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藝術作品中有關「影」的精品不勝枚舉,譬如魯迅的《影的告別》和柏拉圖的《理想國》等。只要有光,影始終粘在身後,不管人們如何賣力甩開步伐前行,影依然寸步不離。集古裝、動作、戰爭等元素的《影》恰如其分,「國師」張藝謀不再沉湎於宏大的商業巨製,而是回歸古典的傳統藝術。他用黑白色調講故事,將一個從小就被秘密囚禁、當作影子替身的小人物境州,通過磨難抒寫其努力尋回自由的思想頓悟。
顧影自憐的故事形態
《影》的題材源自《三國·荊州》,將「大意失荊州」的典故合二為一,使得境州之戰有了架空的人設,如黑澤明《影武者》武田信玄的影,也像是莎士比亞悲劇式的人物。「影」的核心概念奠定了全片的情感基調,人物嘴臉表裡不一,將片中的三位主人公——主公、都督和影子境州的性格烘託出來。三個不同階層的人,不是利益共同圈,沒有同理心和同情心,也沒有非黑即白的善惡,只有權和利的爭奪,他們互相掣肘相互利用。
沛國內憂外患,內是朝野針對戰爭與否爭執不斷,外是以楊蒼為首的敵軍長期霸佔境州。都督啟用影子替身境州,並將他取名為「境州」,都是意在收復失去的境州之地,順勢篡權。暗流湧動的權利舞臺中,都督已受傷孱弱得接近廢人,而病態羸弱的形象,正是彰顯其暴戾的本性,意圖在幕後「操縱棋盤」。但主公也並非委曲求全的昏君,每與影子境州對峙時,精明的眼神善於權謀和偽裝。
《影》的本質和獨到之處,在於挖掘陰謀背後的根源——權力和欲望,被權欲吞噬的靈魂互相算計,最終走向盛大的死亡。影子境州不停地在朝堂權利的遊戲中掙扎,努力活下去,喚起他長期寄人籬下、個人意識的突然覺醒。他不再是老謀子描繪的為家國犧牲的小人物。經歷都督和主公的兩次欺騙,他的心更像是都督的真身。而都督,卻成了真正被隱藏的影子境州。當影子境州成為真身時,他再也不是從前的自己,學會偽裝,學會將主公的權力和對女人的欲望牢牢攥緊。
全篇的敘事線索,都來自影子境州長期被都督壓制,那種似是而非的感情病態。都督和影子境州之間是合作夥伴,也是對抗體。影子境州慢慢成長轉變,成為彼此存在的唯一證據。人心如影亦正亦邪,錯綜複雜的人物情緒和性格,對立起假象和真實,凸顯虛實的故事性。
真身和替身,一真一假兩顆棋子的博弈,在密不透風的對峙中,在黑與白的虛實間,在剛猛與陰森的血肉裡,反轉著愛恨暴力死亡,那是動物的求生本能,是戰後餘生的覺醒,像水墨丹青中的一粒砂。
燭影斧聲的美學視聽
成語「燭影斧聲」的典故,來源於宋太祖趙匡胤暴死,宋太宗趙光義即位之間發生的千古謎案。《影》同樣寫實了這樣的悲劇,在片末達到戲劇衝突的頂峰。影子境州破解楊蒼三合速殺後返家,卻被都督追殺,又被主公解救作為英雄邀回朝堂。在這個狹小黑暗的朝堂之上,最後只剩四人——主公、都督、影子境州和都督的夫人小艾。
幽閉空間恐懼症下,先前埋下的各種伏筆都逐漸爆發。都督沒被主公派的刺客殺死,卻「反其道而行之」,假扮刺客在朝堂之上刺殺主公。最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影子境州在極端情況下,為了復仇刺殺兩人絲毫沒有動搖,而是驟然發生的。他的靈魂是孤獨的,他被權力玩弄,刺殺屬於全片最大的情感爆發。他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隨時如螻蟻般會被碾死,承載著厚重的悲劇分寸感。除了小艾的溫暖和憐憫,他一無所有。而小艾終究沒能等到那個最好的人,不是都督,也不是原來的影子,而是「忍痛做惡」的境州,這是電影最精彩的高潮。當鏡頭切換到苟延殘喘的都督時,瀕死的他看到兩個影像——左邊是面目猙獰的影子境州,右邊是夫人小艾和影子境州交歡時的場景。這是人性的拷問和戲中戲的反轉,也是都督和影子境州身份的置換,真身和替身浮萍般的命運,惺惺相惜互為表裡,相互之間的「讀心術」,成就對方,也毀滅對方。
壓抑冷色調的黑白符號,水墨煙雲舒捲的渲染,水墨的服飾、太極、書法和屏風等意象,帶來視覺的縱深感和意識流,渲染情緒如片中連綿不斷的雨水。「山色空濛雨亦奇」,貼合張藝謀獨特的個人色彩,他將「實」的故事,搬到「虛」的舞臺布景呈現,正如《影》的90分鐘紀錄片《張藝謀和他的影》突出實驗性,將黑白之間的美學展現得淋漓盡致。大黑大白的效果,帶來「彩色黑白片」的感官,恰似經典的驚悚電影《黑色大麗花》,用彩色片的攝影拍攝沛殿之外的重巒疊嶂氤氳山水,那種虛擬的水墨歷史時空,高飽和度的單一色塊,渲染人物環境和情緒,這種美學形式感與《影》的氣質不謀而合。
刀光劍影的意識表演
張藝謀喜歡諾蘭,將《敦刻爾克》的極簡主義貫穿始終,《影》表演的話劇形式像是《滿城盡帶黃金甲》和《王的盛宴》,用形式感和極簡主義取代架空的歷史。
電影的「麥格芬手法」在於,擊敗楊蒼為首的敵軍扭轉局勢,境州的收復,成為了《影》的終極命題。鏡頭凌厲冷冽地呈現中國傳統武術的動作戲,死士的沛傘大軍攻城,冷兵交錯悽風苦雨。與此同時,影子境州和楊蒼在峽谷間的太極船板對打,陰陽制衡的動作放置在特殊舞臺上,延續了張藝謀動作大戲的看點。兩人背水一戰,以連綿的雨凸顯恐懼和楊刀的速度。以古箏的音韻,配合沛傘與楊刀的剛柔相剋,比武時的站位和走位,甚至打鬥時的姿態和身段,那種陰柔的輕功和帥勁如儀式感。不論是一對一決鬥,還是群體巷戰,動作戲快準狠。沛傘高速旋轉飛出的暗器與弓箭的對決充滿想像力,楊蒼和楊蒼之子皆被割喉刀刀見血,帶著鮮明寓意的影像風格,形成了除黑白色之外的第三種顏色——鮮紅的血色。
鄧超完成了《奔跑吧兄弟》中流量明星的華麗蛻變,在《影》的男權鬥爭碰撞中更超越自我,他一人分飾兩角——真身沛國都督,和都督的替身影子境州。因受傷兩個角色身形存在差距,鄧超像是「彈簧人」諾蘭,先拍都督的戲份,短期增肌20斤,打造肌肉健碩的影子境州。又在兩個月時間內,迅速減肥40斤,塑造出身體消瘦的病態都督。在《影》的90分鐘紀錄片《張藝謀和他的影》用心還原片場的拍攝,大部分時間兩人沒有交集,而在雙人鏡頭同框打鬥的身體接觸中,跨越時空的對手戲,卻在後期畫面合成難度很大,必須由替身進行大量排練,且容不得動作和情感上的偏差。《影》成片時,宛若兩人表演,卻又有著微妙的神態關聯。
張藝謀精心而富於創意地製作的電影精品,許多都成為時代經典,他對光、色彩、構圖和運動的考究,成為中國戲劇美學典型特徵——《大紅燈籠高高掛》的紅燈籠,《黃土地》如同他老家陝西的土質黃,《英雄》的金黃樹葉,《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金色皇袍,《十面埋伏》的藍綠色服裝,《金陵十三釵》的灰藍色衣裳,《十面埋伏》牡丹坊的「敦煌色」,都被他用到極致,而在該片他將色彩轉為黑白。另外,還刻畫了許多中國傳統元素:太極、陰陽、山水、琴瑟、對弈等,「東方特質」文化輸出意味的大製作,使得其武俠藝術品更顯純熟老練,正如經典的《英雄》,向世界展示中國人的民族智慧和文化自信。(影評原創,未經作者允許,私自將文章用於商業用途,一經發現一切法律後果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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