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
話說茗煙在門口和小丫頭子說寶玉的玉有了,那小丫頭急忙回來告訴寶玉。眾人聽了,都推著寶玉出去問他,眾人在廊下聽著。寶玉也覺放心,便走到門口,問道:「你那裡得了?快拿來。」茗煙道:「拿是拿不來的,還得託人做保去呢。」寶玉道:「你快說是怎麼得的,我好叫人取去。」茗煙道:「我在外頭知道林爺爺去測字,我就跟了去。我聽見說在當鋪裡找,我沒等他說完,便跑到幾個當鋪裡去。我比給他們瞧,有一家便說有。我說:」給我罷。「那鋪子裡要票子。我說:」當多少錢?「他說:」三百錢的也有,五百錢的也有。前兒有一個人拿這麼一塊玉,當了三百錢去;今兒又有人也拿了一塊玉,當了五百錢去。「寶玉不等說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錢去取了來,我們挑著看是不是。「裡頭襲人便啐道:」二爺不用理他!我小時候兒聽見我哥哥常說,有些人賣那些小玉兒,沒錢用,便去當。想來是家家當鋪裡有的。「眾人正在聽得詫異,被襲人一說,想了一想,倒大家笑起來,說:」快叫二爺進來罷,不用理那胡塗東西了。他說的那些玉,想來不是正經東西。「
寶玉正笑著,只見岫煙來了。原來岫煙走到櫳翠庵見了妙玉,不及閒話,便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幾聲,說道:「我與姑娘來往,為的是姑娘不是勢利場中的人。今日怎麼聽了那裡的謠言,過來纏我?況且我並不曉得什麼叫扶乩。」說著,將要不理。岫煙懊悔此來,知她脾氣是這麼著的,「一時我已說出,不好白回去,又不好與她質證她會扶乩的話。」只得陪著笑將襲人等性命關係的話說了一遍。見妙玉略有活動,便起身拜了幾拜。妙玉嘆道:「何必為人作嫁!但是我進京以來,素無人知,今日你來破例,恐將來纏繞不休。」岫煙道:「我也一時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便是將來他人求你,願不願在你,誰敢相強?」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裡找出沙盤乩架,書了符,命岫煙行禮,祝告畢,起來同妙玉扶著乩。不多時,只見那仙乩疾書道:
噫!來無跡,去無蹤,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尋,山萬重,入我門來一笑逢。
書畢,停了乩。岫煙便問:「請是何仙?」妙玉道:「請的是拐仙。」岫煙錄了出來,請教妙玉解識。妙玉道:「這個可不能,連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們的聰明人多著哩。」
岫煙只得回來。進入院中,各人都問:「怎麼樣了?」岫煙不及細說,便將所錄乩語遞與李紈。眾姊妹及寶玉爭看,都解的是:「一時要找是找不著的,然而丟是丟不了的,不知幾時不找便出來了。但是青埂峰不知在那裡?」李紈道:「這是仙機隱語。咱們家裡那裡跑出青埂峰來?必是誰怕查出,撂在有松樹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獨是『入我門來』這句,到底是入誰的門呢?」黛玉道:「不知請的是誰!」岫煙道:「拐仙。」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門,便難入了。」
襲人心裡著忙,便捕風捉影的混找,沒一塊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沒有。回到院中,寶玉也不問有無,只管傻笑。麝月著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那裡丟的?說明了,我們就是受罪,也在明處啊!」寶玉笑道:「我說外頭丟的,你們又不依。你如今問我,我知道麼!」李紈、探春道:「今兒從早起鬧起,已到三更來的天了。你瞧林妹妹已經掌不住,各自去了。我們也該歇歇兒了,明兒再鬧罷。」說著,大家散去。寶玉即便睡下。可憐襲人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無眠。暫且不提。
且說黛玉先自回去,想起「金」「石」的舊話來,反自喜歡,心裡說道:「和尚道士的話真箇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緣,寶玉如何能把這玉丟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們的『金玉』,也未可知。」想了半天,更覺安心,把這一天的勞乏竟不理會,重新倒看起書來。紫鵑倒覺身倦,連催黛玉睡下。黛玉雖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說「這塊玉原是胎裡帶來的,非比尋常之物,來去自有關係。若是這花主好事呢,不該失了這玉呀?看來此花開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覺又傷起心來。又轉想到喜事上頭,此花又似應開,此玉又似應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著。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當鋪裡去查問,鳳姐暗中設法找尋。一連鬧了幾天,總無下落。還喜賈母、賈政未知。襲人等每日提心弔膽。寶玉也好幾天不上學,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語,沒心沒緒的。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著意。那日正在納悶,忽見賈璉進來請安,嘻嘻的笑道:「今日聽得軍機賈雨村打發人來告訴二老爺說,舅太爺升了內閣大學士,奉旨來京,已定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裡的文書去了,想舅太爺晝夜趲行,半個多月就要到了。侄兒特來回太太知道。」王夫人聽說,便歡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薛姨媽家又衰敗了,兄弟又在外任,照應不著。今日忽聽兄弟拜相回京,王家榮耀,將來寶玉都有倚靠,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開些了。天天專望兄弟來京。
忽一天,賈政進來,滿臉淚痕,喘籲籲的說道:「你快去稟知老太太,即刻進宮。不用多人的,是你服侍進去。因娘娘忽得暴病,現在太監在外立等。他說:『太醫院已經奏明痰厥,不能醫治。』」王夫人聽說,便大哭起來。賈政道:「這不是哭的時候,快快去請老太太,說得寬緩些,不要嚇壞了老人家。」賈政說著,出來吩咐家人伺候。王夫人收了淚,去請賈母,只說元妃有病,進去請安。賈母念佛道:「怎麼又病了?前番嚇的我了不得,後來又打聽錯了。這回情願再錯了也罷。」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鴛鴦等開箱取衣飾,穿戴起來。王夫人趕著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過來伺候。一時出廳,上轎進宮。不提。
且說元春自選了鳳藻宮後,聖眷
話說賈璉拿了那塊假玉忿忿走出,到了書房。那個人看見賈璉的氣色不好,心裡先發了虛了,連忙站起來迎著。剛要說話,只見賈璉冷笑道:「好大膽,我把你這個混帳東西!這裡是什麼地方兒,你敢來掉鬼!」回頭便問:「小廝們呢?」外頭轟雷一般,幾個小廝齊聲答應。賈璉道:「取繩子去捆起他來!等老爺回來問明了,把他送到衙門裡去。」眾小廝又一齊答應:「預備著呢。」嘴裡雖如此,卻不動身。那人先自唬的手足無措,見這般勢派,知道難逃公道,只得跪下給賈璉碰頭,口口聲聲只叫:「老太爺別生氣!是我一時窮極無奈,才想出這個沒臉的營生來。那玉是我借錢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只得孝敬府裡的哥兒頑罷。」說畢,又連連磕頭。賈璉啐道:「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這府裡希罕你的那朽不了的浪東西!」正鬧著,只見賴大進來,陪著笑向賈璉道:「二爺別生氣了。靠他算個什麼東西,饒了他,叫他滾出去罷。」賈璉道:「實在可惡。」賴大、賈璉作好作歹,眾人在外頭都說道:「胡塗狗黨的!還不給爺和賴大爺磕頭呢!快快的滾罷,還等窩心腳呢!」那人趕忙磕了兩個頭,抱頭鼠竄而去。從此街上鬧動了:「賈寶玉弄出『假寶玉』來。」
且說賈政那日拜客回來,眾人因為燈節底下,恐怕賈政生氣,已過去的事了,便也都不肯回。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時,近日寶玉又病著,雖有舊例家宴,大家無興,也無有可記之事。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騰來京,只見鳳姐進來回說:「今日二爺在外聽得有人傳說,我們家大老爺趕著進京,離城只二百多裡地,在路上沒了。太太聽見了沒有?」王夫人吃驚道:「我沒有聽見,老爺昨晚也沒有說起,到底在那裡聽見的?」鳳姐道:「說是在樞密張老爺家聽見的。」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淚早流下來了,因拭淚說道:「回來再叫璉兒索性打聽明白了來告訴我。」鳳姐答應去了。王夫人不免暗裡落淚,悲女哭弟,又為寶玉耽憂。如此連三接二,都是不隨意的事,那裡擱得住!便有些心口疼痛起來。又加賈璉打聽明白了,來說道:「舅太爺是趕路勞乏,偶然感冒風寒,到了十裡屯地方,延醫調治;無奈這個地方沒有名醫,誤用了藥,一劑就死了。但不知家眷可到了那裡沒有。」王夫人聽了,一陣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彩雲等扶了上炕,還扎掙著叫賈璉去回了賈政,「即速收拾行裝,迎到那裡,幫著料理完畢,既刻回來告訴我們,好叫你媳婦兒放心。」賈璉不敢違拗,只得辭了賈政起身。
賈政早已知道,心裡很不受用,又知寶玉失玉以後,神志惛憒,醫藥無效;又值王夫人心疼。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將賈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帶領引見。皇上念賈政勤儉謹慎,即放了江西糧道。即日謝恩,已奏明起程日期。雖有眾親朋賀喜,賈政也無心應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寧,又不敢耽延在家。
正在無計可施,只聽見賈母那邊叫:「請老爺。」賈政即忙進去,看見王夫人帶著病也在那裡,便向賈母請了安。賈母叫他坐下,便說:「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多少話與你說,不知你聽不聽?」說著,掉下淚來。賈政忙站起來,說道:「老太太有話,只管吩咐,兒子怎敢不遵命呢?」賈母咽哽著說道:「我今年八十一歲的人了,你又要做外任去。偏有你大哥在家,你又不能告親老。你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寶玉,偏偏的又病得胡塗,還不知道怎麼樣呢!我昨日叫賴升媳婦出去,叫人給寶玉算算命,這先生算得好靈,說:『要娶了金命的人幫扶他,必要衝衝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話,所以教你來商量。你的媳婦也在這裡,你們兩個也商量商量,還是要寶玉好呢?還是隨他去呢?」賈政陪笑說道:「老太太當初疼兒子這麼疼的,難道做兒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兒子不成麼?只為寶玉不上進,所以時常恨他,也不過是恨鐵不成鋼的意思。老太太既要給他成家,這也是該當的,豈有逆著老太太不疼他的理!如今寶玉病著,兒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見我,所以兒子也不敢言語。我到底瞧瞧寶玉是個什麼病。」王夫人見賈政說著,也有些眼圈兒紅,知道心裡是疼的,便叫襲人扶了寶玉來。寶玉見了他父親,襲人叫他請安,他便請了個安。賈政見他臉面很瘦,目光無神,大有瘋傻之狀,便叫人扶了進去,便想到:「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如今又放外任,不知道幾年回來。倘或這孩子果然不好,一則年老無嗣,雖說有孫子,到底隔了一層;二則老太太最疼的是寶玉,若有差錯,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瞧瞧王夫人一包眼淚,又想到她身上,復站起來說:「老太太這麼大年紀,想法兒疼孫子,做兒子的還敢違拗?老太太主意該怎麼便怎麼就是了。但只姨太太那邊,不知說明白了沒有?」王夫人便道:「姨太太是早應了的。只為蟠兒的事沒有結案,所以這些時總沒提起。」賈政又道:「這就是第一層的難處。他哥哥在監裡,妹子怎麼出嫁?況且貴妃的事雖不禁婚嫁,寶玉應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個月的功服,此時也難娶親。再者,我的起身日期已經奏明,不敢耽擱,這幾天怎麼辦呢?」
賈母想了一想:「說的果然不錯。若是等這幾件事過去,他父親又走了。倘或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麼好?只可越些禮辦了才好。」想定主意,便說道:「你若給他辦呢,我自然有個道理,包管都礙不著。姨太太那邊,我和你媳婦親自過去求她。蟠兒那裡,我央蝌兒去告訴他,說是要救寶玉的命,諸事將就,自然應的。若說服裡娶親,當真使不得。況且寶玉病著,也不可教他成親,不過是衝衝喜。我們兩家願意,孩子們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即挑了好日子,按著咱們家分兒過了禮。趕著挑個娶親日子,一概鼓樂不用,倒按宮裡的樣子,用十二對提燈,一乘八人轎子抬了來,照南邊規矩拜了堂,一樣坐床撒帳,可不是算娶了親了麼?寶丫頭心地明白,是不用慮的。內中又有襲人,也還是個妥妥噹噹的孩子,再有個明白人常勸她,更好。她又和寶丫頭合的來。再者,姨太太曾說:『寶丫頭的金鎖也有個和尚說過,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寶丫頭過來,不因金鎖倒招出他那塊玉來,也定不得。從此一天好似一天,豈不是大家的造化?這會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鋪排起來,這屋子是要你派的。一概親友不請,也不排筵席;待寶玉好了,過了功服,然後再擺席請人。這麼著,都趕的上;你也看見了他們小兩口的事,也好放心的去。」
賈政聽了,原不願意,只是賈母做主,不敢違命,勉強陪笑說道:「老太太想的極是,也很妥當。只是要吩咐家下眾人,不許吵嚷得裡外皆知,這要耽不是的。姨太太那邊,只怕不肯;若是果真應了,也只好按著老太太的主意辦去。」賈母道:「姨太太那裡有我呢,你去吧。」賈政答應出來,心中好不自在。因赴任事多,部裡領憑,親友們薦人,種種應酬不絕,竟把寶玉的事聽憑賈母交與王夫人、鳳姐兒了。惟將榮禧堂後身王夫人內屋旁邊一大跨所二十餘間房屋指與寶玉,餘者一概不管。賈母定了主意,叫人告訴他去,賈政只說很好。此是後話。
且說寶玉見過賈政,襲人扶回裡間炕上。因賈政在外,無人敢與寶玉說話,寶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賈母與賈政所說的話,寶玉一句也沒有聽見。襲人等卻靜靜兒的聽得明白。頭裡雖也聽得些風聲,到底影響,只不見寶釵過來,卻也有些信真。今日聽了這些話,心裡方才水落歸漕,倒也喜歡。心裡想道:「果然上頭的眼力不錯,這才配得是。我也造化。若她來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擔子。但是這一位的心裡只有一個林姑娘,幸虧他沒有聽見,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鬧到什麼分兒了。」襲人想到這裡,轉喜為悲,心想:「這件事怎麼好?老太太、太太那裡知道他們心裡的事?一時高興,說給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若是他仍似前的心事:初見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況且那年夏天在園裡,把我當作林姑娘,說了好些私心話;後來因為
說黛玉到瀟湘館門口,紫鵑說了一句話,更動了心,一時吐出血來,幾乎暈倒,虧了還同著秋紋,兩個人挽扶著黛玉到屋裡來。那時秋紋去後,紫鵑、雪雁守著,見她漸漸甦醒過來,問紫鵑道:「你們守著哭什麼?」紫鵑見她說話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說:「姑娘剛才打老太太那邊回來,身上覺著不大好,唬的我們沒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那裡就能夠死呢!」這一句話沒完,又喘成一處。
原來黛玉因今日聽得寶玉、寶釵的事情,這本是她數年的心病,一時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來吐了這一口血,心中卻漸漸的明白過來,把頭裡的事一字也不記得了。這會子見紫鵑哭,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話來。此時反不傷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債。這裡紫鵑、雪雁只得守著,想要告訴人去,怕又像上次招得鳳姐兒說他們失驚打怪的。
那知秋紋回去,神情慌遽,正值賈母睡起中覺來,看見這般光景,便問:「怎麼了?」秋紋嚇的連忙把剛才的事回了一遍。賈母大驚說:「這還了得!」連忙著人叫了王夫人、鳳姐過來,告訴了她婆媳兩個。鳳姐道:「我都囑咐到了,這是什麼人走了風呢?這不更是一件難事了嗎!」賈母道:「且別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麼樣了。」說著,便起身帶著王夫人、鳳姐等過來看視。見黛玉顏色如雪,並無一點血色,神氣昏沉,氣息微細。半日又咳嗽了一陣,丫頭遞了痰盒,吐出都是痰中帶血的。大家都慌了。只見黛玉微微睜眼,看見賈母在她旁邊,便喘籲籲的說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賈母一聞此言,十分難受,便道:「好孩子,你養著罷,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閉上了。外面丫頭進來回鳳姐道:「大夫來了。」於是大家略避。王大夫同著賈璉進來,診了脈,說道:「尚不妨事。這是鬱氣傷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氣不定。如今要用斂陰止血的藥,方可望好。」王大夫說完,同著賈璉出去開方取藥去了。
賈母看黛玉神氣不好,便出來告訴鳳姐等道:「我看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她,只怕難好。你們也該替她預備預備,衝一衝。或者好了,豈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麼樣,也不至臨時忙亂。咱們家裡這兩天正有事呢。」鳳姐兒答應了。賈母又問了紫鵑一回,到底不知是那個說的。賈母心裡只是納悶,因說:「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兒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裡疼她。若是她心裡有別的想頭,成了什麼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她了。你們說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因回到房中,又叫襲人來問。襲人仍將前日回王夫人的話並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賈母道:「我方才看她卻還不至胡塗,這個理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鳳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掛心,橫豎有她二哥哥天天同著大夫瞧看。倒是姑媽那邊的事要緊。今日早起,聽見說,房子不差什麼就妥當了。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媽那邊,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就只一件,姑媽家裡有寶妹妹在那裡,難以說話,不如索性請姑媽晚上過來,咱們一夜都說結了,就好辦了。」賈母、王夫人都道:「你說的是。今日晚了,明日飯後,咱們娘兒們就過去。」說著,賈母用了晚飯。鳳姐同王夫人各自歸房。不提。
且說次日鳳姐吃了早飯過來,便要試試寶玉,走進裡間說道:「寶兄弟大喜!老爺已擇了吉日,要給你娶親了。你喜歡不喜歡?」寶玉聽了,只管瞅著鳳姐笑,微微的點點頭兒。鳳姐笑道:「給你娶林妹妹過來,好不好?」寶玉卻大笑起來。鳳姐看著,也斷不透他是明白是胡塗,因又問道:「老爺說,你好了才給你娶林妹妹呢;若還是這麼傻,便不給你娶了。」寶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說著,便站起來說:「我去瞧瞧林妹妹,叫她放心。」鳳姐忙扶住了,說:「林妹妹早知道了。她如今要做新媳婦了,自然害羞,不肯見你的。」寶玉道:「娶過來,她到底是見我不見?」鳳姐又好笑,又著忙,心裡想:「襲人的話不差。提了林妹妹,雖說仍舊說些瘋話,卻覺得明白些。若真明白了,將來不是林妹妹,打破了這個燈虎兒,那饑荒才難打呢!」便忍笑說道:「你好好兒的便見你,若是瘋瘋顛顛的,她就不見你了。」寶玉說道:「我有一個心,前兒已交給林妹妹了。她要過來,橫豎給我帶來,還放在我肚子裡頭。」鳳姐聽著竟是瘋話,便出來看著賈母笑。賈母聽了,又是笑,又是疼,便說道:「我早聽見了。如今且不用理他,叫襲人好好的安慰他。咱們走罷。」
說著,王夫人也來。大家到了薛姨媽那裡,只說惦記著這邊的事,來瞧瞧。薛姨媽感激不盡,說些薛蟠的話。喝了茶,薛姨媽才要人告訴寶釵,鳳姐連忙攔住,說:「姑媽不必告訴寶妹妹。」又向薛姨媽陪笑說道:「老太太此來,一則為瞧姑媽,二則也有句要緊的話,特請姑媽到那邊商議。」薛姨媽聽了,點點頭兒說:「是了。」於是大家又說些閒話,便回來了。
當晚,薛姨媽果然過來,見過了賈母,到王夫人屋裡來,不免說起王子騰來,大家落了一回淚。薛姨媽便問道:「剛才我到老太太那裡,寶哥兒出來請安,還好好兒的,不過略瘦些,怎麼你們說得很利害?」鳳姐便道:「其實也不怎麼樣,只是老太太懸心。目今老爺又要起身外任去,不知幾年才來。老太太的意思,頭一件叫老爺看著寶兄弟成了家,也放心;二則也給寶兄弟衝衝喜,借大妹妹的金瑣壓壓邪氣,只怕就好了。」薛姨媽心裡也願意,只慮著寶釵委屈,便道:「也使得,只是大家還要從長計較計較才好。」王夫人便按著鳳姐的話和薛姨媽說,只說:「姨太太這會子家裡沒人,不如把裝奩一概蠲免。明日就打發蝌兒去告訴蟠兒,一面這裡過門,一面給他變法兒撕擄官事。」並不提寶玉的心事。又說:「姨太太既作了親,娶過來,早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正說著,只見賈母差鴛鴦過來候信。薛姨媽雖恐寶釵委屈,然也沒法兒,又見這般光景,只得滿口應承。鴛鴦回去回了賈母。賈母也甚喜歡,又叫鴛鴦過來求薛姨媽和寶釵說明原故,不叫她受委屈。薛姨媽也答應了,便議定鳳姐夫婦作媒人。大家散了。王夫人姊妹不免又敘了半夜話兒。
次日,薛姨媽回家,將這邊的話細細的告訴了寶釵,還說:「我已經應承了。」寶釵始則低頭不語,後來便自垂淚。薛姨媽用好言勸慰,解釋了好些話。寶釵自回房內,寶琴隨去解悶。薛姨媽才告訴了薛蝌,叫他:「明日起身,一則打聽審詳的事,二則告訴你哥哥一個信兒。你即便回來。」
薛蝌去了四日,便回來回復薛姨媽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經準了誤殺,一過堂就要題本了,叫咱們預備贖罪的銀子。妹妹的事,說:『媽媽做主很好的。趕著辦又省了好些銀子,叫媽媽不用等我,該怎麼著就怎麼辦罷。』」薛姨媽聽了,一則薛蟠可以回家,二則完了寶釵的事,心裡安放了好些。便是看著寶釵心裡好象不願意似的,「雖是這樣,她是女兒家,素來也孝順守禮的人,知我應了,她也沒得說的。」便叫薛蝌:「辦泥金庚帖,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璉二爺那邊去,還問了過禮的日子來,你好預備。本來咱們不驚動親友,哥哥的朋友,是你說的,都是混帳人;親戚呢,就是賈、王兩家,如今賈家是男家,王家無人在京裡。史姑娘放定的事,她家沒有請咱們,咱們也不用通知。倒是把張德輝請了來,託他照料些,他上幾歲年紀的人,到底懂事。」薛蝌領命,叫人送帖過去。
次日,賈璉過來見了薛姨媽,請了安,便說:「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過來回姨太太,就是明日過禮罷。只求姨太太不要挑飭就是了。」說著,捧過通書來。薛姨媽也謙遜了幾句,點頭應允。賈璉趕著回去,回明賈政。賈政便道:「你回老太太說,既不叫親友們知道,諸事寧可簡便些。若是東西上,請老太太瞧了就是了,不必告訴我。」賈璉答應,進內將話回明賈母。
這裡王夫人叫了鳳姐命人將過禮的對象都送與賈母過目,並叫襲人告訴寶玉。那寶玉又嘻嘻的笑道:「這裡送到園裡,回來園裡又送到這裡。咱們的人送,咱們的人收,何苦來呢?」賈母、王夫人聽了,都喜歡道:「說他胡塗,他今日怎麼這麼明白呢?」鴛鴦等忍不住好笑,只得上來一件一件的點明給賈母瞧,說:「這是金項圈,這是金珠首飾,共八十件。這是妝蟒四十匹。這是各色綢緞一百二十匹。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外面也沒有預備羊酒,這是折羊酒的銀子。」賈母看了,都說好,輕輕的與鳳姐說道:「你去告訴姨太太說:不是虛禮,求姨太太等蟠兒出來,慢慢的叫人給他妹妹做來就是了。那好日子的被褥,還是咱們這裡代辦了罷。」鳳姐答應了出來,叫賈璉先過去,又叫周瑞、旺兒等,吩咐他們:「不必走大門,只從園裡從前開的便門內送去,我也就過去。這門離瀟湘館還遠,倘別處的人見了,囑咐他們不用在瀟湘館裡提起。」眾人答應著,送禮而去。寶玉認以為真,心裡大樂,精神便覺得好些,只是語言總有些瘋傻。那過禮的回來,都不提名說姓,因此上下人等雖都知道,只因鳳姐吩咐,都不敢走漏風聲。
且說黛玉雖然服藥,這病日重一日。紫鵑等在旁苦勸,說道:「事情到了這個分兒,不得不說了。姑娘的心事,我們也都知道。至於意外之事,是再沒有的。姑娘不信,只拿寶玉的身子說起,這樣大病,怎麼做得親呢?姑娘別聽瞎話,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數聲,吐出好些血來。紫鵑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勸不過來,惟有守著流淚,天天三四趟去告訴賈母。鴛鴦測度賈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況賈母這幾日的心都在寶釵、寶玉身上,不見黛玉的信兒,也不大提起,只請太醫調治罷了。
黛玉向來病著,自賈母起,直到姊妹們的下人,常來問候。今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都不過來,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只有紫鵑一人。自料萬無生理,因扎掙著向紫鵑說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雖是老太太派你服侍我這幾年,我拿你就當作我的親妹妹。」說到這裡,氣又接不上來。紫鵑聽了,一陣心酸,早哭得說不出話來。遲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說道:「紫鵑妹妹,我躺著不受用,你扶起我來靠著坐坐才好。」紫鵑道:「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來又要抖摟著了。」黛玉聽了,閉上眼不言語了。一時,又要起來,紫鵑沒法,只得同雪雁把她扶起,兩邊用軟枕靠住,自己卻倚在旁邊。
黛玉那裡坐得住,下身自覺硌的疼,狠命的撐著。叫過雪雁來道:「我的詩本子――」說著,又喘。雪雁料是要她前日所理的詩稿,因找來送到黛玉跟前。黛玉點點頭兒,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發怔。黛玉氣的兩眼直瞪,又咳嗽起來,又吐了一口血。雪雁連忙回身取了水來,黛玉漱了,吐在盒內。紫鵑用絹子給她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絹子指著箱子,又喘成一處,說不上來,閉了眼。紫鵑道:「姑娘歪歪兒罷。」黛玉又搖搖頭兒。紫鵑料是要絹子,便叫雪雁開箱,拿出一塊白綾絹子來。黛玉瞧了,撂在一邊,使勁說道:「有字的!」紫鵑這才明白過來,要那塊題詩的舊帕,只得叫雪雁拿出來,遞給黛玉。紫鵑勸道:「姑娘歇歇罷,何苦又勞神,等好了再瞧罷。」只見黛玉接到手裡,也不瞧詩,扎掙著伸出那隻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卻是只有打顫的份兒,那裡撕得動。紫鵑早已知她是恨寶玉,卻也不敢說破,只說:「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氣!」黛玉點點頭兒,掖在袖裡,便叫雪雁點燈。雪雁答應,連忙點上燈來。
黛玉瞧瞧,又閉了眼坐著,喘了一會子,又道:「籠上火盆。」紫鵑打量她冷。因說道:「姑娘躺下,多蓋一件罷。那炭氣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搖頭兒。雪雁只得籠上,擱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點頭,意思叫挪到炕上來。雪雁只得端上來,出去拿那張火盆炕桌。那黛玉卻又把身子欠起,紫鵑只得兩隻手來扶著她。黛玉這才將方才的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點頭兒,往上一撂。紫鵑唬了一跳,欲要搶時,兩隻手卻不敢動。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時那絹子已經燒著了。紫鵑勸道:「姑娘,這是怎麼說呢?」黛玉只作不聞,回手又把那詩稿拿起來,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鵑怕她也要燒,連忙將身倚住黛玉,騰出手來拿時,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時紫鵑卻夠不著,乾急。雪雁正拿進桌子來,看見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趕忙搶時,那紙沾火就著,如何能夠少待,早已烘烘的著了。雪雁也顧不得燒手,從火裡抓起來,撂在地下亂踩,卻已燒得所餘無幾了。那黛玉把眼一閉,往後一仰,幾乎不曾把紫鵑壓倒。紫鵑連忙叫雪雁上來,將黛玉扶著放倒,心裡突突的亂跳。欲要叫人時,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時,自己同著雪雁和鸚哥等幾個小丫頭,又怕一時有什麼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
到了次日早起,覺黛玉又緩過一點兒來。飯後,忽然又嗽又吐,又緊起來。紫鵑看著不祥了,連忙將雪雁等都叫進來看守,自己卻來回賈母。那知到了賈母上房,靜悄悄的,只有兩三個老媽媽和幾個做粗活的丫頭在那裡看屋子呢。紫鵑因問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說不知道。紫鵑聽這話詫異,遂到寶玉屋裡去看,竟也無人。遂問屋裡的丫頭,也說不知。紫鵑已知八九,「但這些人怎麼竟這樣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這幾天竟連一個人問的也沒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悶氣來,一扭身,便出來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寶玉是何形狀!看他見了我怎麼樣過的去!那一年我說了一句謊話,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這件事來!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齒的!」一面走,一面想,早已來到怡紅院。只見院門虛掩,裡面卻又寂靜的很。紫鵑忽然想到:「他要娶親,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這新屋子在何處?」
正在那裡徘徊瞻顧,看見墨雨飛跑,紫鵑便叫住他。墨雨過來笑嘻嘻的道:「姐姐在這裡做什麼?」紫鵑道:「我聽見寶二爺娶親,我要來看看熱鬧兒,誰知不在這裡,也不知是幾兒?」墨雨悄悄的道:「我這話只告訴姐姐,你可別告訴雪雁她們。上頭吩咐了,連你們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裡娶,那裡是在這裡!老爺派璉二爺另收拾了房子了。」說著,又問:「姐姐有什麼事麼?」紫鵑道:「沒什麼事,你去罷。」墨雨仍舊飛跑去了。紫鵑自己也發了一回呆,忽然想起黛玉來,這時候還不知是死是活。因兩淚汪汪,咬著牙,發狠道:「寶玉!我看她明兒死了,你算是躲的過不見了。你過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兒,拿什麼臉來見我!」一面哭,一面走,嗚嗚咽咽的自回去了。
還未到瀟湘館,只見兩個小丫頭在門裡往外探頭探腦的,一眼看見紫鵑,那一個便嚷道:「那不是紫鵑姐姐來了嗎?」紫鵑知道不好了,連忙擺手兒不叫嚷,趕忙進去看時,只見黛玉肝火上炎,兩顴紅赤。紫鵑覺得不妥,叫了黛玉的奶媽王奶奶來,一看,她便大哭起來。這紫鵑因王奶媽有些年紀,可以仗個膽兒,誰知竟是個沒主意的人,反倒把紫鵑弄得心裡七上八下。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便命小丫頭急忙去請。你道是誰?原來紫鵑想起李宮裁是個孀居,今日寶玉結親,她自然迴避。況且園中諸事,向系李紈料理,所以打發人去請她。
李紈正在那裡給賈蘭改詩,冒冒失失的見一個丫頭進來回說:「大奶奶,只怕林姑娘好不了,那裡都哭呢!」李紈聽了,嚇了一大跳,也來不及問了,連忙站起身來便走,素雲、碧月跟著,一頭走著,一頭落淚,想著:「姐妹在一處一場,更兼她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雙,惟有青女、素娥可以彷佛一二,竟這樣小小的年紀就作了北邙鄉女!偏偏鳳姐想出一條偷梁換柱之計,自己也不好過瀟湘館來,竟未能少盡姊妹之情。真真可憐可嘆!」一頭想著,已走到瀟湘館的門口。裡面卻又寂然無聲,李紈倒著起忙來:「想來必是已死,都哭過了。那衣衾未知裝裹妥當了沒有?」連忙三步兩步走進屋子來。
裡間門口一個小丫頭已經看見,便說:「大奶奶來了。」紫鵑忙往外走,和李紈走了個對臉。李紈忙問:「怎麼樣?」紫鵑欲說話時,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兒,卻一字說不出,那眼淚一似斷線珍珠一般,只將一隻手回過去指著黛玉。李紈看了紫鵑這般光景,更覺心酸,也不再問,連忙走過來看時,那黛玉已不能言。李紈輕輕叫了兩聲,黛玉卻還微微的開眼,似有知識之狀,但隻眼皮嘴唇微有動意,口內尚有出入之息,卻要一句話、一點淚,也沒有了。
李紈回身,見紫鵑不在跟前,便問雪雁。雪雁道:「她在外頭屋裡呢。」李紈連忙出來,只見紫鵑在外間空床上躺著,顏色青黃,閉了眼,只管流淚,那鼻涕眼淚把一個砌花錦邊的褥子已溼了碗大的一片。李紈連忙喚她,那紫鵑才慢慢的睜開眼,欠起身來。李紈道:「傻丫頭!這是什麼時候,且只顧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還不拿出來給她換上,還等多早晚呢?難道她個女孩兒家,你還叫她赤身露體,精著來,光著去嗎?」紫鵑聽了這句話,一發止不住痛哭起來。李紈一面也哭,一面著急,一面拭淚,一面拍著紫鵑的肩膀說:「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亂了,快著收拾她的東西罷,再遲一會子就了不得了。」
正鬧著,外邊一個人慌慌張張跑進來,倒把李紈唬了一跳。看時,卻是平兒,跑進來,看見這樣,只是呆磕磕的發怔。李紈道:「你這會子不在那邊,做什麼來了?」說著,林之孝家的也進來了。平兒道:「奶奶不放心,叫來瞧瞧。既有大奶奶在這裡,我們奶奶就只顧那一頭兒了。」李紈點點頭兒。平兒道:「我也見見林姑娘。」說著,一面往裡走,一面早已流下淚來。這裡李紈因和林之孝家的道:「你來的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訴管事的預備林姑娘的後事。妥當了,叫他來回我,不用到那邊去。」林之孝家的答應了,還站著。李紈道:「還有什麼話呢?」林之孝家的道:「剛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邊用紫鵑姑娘使喚使喚呢。」李紈還未答言,只見紫鵑道:「林奶奶,你先請罷!等著人死了,我們自然是出去的,那裡用這麼.」說到這裡,卻又不好說了,因又改說道:「況且我們在這裡守著病人,身上也不潔淨。林姑娘還有氣兒呢,不時的叫我。」李紈在旁解說道:「當真這林姑娘和這丫頭也是前世的緣法兒。倒是雪雁是她南邊帶來的,她倒不理會。惟有紫鵑,我看她兩個一時也離不開。」林之孝家的頭裡聽了紫鵑的話,未免不受用,被李紈這番一說,卻也沒的說,又見紫鵑哭得淚人一般,只好瞅著她微微的笑,因又說道:「紫鵑姑娘這些閒話倒不要緊,只是她卻說得,我可怎麼回老太太呢?況且這話是告訴得二奶奶的嗎?」
正說著,平兒擦著眼淚出來道:「告訴二奶奶什麼事?」林之孝家的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平兒低了一回頭,說:「這麼著罷,就叫雪姑娘去罷。」李紈道:「她使得嗎?」平兒走到李紈耳邊說了幾句,李紈點點頭兒道:「既是這麼著,就叫雪雁過去也是一樣的。」林之孝家的因問平兒道:「雪姑娘使得嗎?」平兒道:「使得,都是一樣。」林家的道:「那麼,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了我去。我先去回了老太太和二奶奶去。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來姑娘再各自回二奶奶去。」李紈道:「是了。你這麼大年紀,連這麼點子事還不耽呢!」林家的笑道:「不是不耽,頭一宗,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辦的,我們都不能很明白;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說著,平兒已叫了雪雁出來。原來雪雁因這幾日嫌她小孩子家懂得什麼,便也把心冷淡了;況且聽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也不敢不去,連忙收拾了頭。平兒叫她換了新鮮衣服,跟著林家的去了。隨後平兒又和李紈說了幾句話。李紈又囑咐平兒打那麼催著林之孝家的叫她男人快辦了來。平兒答應著出來,轉了個彎子,看見林家的帶著雪雁在前頭走呢,趕忙叫住道:「我帶了她去罷,你先告訴林大爺辦林姑娘的東西去罷。奶奶那裡我替回就是了。」那林家的答應著去了。這裡平兒帶了雪雁到了新房子裡,回明了,自去辦事。
卻說雪雁看見這般光景,想起她家姑娘,也未免傷心,只是在賈母、鳳姐跟前不敢露出。因又想道:「也不知用我作什麼?我且瞧瞧。寶玉一日家和我們姑娘好的蜜裡調油,這時候總不見面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怕我們姑娘不依,他假說丟了玉,裝出傻子樣兒來,叫我們姑娘寒了心,他好娶寶姑娘的意思。我看看他去,看他見了我傻不傻。莫不成今兒還裝傻麼!」一面想著,已溜到裡間屋子門口,偷偷兒的瞧。這時寶玉雖因失玉昏憒,但只聽見娶了黛玉為妻,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只不過不似從前那般靈透,――所以鳳姐的妙計,百發百中,――巴不得即見黛玉。盼到今日完姻,真樂得手舞足蹈,雖有幾句傻話,卻與病時光景大相懸絕了。雪雁看了,又是生氣,又是傷心。她那裡曉得寶玉的心事,便各自走開。
這裡寶玉便叫襲人快快給他裝新,坐在王夫人屋裡,看見鳳姐、尤氏忙忙碌碌,再盼不到吉時,只管問襲人道:「林妹妹打園裡來,為什麼這麼費事,還不來?」襲人忍著笑道:「等好時辰就來。」又聽見鳳姐與王夫人道:「雖然有服,外頭不用鼓樂,咱們南邊規矩要拜堂的,冷清清使不得。我傳了家內學過音樂、管過戲子的那些女人來吹打,熱鬧些。」王夫人點頭說:「使得。」
一時,大轎從大門進來,家裡細樂迎出去,十二對宮燈排著進來,倒也新鮮雅致。儐相請了新人出轎。寶玉見新人蒙著蓋頭,喜娘披著紅,扶著。下首扶新人的,你道是誰?原來就是雪雁。寶玉看見雪雁,猶想:「因何紫鵑不來,倒是她呢?」又想道:「是了,雪雁原是她南邊家裡帶來的,紫鵑仍是我們家的,自然不必帶來。」因此,見了雪雁竟如見了黛玉的一般歡喜。儐相贊禮,拜了天地。請出賈母受了四拜,後請賈政夫婦登堂行禮畢,送入洞房。還有坐床撒帳等事,俱是按金陵舊例。賈政原為賈母作主,不敢違拗,不信衝喜之說。那知今日寶玉居然像個好人一般,賈政見了,倒也喜歡。那新人坐了床,便要揭起蓋頭的,鳳姐早已防備,故請賈母、王夫人等進去照應。
寶玉此時到底有些傻氣,便走到新人跟前說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見了,蓋這勞什子做什麼?」欲待要揭去,反把賈母急出一身冷汗來。寶玉又轉念一想道:「林妹妹是愛生氣的,不可造次。」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喜娘接去蓋頭。雪雁走開,鶯兒等上來伺候。寶玉睜眼一看,好象寶釵,心裡不信,自己一手持燈,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寶釵麼!只見她盛妝豔服,豐肩偄體,鬟低鬢彈,眼瞬息微。真是荷粉露垂,杏花煙潤了。寶玉發了一回怔,又見鶯兒立在旁邊,不見了雪雁。寶玉此時心無主意,自己反以為是夢中了,呆呆的只管站著。眾人接過燈去,扶了寶玉,仍舊坐下,兩眼直視,半語全無。賈母恐他病發,親自扶他上床。鳳姐、尤氏請了寶釵進入裡間床上坐下,寶釵此時自然是低頭不語。
寶玉定了一回神,見賈母、王夫人坐在那邊,便輕輕的叫襲人道:「我是在那裡呢?這不是做夢麼?」襲人道:「你今日好日子,什麼夢不夢的混說!老爺可在外頭呢。」寶玉悄悄兒的拿手指著道:「坐在那裡這一位美人兒是誰?」襲人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說不出話來,歇了半日才說道:「是新娶的二奶奶。」眾人也都回過頭去,忍不住的笑。寶玉又道:「好胡塗!你說,二奶奶到底是誰?」襲人道:「寶姑娘。」寶玉道:「林姑娘呢?」襲人道:「老爺作主娶的是寶姑娘,怎麼混說起林姑娘來?」寶玉道:「我才剛看見林姑娘了麼,還有雪雁呢,怎麼說沒有。你們這都是做什麼玩呢?」鳳姐便走上來,輕輕的說道:「寶姑娘在屋裡坐著呢,別混說,回來得罪了她,老太太不依的。」寶玉聽了,這會子胡塗更利害了。本來原有昏憒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沒,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顧別的了,口口聲聲只要找林妹妹去。賈母等上前安慰,無奈他只是不懂。又有寶釵在內,又不好明說。知寶玉舊病復發,也不講明,只得滿屋裡點起安息香來,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眾人鴉雀無聞,停了片時。寶玉便昏沉睡去,賈母等才得略略放心,只好坐以待旦,叫鳳姐去請寶釵安歇。寶釵置若罔聞,也便和衣在內暫歇。賈政在外,未知內裡原由,只就方才眼見的光景想來,心下倒寬了。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吉日,略歇了一歇,眾人賀喜送行。賈母見寶玉睡著,也回房去暫歇。
次早,賈政辭了宗祠,過來拜別賈母,稟稱:「不孝遠離,惟願老太太順時頤養。兒子一到任所,即修稟請安,不必掛念。寶玉的事,已經依了老太太完結,只求老太太訓誨。」賈母恐賈政在路不放心,並不將寶玉復病的話說起,只說:「我有一句話,寶玉昨夜完姻,並不是同房。今日你起身,必該叫他遠送才是。他因病衝喜,如今才好些,又是昨日一天勞乏,出來恐怕著了風。故此問你:你叫他送呢,我即刻去叫他;你若疼他,我就叫人帶了他來,你見見,叫他給你磕頭就算了。」賈政道:「叫他送什麼?只要他從此以後認真念書,比送我還喜歡呢。」賈母聽了,又放了一條心,便叫賈政坐著,叫鴛鴦去,如此如此,帶了寶玉,叫襲人跟著來。鴛鴦去了不多一會,果然寶玉來了,仍是叫他行禮。寶玉見了父親,神志略斂些,片時清楚,也沒什麼大差。賈政吩咐了幾句,寶玉答應了。賈政叫人扶他回去了,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又切實的叫王夫人管教兒子,「斷不可如前嬌縱。明年鄉試,務必叫他下場。」王夫人一一的聽了,也沒提起別的,即忙命人扶了寶釵過來,行了新婦送行之禮,也不出房。其餘內眷俱送至二門而回。賈珍等也受了一番訓飭。大家舉酒送行,一班子弟及晚輩親友直送至十裡長亭而別。
不言賈政起程赴任。且說寶玉回來,舊病陡發,更加昏憒,連飲食也不能進了。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紫鵑說了句玩話兒,便哭得死去活來――若是如今和他說要娶寶姑娘,竟把林姑娘撂開,除非是他人事不知還可,若稍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衝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話說明,那不是一害三個人了麼?」襲人想定主意,待等賈政出去,叫秋紋照看著寶玉,便從裡間出來,走到王夫人身旁,悄悄的請了王夫人到賈母后身屋裡去說話。賈母只道是寶玉有話,也不理會,還在那裡打算怎麼過禮,怎麼娶親。
那襲人同了王夫人到了後間,便跪下哭了。王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著她說:「好端端的,這是怎麼說?有什麼委屈,起來說。」襲人道:「這話奴才是不該說的,這會子因為沒有法兒了。」王夫人道:「你慢慢說。」襲人道:「寶玉的親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寶姑娘了,自然是極好的一件事。只是奴才想著,太太看去,寶玉和寶姑娘好,還是和林姑娘好呢?」王夫人道:「他兩個因從小兒在一處,所以寶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襲人道:「不是『好些』。」便將寶玉素與黛玉這些光景一一的說了,還說:「這些事都是太太親眼見的。獨是夏天的話,我從沒敢和別人說。」王夫人拉著襲人道:「我看外面兒已瞧出幾分來了,你今兒一說,更加是了。但是剛才老爺說,的話想必都聽見了,你看他的神情兒怎麼樣?」襲人道:「如今寶玉若有人和他說話,他就笑,沒人和他說話,他就睡,所以頭裡的話卻倒都沒聽見。」王夫人道:「倒是這件事叫人怎麼樣呢?」襲人道:「奴才說是說了,還得太太告訴老太太,想個萬全的主意才好。」王夫人便道:「既這麼著,你去幹你的,這時候滿屋子的人,暫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兒回明老太太,再作道理。」說著,仍到賈母跟前。
賈母正在那裡和鳳姐兒商議,見王夫人進來,便問道:「襲人丫頭說什麼,這麼鬼鬼祟祟的?」王夫人趁問,便將寶玉的心事細細回明賈母。賈母聽了,半日沒言語。王夫人和鳳姐也都不再說了。只見賈母嘆道:「別的事都好說。林丫頭倒沒有什麼。若寶玉真是這樣,這可叫人作了難了!」只見鳳姐想了一想,因說道:「難倒不難,只是我想了個主意,不知姑媽肯不肯。」王夫人道:「你有主意,只管說給老太太聽,大家娘兒們商量著辦罷了。」鳳姐道:「依我想,這件事只有一個掉包兒的法子。」賈母道:「怎麼掉包兒?」鳳姐道:「如今不管寶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來,說是老爺做主,將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兒怎麼樣。要是他全不管,這個包兒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歡的意思,這事卻要大費周折呢!」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歡,你怎麼樣辦法呢?」鳳姐走到王夫人耳邊,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王夫人點了幾點頭兒,笑了一笑,說道:「也罷了。」賈母便問道:「你娘兒兩個搗鬼,到底告訴我是怎麼著呀!」鳳姐恐賈母不懂,露洩機關,便也向耳邊輕輕的告訴了一遍。賈母果真一時不懂,鳳姐笑著又說了幾句。賈母笑道:「這麼著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寶丫頭了。倘或吵嚷出來,林丫頭又怎麼樣呢?」鳳姐道:「這個話原只說給寶玉聽,外頭一概不許提起,有誰知道呢?」
正說間,丫頭傳進話來,說:「璉二爺回來了。」王夫人恐賈母問及,使個眼色與鳳姐。鳳姐便迎著賈璉,努了個嘴兒,同到王夫人屋裡等著去了。一回兒,王夫人進來,已見鳳姐哭的兩眼通紅。賈璉請了安,將到十裡屯料理王子騰的喪事的話說了一遍,便說:「有恩旨賞了內閣的職銜,諡了文勤公,命本宗扶柩回籍,著沿途地方官員照料。昨日起身,連家眷回南去了。舅太太叫我回來請安問好,說如今想不到不能進京,有多少話不能說。聽見我大舅子要進京,若是路上遇見了,便叫他來到咱們這裡細細的說。」王夫人聽畢,其悲痛自不必言。鳳姐勸慰了一番,「請太太略歇一歇,晚上來,再商量寶玉的事罷。」說畢,同了賈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了賈璉,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提。
一日,黛玉早飯後,帶著紫鵑到賈母這邊來,一則請安,二則也為自己散散悶。出了瀟湘館,走了幾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絹子來,因叫紫鵑回去取來,自己卻慢慢的走著等她。剛走到沁芳橋那邊山石背後,當日同寶玉葬花之處,忽聽一個人嗚嗚咽咽在那裡哭。黛玉煞住腳聽時,又聽不出是誰的聲音,也聽不出哭著叨叨的是些什麼話。心裡甚是疑惑,便慢慢的走去。及到了跟前,卻見一個濃眉大眼的丫頭在那裡哭呢。黛玉未見她時,還只疑府裡這些大丫頭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所以來這裡發洩發洩;及至見了這個丫頭,卻又好笑,因想到:「這種蠢貨,有什麼情種!自然是那屋裡作粗活的丫頭,受了大女孩子的氣了。」細瞧了一瞧,卻不認得。那丫頭見黛玉來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來拭眼淚。
黛玉問道:「你好好的為什麼在這裡傷心?」那丫頭聽了這話,又流淚道:「林姑娘,你評評這個理。她們說話,我又不知道,我就說錯了一句話,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黛玉聽了,不懂她說的是什麼,因笑問道:「你姐姐是那一個?」那丫頭道:「就是珍珠姐姐。」黛玉聽了,才知道她是賈母屋裡的,因又問:「你叫什麼?」那丫頭道:「我叫傻大姐兒。」黛玉笑了一笑,又問:「你姐姐為什麼打你?你說錯了什麼話了?」那丫頭道:「為什麼呢,就是為我們寶二爺娶寶姑娘的事情。」黛玉聽了這一句,如同一個疾雷,心頭亂跳。略定了定神,便叫了這丫頭「你跟了我這裡來。」那丫頭跟著黛玉到那畸角兒上葬桃花的去處,那裡背靜。黛玉因問道:「寶二爺娶寶姑娘,她為什麼打你呢?」傻大姐道:「我們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為我們老爺要起身,說就趕著往姨太太商量,把寶姑娘娶過來罷。頭一宗,給寶二爺衝什麼喜;第二宗,――」說到這裡,又瞅著黛玉笑了一笑,才說道:「趕著辦了,還要給林姑娘說婆婆家呢。」黛玉已經聽呆了。這丫頭只管說道:「我又不知道她們怎麼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寶姑娘聽見害臊。我白和寶二爺屋裡的襲人姐姐說了一句:『咱們明兒更熱鬧了,又是寶姑娘,又是寶二奶奶,這可怎麼叫呢?』林姑娘,你說我這話害著珍珠姐姐什麼了嗎?她走過來就打了我一個嘴巴,說我混說,不遵上頭的話,要攆出我去。我知道上頭為什麼不叫言語呢?你們又沒告訴我,就打我!」說著,又哭起來。
那黛玉此時心裡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鹹,竟說不上什麼味兒來了。停了一會兒,顫巍巍的說道:「你別混說了。你再混說,叫人聽見,又要打你了。你去罷。」說著,自己移身要回瀟湘館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隻腳卻像踩著棉花一般,早已軟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將來。走了半天,還沒到沁芳橋畔。原來腳下軟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著腳從那邊繞過來,更添了兩箭地的路。這時剛到沁芳橋畔,卻又不知不覺的順著堤往回裡走起來。紫鵑取了絹子來,卻不見黛玉。正在那裡看時,只見黛玉顏色雪白,身子恍恍蕩蕩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裡東轉西轉。又見一個丫頭往前頭走了,離的遠,也看不出是那一個來。心中驚疑不定,只得趕過來,輕輕的問道:「姑娘怎麼又回去?是要往那裡去?」黛玉也只模糊聽見,隨口應道:「我問問寶玉去。」紫鵑聽了,摸不著頭腦,只得攙著她到賈母這邊來。
黛玉走到賈母門口,心裡微覺明晰,回頭看見紫鵑攙著自己,便站住了問道:「你作什麼來的?」紫鵑陪笑道:「我找了絹子來了。頭裡見姑娘在橋那邊呢,我趕著過來問姑娘,姑娘沒理會。」黛玉笑道:「我打量你來瞧寶二爺來了呢,不然怎麼往這裡走呢?」紫鵑見她心裡迷惑,便知黛玉必是聽見那丫頭什麼話了,惟有點頭微笑而已。只是心裡怕她見了寶玉,那一個已經是瘋瘋傻傻,這一個又這樣恍恍惚惚,一時說出些不大體統的話來,那時如何是好?心裡雖如此想,卻也不敢違拗,只得攙她進去。
那黛玉卻又奇怪了,這時不似先前那樣軟了,也不用紫鵑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進來,卻是寂然無聲。因賈母在屋裡歇中覺,丫頭們也有脫滑玩去的,也有打盹兒的,也有在那裡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襲人聽見帘子響,從屋裡出來一看,見是黛玉,便讓道:「姑娘屋裡坐罷。」黛玉笑著道:「寶二爺在家麼?」襲人不知底裡,剛要答言,只見紫鵑在黛玉身後和她努嘴兒,指著黛玉,又搖搖手兒。襲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語。黛玉卻也不理會,自己走進房來。看見寶玉在那裡坐著,也不起來讓坐,只瞅著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瞅著寶玉笑。兩個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襲人看見這番光景,心裡大不得主意,只是沒法兒。
忽然聽著黛玉說道:「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個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卻又不答言,仍舊傻笑起來。襲人見了這樣,知道黛玉此時心中迷惑不減於寶玉,因悄和紫鵑說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紋妹妹同著你攙回姑娘,歇歇去罷。」因回頭向秋紋道:「你和紫鵑姐姐送林姑娘去罷,你可別混說話。」秋紋笑著,也不言語,便來同著紫鵑攙起黛玉。那黛玉也就起來,瞅著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兒。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說著,便回身笑著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卻走得比往常飛快。紫鵑、秋紋後面趕忙跟著走。
黛玉出了賈母院門,只管一直走去。紫鵑連忙攙住,叫道:「姑娘,往這麼來。」黛玉仍是笑著,隨了往瀟湘館來。離門口不遠,紫鵑道:「阿彌陀佛,可到了家了!」只這一句話沒說完,只見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未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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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重,身體發福,未免舉動費力。每日起居勞乏,時發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宮,偶沾寒氣,勾起舊病。不料此回甚屬利害,竟至痰氣壅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醫調治。豈知湯藥不進,連用通關之劑,並不見效。內官憂慮,奏請預辦後事。所以傳旨命賈氏椒房進見。賈母、王夫人遵旨進宮,見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語,見了賈母,只有悲泣之狀,卻少眼淚。賈母進前請安,奏些寬慰的話。少時賈政等職名遞進,宮嬪傳奏,元妃目不能顧,漸漸臉色改變。內宮太監即要奏聞,恐派各妃看視,椒房姻戚未便久羈,請在外宮伺候。賈母、王夫人怎忍便離,無奈國家制度,只得下來,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內悲感。朝門內官員有信。不多時,只見太監出來,立傳欽天監。賈母便知不好,尚未敢動。稍刻,小太監傳諭出來說:「賈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歲。賈母含悲起身,只得出宮上轎回家。賈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邢夫人、李紈、鳳姐、寶玉等出廳,分東西迎著賈母請了安,並賈政、王夫人請安,大家哭泣。不提。
次日早起,凡有品級的,按貴妃喪禮,進內請安哭臨。賈政又是工部,雖按照儀注辦理,未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請教他,所以兩頭更忙,非比從前太后與周妃的喪事了。但元妃並無所出,惟諡曰「賢淑貴妃」。此是王家制度,不必多贅。只講賈府中男女天天進宮,忙的了不得。幸喜鳳姐兒近日身子好些,還得出來照應家事,又要預備王子騰進京,接風賀喜。鳳姐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內閣,仍帶家眷來京。鳳姐心裡喜歡,便有些心病,有這些娘家的人,也便撂開,所以身子倒覺比前好了些。王夫人看見鳳姐照舊辦事,又把擔子卸了一半,又眼見兄弟來京,諸事放心,倒覺安靜些。
獨有寶玉原是無職之人,又不念書,代儒學裡知他家裡有事,也不來管他;賈政正忙,自然沒有空兒查他。想來寶玉趁此機會竟可與姊妹們天天暢樂。不料他自失了玉後,終日懶怠走動,說話也胡塗了。並賈母等出門回來,有人叫他去請安,便去;沒人叫他,他也不動。襲人等懷著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氣。每天茶飯,端到面前便吃,不來也不要。襲人看這光景,不像是有氣,竟像是有病的。襲人偷著空兒到瀟湘館告訴紫鵑,說是「二爺這麼著,求姑娘給他開導開導。」紫鵑雖即告訴黛玉,只因黛玉想著親事上頭,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見了他,反覺不好意思:「若是他來呢,原是小時在一處的,也難不理他;若說我去找他,斷斷使不得。」所以黛玉不肯過來。襲人又背地裡去告訴探春。那知探春心裡明明知道海棠開得怪異,「寶玉」失的更奇,接連著元妃姐姐薨逝,諒家道不祥,日日愁悶,那有心腸去勸寶玉。況兄妹們男女有別,只好過來一兩次。寶玉又終是懶懶的,所以也不大常來。
寶釵也知失玉。因薛姨媽那日應了寶玉的親事,回去便告訴了寶釵。薛姨媽還說:「雖是你姨媽說了,我還沒有應準,說等你哥哥回來再定。你願意不願意?」寶釵反正色的對母親道:「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兒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該做主的;再不然,問哥哥;怎麼問起我來?」所以薛姨媽更愛惜她,說她雖是從小嬌養慣的,卻也生來的貞靜,因此,在她面前,反不提起寶玉了。寶釵自從聽此一說,把「寶玉」兩個字自然更不提起了。如今雖然聽見失了玉,心裡也甚驚疑,倒不好問,只得聽旁人說去,竟像不與自己相干的。只有薛姨媽打發丫頭過來了好幾次問信,因她自己的兒子薛蟠的事焦心,只等哥哥進京,便好為他出脫罪名;又知元妃已薨,雖然賈府忙亂,卻得鳳姐好了,出來理家,也把賈家的事撂開了。只苦了襲人,雖然在寶玉跟前低聲下氣的服侍勸慰,寶玉竟是不懂,襲人只有暗暗的著急而已。
過了幾日,元妃停靈寢廟,賈母等送殯去了幾天。豈知寶玉一日呆似一日,也不發燒,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說話都無頭緒。那襲人、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