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人從《紅樓夢》裡所讀到的只是四個字——「苦、空、無常」,這與佛教對世界的認知完全一致。無怪乎過去有一老僧桌上始終放一本《紅樓夢》,有居士不免看不慣而口出譏諷之語,老僧說:「你們懂什麼?老僧憑此書入道!」美學家蔣勳則直接說:《紅樓夢》其實是一部佛經,一部讓人們看清人生真相的佛經。
書裡固然也直接說到了佛教內容,寶玉悟禪機,惜春出家,甚至裡面的人物念佛的亦不在少數,這反映了清朝中期淨土宗深入民間的一個側影,又比如書裡面的劉姥姥,是不折不扣的具有真實信仰的老實念佛人,與我們在《感應錄》《往生記》裡看到的崔婆等等毫無兩樣,可確定其往生無疑。但這些都不是主要的,作者想表達「苦、空、無常」才是整本書集中表達的核心靈魂。
當然,也可以說作者並沒有想要表達什麼,他只是把一個客觀世界用文字刻畫給世人看,而世界本質就是苦、空、無常的。作者所虛構的世界成了一個世上從來沒有,卻一萬分真實的世界,像一個娑婆世界的標本一樣,可以供人擺弄、擺玩、細品。
像寶石如果是畫在紙上的,便無法看到側面、背面。但如果是真實客觀的,各個面都熠熠發光,《紅樓夢》就是如此,你可以從任何一個角度去欣賞它、解讀它。作者以文學史上少有的大膽照「實」寫人,而非照「文」寫人,實也就是現實,不是臆想化的寫人,比如現實中沒有絕對的好人與絕對的壞人,即使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因緣下都會發生變化,整部《紅樓夢》讀下來,就能讀出這樣的味道。
無怪乎魯迅說:「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作者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以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
書裡直接寫「苦、空、無常」的道理的在在處處有很多,如《好了歌》(上人講法便經常引用《好了歌》)《葬花吟》,以及作者借書中人物之口說了很多,有興趣可直接找來品讀品讀,此處略而不談。
要把這世界的「苦、空、無常」講清楚、說出來,並不大容易。
首先而言,真理畢竟具有一體性,比如講苦、空、無常,你就無法離開因緣。無常依何而運行?依因緣。因緣無自性、不可控,故苦;因緣一轉,無常立現,舊有一切皆幻滅,故空。
而《紅樓夢》的緣起抑或說因緣觀太明顯了,警幻仙子說:「自古窮通有定,離合豈無因緣」。從上來的絳珠仙子發願以淚回報灌溉之恩之神瑛侍者,這屬於前世因緣,到下一世兩人一見面,寶玉大呼:「這個妹妹我見過」,於是便展開了後面種種纏綿之因緣,此是全書因緣最大主線,其餘皆系掛其上。
而書中存心善者,結局多半不會太差,如下人小紅、平兒等;存心刻薄、惡者多下場不好——如鳳姐之「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夏金桂欲下毒害死香菱,卻自己誤喝毒而死。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之因緣果報,昭然若揭。
整部書看似瑣碎的生活圖景,每一幕與每一幕之間都有千絲萬縷的內在因果關係,「此起故彼起、此滅故彼滅」,這就是讓讀者覺得比真實還真實的地方。現實是雜亂無序、紛然雜陳的,濁眼著實難明,而順著作者高明的筆觸,便可窺見到生活下面更本質的東西。
整個賈府經歷由興盛到衰落乃至衰敗的過程,從賈府還處於最鼎盛的時候已經借秦可卿給王熙鳳託夢見到端倪——「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而賈府裡的個人也顯露著由盛轉衰的氣數。
最典型的莫過於鳳姐,秦可卿去世時她為之料理喪事,當時是何等八面玲瓏、虎虎生風?一切盡在其手中掌控,而到了後面,鳳姐越來越顯得控制不了眼前的人事,無力之感、無奈之態漸漸顯露無遺,最後甚至跪倒在劉姥姥——這個沒有絲毫地位、只供府裡人一樂的鄉下粗婆子面前,只求能幫她找到巧姐。
整個賈府如同海上的鐵達尼號一般,出發時所有人在裡面歡樂異常、應有盡有、受用無窮,卻沒有人想到滅頂之災其實就在前方不遠處,設一觸礁,偌大的船隻便會下沉入水。
最後「忽喇喇大廈傾倒了」,才知道宿來一切受用所依靠的外緣是這麼的危脆不堅、難以持久,勢力將盡之時,所有人四散而去,何等悽慘?
可是每個人不都是這樣嗎?人的快樂幸福都依存於種種的條件,這些依附的因緣不管看似如何堅固,都在無常面前顯得不堪一擊,古往今來的人所經歷的共同痛苦大抵如是。當福力尚能住持之時,一切都很美好,當福報用盡時,無常張開大口,一口吞進肚裡,骨頭都不會吐出來一根。
「大觀園」更如同一個美好而迷人的肥皂泡,少男少女們昔日一切歡樂伴著無常風吹,終於泡滅而散。
尤其對於賈寶玉個人,金釧因他而死;司琪、芳官被趕了出去;迎春、探春嫁人了;寶釵搬出了大觀園;晴雯被逼至死;史湘雲下落不明……寶玉是多麼但願常聚不願散啊!然而無常將他身邊摯愛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地無情帶走,這些人幾乎是寶玉身上的一部分,這無異於在一層層剝他身上的皮、然後肉,然後血脈、乃至骨髓——因為他魂之所系的黛玉也離他而去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這無常之風逼著的何止是黛玉、寶玉?它逼迫著的不正是每一個娑婆世界的你、我、他嗎?
寶玉之苦,萬箭攢心實不足以形容,但它畢竟是女媧補天之石,一等一品靈秀智慧。無常過後,「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是寶玉目睹親歷了人去家敗後,徹骨徹髓地了悟苦、空、無常之理後,當時心中的切實感受。此時世間心死,出世間心生,他要求得「不空、不苦、真常」之所在,他出家了。
王國維說:《紅樓夢》是「悲劇中的悲劇」。我想這話也對也不對:說對,是因為人生確實是一場悲劇,無論皇帝還是乞丐,只要來到這「苦、空、無常」的世界,註定這是一場悲劇;說不對,因為作者並沒有將這世界故意描摹出悲劇的樣子,因為他描摹的是一種現實。現實如是,他便不增不減地恢復其原樣。只不過普通人未必有曹雪芹這樣的手眼,或者有人有其手,但不具其眼;有人有其眼不具備其手。
由於「苦、空、無常」乃世界本質之理念足夠深、足夠高、足夠廣,故而讓後之各類人等來到「紅樓巨海」,或在水中衝浪、暢遊、潛水、尋寶、探險,或在海邊吹海風、在沙灘日光浴……各得其所,各取其需。
文 | 宗道法師
來源:編輯部de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