫傳》等。曾主編《加西亞•馬爾克斯研究》《世界反法西斯文學系列西班牙葡萄牙拉丁美洲卷》《葡萄牙文學叢書》《博爾赫斯全集》《當代西班牙文學系列叢書》《布拉斯科•伊巴涅斯文集》等。 沒想到三年前的一次網上閒聊,卻讓我做成了一件美好的事。《高福裡春秋》是林一安老師2011年時寫成的回憶佳構,與我稍熟之後,他便將自己的這件珍玩交與我賞玩。今天自己做公號,想起這篇稿子來,又煩請林老師再次發我。文章在學人文發布後,有高人指點,也有老街坊過來相認,上只角的韻味似乎不限於那塊老舊的寶地,而在無限、幽密的網絡上散發開來。這又是做編輯的美好了。再記之。謝謝大家廣為轉發、積極打賞,幫我給林老師開點稿費。高福裡春秋(一):著名翻譯家林一安講述上海石庫門往事
高福裡春秋(二):著名翻譯家林一安講述上海石庫門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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