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原生家庭」一詞被引述得越來越頻繁,成為解釋各種社會現象的關鍵詞。比如去年受到熱議的電影《狗十三》所反映的成長之痛是中國式原生家庭之罪;比如幾年前北漂演員徐婷之死曾引發公眾對原生家庭的聲討;而近日,一部名為《都挺好》的電視劇
(原名《回家》)
因關注由原生家庭帶來的成長創傷再次觸發這一話題:我們應該怎樣對待自己的「原生家庭」?
電視劇《都挺好》(2019)畫面。
當然,「原生家庭」這一理論也存在很多爭議,並被指為「偽心理學」。但其熱度並未因爭議而消減,反而越發被反覆討論。所有的根源似乎都可以在此找到依據,尤其是對於那些挫敗的年輕人來說,「原生家庭決定論」似乎為大家無處安放的集體情緒提供了一個開閘洩洪的出口。這是個很有深意的現象:在家庭規模和形態不斷改變的歷史中,「原生家庭」一詞從未如此受到過社會因果律的青睞。
只是將一切成年後的現象都用「原生家庭」來解釋還是有些過於簡單,就像將一切自殺行為都歸因於「抑鬱症」一樣。生活中存在著種種瑣碎、晦暗的細節,它們都可能是將我們困住的理由,但突圍的可能性永遠都掌握在我們自己手裡。最近,女性作家伊莉莎白·斯特勞特的小說《奧麗芙·基特裡奇》
(Olive Kitteridge)
中譯本重版,這部曾在2009年獲得普立茲獎並被改編成電視劇的小說是一幅家庭生活境況的縮影,其中的許多內容對當下依然掙扎在家庭漩渦中的我們或許有所啟示。
由小說改編的HBO迷你劇《奧麗芙·基特裡奇》(2014)選取小說的幾條主線,用短短四集便將父母與子女的關係、婚姻關係、生活的寂寥、人心的掙扎展現得細緻入微。圖為該劇劇照。
家-洞穴:逃離
家像個潮溼不見光的洞穴。這是伊莉莎白·斯特勞特的小說《奧麗芙·基特裡奇》中的一句話。
伊莉莎白·斯特勞特(Elizabeth Strout),美國作家,1956年出生於緬因州波特蘭市,出版有《奧麗芙·基特裡奇》《我叫露西·巴頓》《又見奧麗芙》等。2009年,《奧麗芙·基特裡奇》獲普利茲小說獎。
過去的很多年裡,我對「家」的感受也是如此,並且更加黏膩、更加幽暗,沒有出口。那時候,我還未曾體驗一邊工作賺錢一邊悶坐在出租屋裡忍受孤獨的北漂生活,還未曾經歷與朝夕相處到相互怨恨的家人的長久分離。那時候,我只有一種體驗,就是壓抑。我曾在很多個時刻產生逃離的衝動,甚至想像自己如果是一個孤兒會在哪個城市行乞,但我最終還是出於某種無法擺脫的負罪感,一次又一次地認了慫,儘量去做一個「聽話懂事、努力上進」的孩子。直到後來上了大學,我才終於部分實現了曾經的願望。
《奧麗芙·基特裡奇》,【美】伊莉莎白·斯特勞特 著,張芸 譯,新經典 | 南海出版公司2019年3月版。
只是我愈來愈意識到:不回家,並不能因此逃脫被困的感覺。事實上,那種感覺依然深植在你的內心甚至你的行為中。如同小說裡的主人公——小鎮中學教師奧麗芙一樣,「在我身體深處有樣東西,有時會像烏賊頭一樣膨脹,把墨汁噴遍我的全身。」外出求學之後,我越來越深刻地感受到過去的家庭生活對我的影響。在早年的一篇文章裡,加繆曾經承認,他從來沒有從他童年的家庭生活中恢復過來。當回顧自己的一生時,他如此寫道:「希望與絕望都同樣毫無根據,整個生命可以用一幅影像來概括。它就是太陽,或者暗物質,其他所有一切都被拉向它。」對於加繆而言,這幅影像就是母親。
延伸閱讀,《阿爾貝·加繆:一個生命的要素》,【美】羅伯特·澤拉塔斯基 著,王興亮 譯,賈曉光 校譯,三輝圖書 | 灕江出版社2016年6月版。
所以,閱讀《奧麗芙·基特裡奇》的過程使我戰慄,因為它的整個背景,都是這幅生命的影像:奧麗芙的暴躁性格源自家庭的基因,她的父親因為躁鬱吞槍自殺而死。奧麗芙的丈夫亨利童年時曾兩次目睹過母親的精神崩潰,母親對他總是大呼小叫,由此帶來的無聲恐懼長久地在內心深處折磨著他;他的注意力遊移不定,無非是力求人人都能滿意。奧麗芙的兒子克里斯多福因為母親的專橫暴躁,從小沉默寡言,後來得了抑鬱症,結過兩次婚。奧麗芙的學生凱文曾在孩童時目睹母親因躁鬱症而自殺,血肉四濺於廚房,他後來當了精神醫生,但自己也患上精神疾病。酒吧彈唱女安琪因為小時候目睹母親受到的傷害無法正常去愛,終生未嫁。女孩妮娜年紀輕輕患上厭食症,而這背後有著複雜深遠的家庭根源。七十五歲的鮑勃至死籠罩在童年的陰影裡,因為有個總是對他大發雷霆的母親。年幼時被母親拋棄的女孩瑞貝卡長大後淪為小偷,與不同的男人混跡,一生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想:這不可能是我的人生。
這影像過於灰敗了,以至於當初推薦我讀這本小說的朋友說她其實並不是很喜歡這本書,因為會致鬱。在這個由小說構建起來的美國東北海濱小鎮裡,關於家庭與婚姻、存在與孤獨的困境都有所揭示,生活看似波瀾不驚、不動聲色,實則暗潮洶湧、危機四伏,其中裹挾著欲望與痛苦、求而不得的愛與無從訴說的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秘密。
延伸閱讀,《原生家庭:如何修補自己的性格缺陷》,【美】蘇珊·福沃德 克雷格·巴克,黃姝 王婷 譯,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8年5月版。
愛-傷害:圍城
相比於經歷父母自殺或者虐待這樣的童年重創來說,更多人的童年陰影來自於一些瑣碎日常的細微傷害。夫妻之間、父母與子女之間、兄弟姐妹之間,都會因這些細節陷入生活的圍城中。尤其是孩子們,從小生長在一個封閉的狹小空間中,他們對於世界的所有想像都來自父母,父母的性格、不經意間的行為,都可能造成他們一生的陰影。有些孩子會通過後天的努力療愈,有些卻永遠無法走出。
一個孩子為什麼會變得越來越敏感、脆弱、甚至自暴自棄?在電影《時時刻刻》裡,詩人理察的命運揭示了某些原因。很小的時候,理察便能感知周遭環境氛圍的細微變化,他能感應到母親蘿拉的種種不平心緒,甚至能感應到蘿拉的自殺企圖,而蘿拉無意識中的許多行為也使他變得越來越沒有安全感,對母親越來越依戀。但蘿拉最後還是拋棄他離開了家,這給了他致命一擊。理察成年後陷入精神和身體的雙重危機中,最終選擇了自殺。
看到母親蘿拉回來,理察終於有了笑容,但陰霾籠罩了他的一生。來源:《時時刻刻》劇照。
關於婚姻與家庭、童年與傷害,也是伯格曼常常關注的電影題材。在《秋日奏鳴曲》中,伯格曼探討了母愛對於孩子的重要性。影片裡,以自我為中心的鋼琴家母親夏洛特忙於追求音樂事業,沒能在孩子童年時給予女兒伊娃和高度殘疾的女兒海琳娜足夠的愛護,伊娃因此對母親心懷怨恨,海琳娜的病情也始終無法緩解。後來,夏洛特因事業下滑重返家庭,卻又因為只想補償自己的內心愧疚,忽略孩子的心理需要,再次傷害了兩個女兒。
因為需要和被需要的錯位,母親和孩子囚禁了彼此。當女兒伊娃給母親展示自己的鋼琴練習成果時,夏洛特的回應只是諷刺和批判,完全沒有考慮到女兒的內心正在熱切渴望著母親的認可。當癱倒在地上的海琳娜在陰影中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媽媽,快來」時,夏洛特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乞求大女兒的原諒與擁抱,完全忽視了小女兒。
伊娃見到母親時拘束的舉止、小心翼翼的目光。來源:《秋日奏鳴曲》劇照。
蘿拉愛她的孩子嗎?應該是愛的。夏洛特愛她的孩子嗎?應該也是愛的。但她們的愛裡可能多多少少包含了一些自私。奧麗芙愛她的孩子嗎?肯定也是愛的。小說中如此寫到奧麗芙對兒子克里斯多福的愛:
奧麗芙開始坐不住了。她覺得不只是嗓子眼裡,而是渾身上下都被一塊東西堵住了——一種持續的疼痛,忍下的眼淚仿佛多到能注滿透過前窗所見的海灣。克里斯多福的影像如洪水般朝她湧來。蹣跚學步的他曾伸手去摸窗臺上的天竺葵,而她打了他的手——可她是愛他的!上帝作證,她愛他。二年級時,為了在樹林裡焚毀拼寫測試的卷子,他差點燒死自己。但他其實也知道,她愛他。誰愛自己,有多愛,人們知道得一清二楚——奧麗芙相信這一點。可為什麼他竟然不肯讓自己的父母去看他?他們做錯了什麼?
奧麗芙深愛著兒子,卻成為了兒子童年最大的陰影,她無法理解這一切。她只是不明白,她可以忍受得了父親的躁鬱,兒子卻忍受不了她的無常情緒。她不明白,有時候,以愛的名義所造成的傷害,甚至比那些陌生人的暴力傷害來得更為徹底。伊娃一生無法真正去愛人,奧麗芙的兒子離婚又結婚,他的第二任妻子也離婚兩次,都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愛與傷害的畸形關係。
愛會傷人。我猶然記得多年前坐在電視前看藥家鑫的採訪時驚起的一身冷汗和一臉淚水。在大家都對藥家鑫的行為怒不可遏、口誅筆伐時,我卻忍不住同情他。因為他的命運使我看到了我的親人的影子。當他小時候被父母關在陰暗封閉的地下室裡強迫練琴的時候,當他因為沒有完成父母規定的標準而受到責罰時,當他餓著肚子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幾乎無法達到的目標時,他的整個人生都被那個黑暗狹小的世界扭曲了。誰要為此負責任呢?他的父母嗎?但也許,他的父母的父母也是這樣對待他們的。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是託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一書的話,長期以來,都是人們談論家庭、階層和社會百態時最常引用的句子。圖為同名改編劇《安娜·卡列尼娜》(1997)劇照。
「原生家庭決定論」,似乎成了開閘洩洪的出口
2008年,豆瓣曾建立過一個名為「父母皆禍害」的小組,雖然小組的名字因取自暢銷書《自殺俱樂部》中少女傑絲的一句臺詞而具有了一種象徵意義,但在父母那一輩人聽起來仍有些「大逆不道」。小組成員們在創建宣言裡強調:
「反對不是目的,而是一種積極手段,為的是個人向社會化進一步發展,達到自身素質的完善。我們不是不盡孝道,我們只想生活得更好。在孝敬的前提下,抵禦腐朽、無知、無理取鬧父母的束縛和戕害。這一點需要技巧,我們共同探討。」
在網際網路時代的助推下,小組很快成為一個擁有十餘萬成員的網絡聯盟,聚集了一群在父母子女關係中受到挫折、苦苦尋求出路的年輕人。這是中國年輕人與家庭的代際矛盾第一次以如此撕裂的狀況展現在公眾視野之中,也是年輕人在網絡上爭取話語權的一次集體鬥爭。只是十年後,小組被雪藏,當初那些叛逆的年輕人也早已四散。
但某些反思和情緒還是保留了下來。如今,激進的集體表達被一種潛流的慍怒所接替,人們越來越頻繁地在各種網絡平臺上使用「原生家庭」這個詞彙。比如去年年底,積壓多年的電影《狗十三》上映後引起廣泛熱議,主人公李玩的經歷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鳴,而所有關於電影的討論幾乎都被引向了同一個話題:原生家庭。
《狗十三》(2013)劇照。
所謂原生家庭,通常指我們出生成長的家庭。十幾年前,心理暢銷書作家武志紅寫過一本特別流行的書《為何家會傷人》,書中的理論經常被簡化為「原生家庭決定論」,即「每個成年人與別人相處的方式,都是由童年時與父母的關係模式決定的」。這一概念與心理學的結合最早可以追溯到精神分析學派,例如弗洛伊德認為,成人的人格缺陷往往來自於童年不愉快的經歷,而德國心理學家、新弗洛伊德學派研究者卡倫·霍妮則歸納了父母的幾大「基本罪惡」。
在《奧麗芙·基特裡奇》中,想要自殺的凱文說:他上醫學院,是想像母親一樣做一名兒科醫生,但精神病學吸引了他,儘管他深知,人們之所以選擇去當精神科醫生,無一不是因為自己混亂不堪的童年。他們一直在弗洛伊德、霍妮和賴希的著作裡尋找答案,以理解自己為什麼是一個停留在肛欲期,陷在自戀與自我心中的畸形人,但同時又極力否認這一動機。
長大後想要自殺的凱文與小時候目睹母親自殺的凱文。來源:《奧麗芙·基特裡奇》劇照。
當然,「原生家庭」這一理論也存在很多爭議,並被指為「偽心理學」。但其熱度並未因爭議而消減,反而越發被反覆討論。所有的根源似乎都可以在此找到依據,尤其是對於那些挫敗的年輕人來說,「原生家庭決定論」似乎為大家無處安放的集體情緒提供了一個開閘洩洪的出口。這是個很有深意的現象:在家庭規模和形態不斷改變的歷史中,「原生家庭」一詞從未如此受到過社會因果律的青睞。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電視劇中,凱文在精神幻覺中將奧麗芙看成大象,他感到恐懼。小說原文是另一種情境:「他感覺到她身體的龐大,一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仿佛身旁坐了一隻天真可愛、意圖加入人類王國的大象,前腿在膝蓋處向後彎折,說話時軀幹幾乎一動不動。」圖片來源:《奧麗芙·基特裡奇》劇照。
《奧麗芙·基特裡奇》所描寫的,並非古典小說中呈現的那種大家族困境,而是小家庭的困境,這也許與時代有關。時代改變了家庭的結構,也改變了人們的心理結構與鬥爭方式。在巴金寫《家》的那個年代,大家庭雖在沒落卻依然普遍存在,覺慧等年輕人對家庭的反抗方式是逃離。而今天,當獨生子女成為父母的整個世界時,逃離便不是那麼容易了。
孤獨-家:理解與突圍的可能
「許多人無家可傍,儘管他們仍有家可歸。」
當小說中的凱文去見心理醫生時,那位年邁的醫生摸著白鬍鬚平靜地對凱文說。
很多有過童年陰影的人對自己的「原生家庭」並不認同,而即使當他們長大後建立了新的家庭,他們內心的某個地方卻依然無法填補。因為,物理上的歸所並不同時指向精神上的歸屬。要想重新找到家的感覺,就必須與過去求得某種和解。這並不容易。
小說中,克里斯多福始終沒有和奧麗芙和解,他認為奧麗芙是毀滅整個家的罪魁禍首,認為母親從沒有愛過家裡的任何一個人。而奧麗芙覺得,兒子將他的抑鬱症歸咎於自己的「偏執狂傾向」,等於指責自己是「精神分裂」,這深深地傷害了她。克里斯多福從來都不會說「媽媽,我想你了。」而即使奧麗芙想說「孩子,見到你真好」,她也什麼都不會說。他們都困在沉默與痛苦中,彼此不肯讓步。
奧麗芙、童年的克里斯多福、亨利。來源:《奧麗芙·基特裡奇》劇照。
但是最終,孤獨和衰老使奧麗芙主動讓步了。丈夫亨利中風繼而去世後,兒子也和她再無聯繫,她孤獨一人,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兩年、五年、七年不知不覺地過去,她感覺自己正在被一種無法忍受的孤獨壓得喘不過氣來。這些年間,她曾數度感到某種強烈的孤獨,以致去補牙時,當牙醫用柔軟的手指輕輕轉動她的下巴,她像是感到了某種綿綿的溫情,幾乎痛徹心扉,淚水湧上眼眶。她想:等我的狗死了,我就自殺。
由小說改編的同名電視劇著重加了一段奧麗芙「自殺」的場景。當奧麗芙的狗老死後,她帶上手槍,走向森林,播放著錄音機裡自己喜歡的音樂,準備自殺。但當她裝好子彈,準備扣動扳機時,幾個小孩子卻突然闖入,跟她說這是他們的領地。她冷靜地收起手槍,跟孩子們說馬上離開。而等孩子們走後,奧麗芙失聲痛哭,放棄了自殺。
奧麗芙放棄自殺後痛哭。來源:《奧麗芙·基特裡奇》劇照。
奧麗芙其實很脆弱,她只是想得到愛卻不知如何去表達愛。現實世界中,奧麗芙式的人有很多:暴躁、直接、刻薄、我行我素,總是毫不留情地指出別人的缺點,甚至有時顯得不近人情、缺乏理智。與她們的相處是辛苦的,尤其是那些作為母親和妻子的奧麗芙。但這並不意味著奧麗芙們不善良。在小說裡,奧麗芙拯救過企圖自殺的凱文,安慰過凱文患有精神疾病的母親,為患有厭食症的女孩妮娜流過眼淚,為當地組織過募捐,並且愛著每一朵花。她不夠完美,但足夠真實。
某次去森林散步的時候,奧麗芙偶然發現了一個和自己同病相憐的男人傑克,以前她瞧不起他。而今,同樣面臨喪偶的孤單和變老的折磨,同樣被孩子所恨而遠離,同樣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她覺得自己被需要。她和傑克都意識到,孩子的恨意使他們痛苦萬分,他們雖然不理解,但明白那是他們的錯:
「你痛苦嗎?我女兒對我的恨意令我痛苦萬分。但我明白,那是我的錯。」「那同樣令我痛苦萬分。幾乎要了我的命。雖然我不理解為什麼,但那一定也是我的錯。我記得的事,和他記得的不一樣。他在一位名叫亞瑟的精神科醫生那兒接受治療,而我覺得,這一切是亞瑟造成的。」她停頓了很長時間,然後點擊「發送」,隨即又寫了一封:「附:但一定也還是我的錯。亨利說,我從來不曾為任何事道過歉,也許他是對的。」她點擊「發送」。然後又寫了一封:「再附:他確實是對的。」
奧麗芙與傑克。來源:《奧麗芙·基特裡奇》劇照。
或許,當克里斯多福看著自己的孩子慢慢長大、並慢慢變老時,他也終於會有些理解他的母親、和奧麗芙和解吧。小說沒有繼續寫下去,卻留下了許多可能性,致鬱也在悄然間變成了治癒。或許,關於奧麗芙本身的刻畫就已經足夠為所有受過傷或者正在受傷的孩子們提供啟示了,我們的母親/父親是如此令人難以親近,卻也是如此令人同情。
事實上,隨著年歲漸長,隨著對孤獨的更多複雜體驗,我已經漸漸在心裡與母親和解了。我漸漸學會了用不同的角度去看待母親,從社會的角度、從心理的角度、從情感的角度。雖然表面上看來,一切似乎都沒有什麼波動,我還是那個「懂事聽話、努力上進」的孩子,但我願意回家了。這個改變我用了二十多年才得以實現。
其實在這個問題上,談多少理論都沒有用,它關乎體驗與感受,關乎人與人的理解,關乎對於人生的態度。而最終起決定作用的,還是我們的情感。就像小說中,奧麗芙躺在傑克的懷裡,「她閉上眼,一陣陣感恩之情湧遍她疲憊的自我——還有悔恨。她腦中浮現出陽光普照的房間、向陽的牆壁、屋外的月桂樹。這個世界,令她目眩繚亂。這個世界讓她挫敗,但她還不願離開。」時間讓她的情感變得柔軟了。所謂同情之理解,也是和解的一種結局。
作者 沉木
編輯 安也 校對 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