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馬凌
「我以輕浮為生,它為壽者帶來解脫。」法國女作家科萊特如是說。隔著遙遠的歷史,科萊特是否「輕浮」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她在紅磨坊舞臺與子爵夫人米茜情意纏綿地熱吻,尺度出位,驚動了警察;年屆三十五,她還在以「流浪女伶」的身份巡演於布魯塞爾、裡昂和法國南方;她一生結婚三次,不僅喜歡男人,也喜歡女人,尤其喜歡年輕人,哪怕年齡落差三十歲,前夫的兒子16歲時,她親自進行情感教育和性啟蒙。面對他人的責難,她傲慢地回答:「年齡的差別我不在乎,蠢人的意見我也不在乎。」鑑於科萊特後來當選龔古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獲得法國二級榮譽勳位,逝世後還有國葬待遇,也許可以推斷出法國人對待「輕浮」的態度非常獨特。
薩比娜·梅爾基奧爾-博內是17世紀法國史專家,對於路易十四時代最有心得。身為女性,她的研究又常從感官和性別出發,別開生面。《輕浮的歷史》使我們可以一睹「輕浮」的各種形態,以及「輕浮」為何被稱作「法蘭西民族的一個遺傳特徵」。
《輕浮的歷史》
作者:(法)薩比娜·梅爾基奧爾-博內
譯者:趙一凡
版本:上海書店出版社 2017年4月
人性與生俱來的組成部分
輕浮還須寬容以對
「Frivolite」一詞,中文譯為「輕浮」,它的詞義因時賦形、隨世敷彩,具有流變性。時而指「微不足道的物件」、「無關緊要之事」,時而指「任性輕率、不解憂患之人」,時而又指「及時享樂、浪蕩閒遊的心態」。同時,這個詞幾乎總是具有雙重屬性,既與「瞬間的狂喜」勾連密切,又與空虛、遺忘、無常、善變難捨難離。薩比娜指出,在輕浮的問題上,教會、道德家、哲學家絮叨了幾個世紀,前兩者譴責輕浮,而哲學家卻要為輕浮正名,伏爾泰說:「為使我們在數不盡的苦難中有所慰藉,上帝令我們輕浮!」在道德與哲學的戰場上,作為史學家的薩比娜顯然偏向後者,《輕浮的歷史》全書實則強調:「這一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輕是人性與生俱來的組成部分,還須在某種程度上寬容以對。」
歷史上,女人是輕浮的化身,夏娃的原罪一直不被原諒,對鏡自憐的女性形象曾被當作輕浮的象徵長達幾個世紀之久。無論是《玫瑰傳奇》還是《教女金書》,中世紀對女性的貶抑是僧侶和作家們操練嫻熟的題目,儘管有少數宮廷詩人捍衛「弱女子」和「美麗的貴婦人」。直到文藝復興時期,在新柏拉圖主義和彼得拉克十四行詩的影響下,女性的美貌才具有正當性。17、18世紀,法國出現了一批女作家,她們捍衛著審慎的女性主義。1769年出版的五卷本《法蘭西文學史》收錄了約110名女性作者的名字。
但可以肯定的是,世俗的陳詞濫調並未扭轉:「最糟不過女學究」,「自負的才女最是禍患」。在法國大革命中,瑪麗安娜——那裸露前胸的法蘭西共和國象徵隨處可見,海報上聲稱「共和的法蘭西向全體法國人敞開胸懷」,然而激進的女公民們在現實政治中卻不受歡迎,意氣風發的羅蘭女士就遭到馬拉指控——想在香閨中遙控執政!
當時頒布的許多重要法令都無視女性,1804年拿破崙主持制定的《民法典》更是確立了女性低等的原則。簡言之,在大男子主義根深蒂固的社會裡,輕浮必須是女性的標籤,只因不如此不能把男性加諸女性的支配關係正當化。
《輕浮的歷史》插圖。
世俗主義的一種表達方式
沒了熱情與欲望,靈魂將陷於板滯
在《輕浮的歷史》中,作者所做的工作,一是將「女性專屬」的輕浮標籤撕去,二是在基督教和古希臘哲學中,尋覓始終存在的另類觀點。《聖經·傳道書》說,虛空的虛空,萬事都是虛空。我們插手一切,抓到的只有風,既然如此,「人在日光之下,莫強如吃喝行樂」。古希臘哲學中的伊比鳩魯學派,主張在節制欲望的前提下自由享受一切。
在16世紀法國哲學家蒙田那裡,兩種另類觀點合流,他為輕浮找到了正當性:既然一切都倏忽即逝,僅有相對的意義,智者就該從形而上的玄想中抽身而去。在人生苦難的迷宮中,沒了熱情、激蕩與欲望,靈魂將陷於板滯。如風似飆,輕浮是使人稍稍透氣的拔風井,是重振生命的清流。
雖然宗教一直用最後的審判來震懾世人,但是及時行樂的觀念從來不乏擁躉。特別是隨著17、18世紀醫學的進步、科學思維的覺醒、經濟的日漸繁榮,宗教漸漸失去對社會的實質控制,世俗主義大行其道,在某種意義上,輕浮就是世俗主義的一種表達方式。
薩比娜做的第三個工作,是回顧輕浮的文化史。就像自由一樣,輕浮原本是上層階級的權利,逐漸向較低的階層普及,而輕浮的母親是閒逸。凡勃倫在他有名的《有閒階級論》中做過精深的研究。在路易十四的凡爾賽宮廷中,穿著輕浮的紅色高跟鞋的貴族們深諳「虛擲生命之道」,行圍射獵、騎術競技、御河泛舟、芭蕾表演、宮廷舞會,一場接一場的消遣、盛宴或縱歡。
《有閒階級論:關於制度的經濟研究》
作者: [美]凡勃倫
譯者: 李華夏
出版社: 中央編譯出版社 2012年1月
凡勃倫通過研究制度的起源,觀察社會上的經濟現象,尤其是上層階級的有閒特權與消費特徵,來探討制度與經濟現象之間微妙的關係。
在啟蒙時代,輕浮成為一種生活藝術,這種藝術與「天生活潑、淺薄、善良」的法國人的脾性極為相合。在沙龍聚會、調笑揶揄、智力遊戲、愛情遊戲中,人人都擺出一副遊戲人生的輕浮做派,雖然《百科全書》的副主編達蘭貝爾指責說,輕浮「腐蝕了大部分法國貴族」,但是這種輕浮之風愈刮愈烈,至王后瑪麗-安託瓦內特登峰造極,一個王朝就此傾覆。
可嘆的是,雖然法國大革命寄希望於古羅馬式的理性、節制、健朗的民風,但隨著督政府時期的到來,沒有人再談革命與反革命,巴黎每天都有新舞場開張,多達644家,跳舞的有新政權的王侯顯貴,有幹完活的女工,有奇裝異服的時髦浪蕩子,也有普通的販夫商賈。舞會之外,最受歡迎的就是看戲,輕喜劇、誇張或放蕩的戲碼最是熱門。巴黎的每場演出都一座難求,上流貴婦與平頭百姓共處一堂。換言之,法國大革命的後果本該是政治上的人人平等,卻不幸體現為輕浮上的萬眾一心。
《輕浮的歷史》插圖。
步入19世紀,隨著資產階級主宰歷史舞臺,特別是19世紀中期的巴黎城市大改造,時尚之都更加熱鬧,戲院、林蔭路、世界博覽會、巴黎狂歡節、郊遊、康康舞、新型百貨大樓,到處人山人海,到處鶯歌燕舞。消費主義為享樂主義助力,在消費並浪費的個人主義民主社會,連工人階級也加入娛樂的大軍——因工作安排與工種分類變得日益區塊化的時代,休閒是一個寶貴的忘憂時刻。
另一種形式的勇敢
不論處境順逆,拒絕乏味無聊的清醒
當大眾都在追逐歡愉,如何才能爭得輕浮的桂冠?齊奧朗在《解體概要》中說:「沒人天生就能做到輕浮,這是一門特長、一種修煉。」在一種以「時尚與否」實施社會區隔的時代,新式優雅至關重要,chic(潮),當時的詞形還是chique,具有無朋的影響力。
蕩弟(dandy)昔日也譯為「花花公子」或「紈絝子弟」,可惜與任何標籤一樣,蕩弟族內也有複雜性,的確有隻重外表、金玉其外的公子哥們;也不乏將唯美主義、頹廢主義的美學旨趣熔為一爐的先鋒藝術家;甚至還有同性戀、雙性戀、崇尚雌雄同體的亞文化群體,真是難以概括。
《輕浮的歷史》插圖。
蕩弟們的祖先可以追溯至英國的喬治·布魯梅爾,出身不夠上等,卻以特立獨行的姿態縱橫上流社會,他每天花五小時拾掇自己,襯衫折領的高度於他而言有頭等重要的意義,據說他的偉大在於「一事無成並因此名垂不朽」。此後,蕩弟們踐行一種穿著和生活的藝術,追求一種態度和趣味的獨立,孤芳自賞,標新立異。拜倫、波德萊爾、王爾德、比亞茲萊、普魯斯特、惠斯勒、羅貝爾·孟德斯鳩伯爵、讓-科克託,都可併入這耽美的蕩弟隊伍。
作者薩比娜指出:
「這樣一種姿態竟有幾分英雄主義色彩:不論處境的順逆,蕩弟堅持自己的方向,優雅、隨意、浪費、輕浮,他們樂享一切,玩笑一切,拒絕乏味無聊的清醒,在誰無一死的悲劇與膚淺存在的喜劇間跳舞。這種迴避某些恐怖念頭的力量,不啻另一種形式的勇敢。」
二戰後,消費與玩樂成為時代風氣,法國哲學家鮑德裡亞在1970年的《消費社會》中將之比作「欣快異化」。器物的泛濫、經濟的虛浮、幽默和反諷為王、展示和表演當道,當各路學者提醒大眾警惕「娛樂致死」,大眾卻寧肯「娛樂至死」,21世紀在網際網路的作用下,我們步入了一個小、微、輕、碎的時代。在《輕浮的歷史》結尾,薩比娜安慰我們說,
「輕浮是麻醉藥,是令人欣快的消遣;它是對墨守成規、對全能思想、對鉗制或不妥協的一種復仇;它帶來的小小愉悅抗擊著日常生活的疲於奔命,化衝突於無形。輕浮可以憑藉其靈活輕巧與吸引力潤滑社會關係;與多變的生活相適應,它與刻板和成癮作鬥爭,主張榜樣的多樣化和活潑的他律,而不是自我封閉,陷入僵化的自戀。輕浮是一种放松的生活,一種小調的幸福生活,一種淺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