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靜靜的頓河》劇照
最早閱讀《靜靜的頓河》是剛念大學的時候,衝著諾貝爾獎的響亮名頭去的。那時候讀書不問篇幅,多厚的書都敢抱起來就啃,真是充滿了飢餓的人撲向麵包的激情。當然,重點是看故事,故事好看就看慢點,不好看就讀快點。《靜靜的頓河》肯定是故事無比好看的那類,格裡高利和阿克西妮婭的愛情悽美動人,我正值青春期,自然看得纏綿悱惻,加上又長,140萬字,整整一個月我都深陷憂世傷生的情緒中不能自拔。但那個時候已經開始寫小說了,自詡是個文學人,眼光端得挺高,很挑剔,對《靜靜的頓河》也一肚子意見,比如拖沓,語言有點糙,議論多,敘述比較傳統等。那時候也在看先鋒派,看卡夫卡、福克納、博爾赫斯、加西亞·馬爾克斯和羅伯-格裡耶,都是「洋氣」的現代派,所以有時候會覺得肖洛霍夫有點土。但是格裡高利和阿克西妮婭的故事太好看,什麼毛病跟美麗的愛情比起來都是浮雲,可以原諒。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去年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重讀。原因是剛讀過《肖洛霍夫傳》,就想著再複習一下《靜靜的頓河》。我的重讀交叉進行,一部分是看,另一部分聽。每天要坐三個小時的公共運輸上下班,路上我習慣了聽書。一讀一聽之間,真正感受到了《靜靜的頓河》之大美。此時我已經是一個寫了二十多年的「老作家」了,多少悟出了一點文學的門道和美。前後兩個多月,我沉浸在頓河邊的世界裡,看哥薩克們一次次縱馬席捲草原。故事依然動人。二十年後我變得更加脆弱,小說中的人物幸福了,我會跟著流眼淚;他們難過和不幸了,我也跟著流眼淚。甚至格裡高利、阿克西妮婭和娜塔莉亞他們不管誰,坐在頓河邊的草地上,看河流翻滾,看高天流雲和漫無盡頭的原野,看夜晚乾淨得像水洗過一樣的星辰,那種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純淨之感,那種絕望悲哀至平和與入定的遼闊感,都可以讓我眼淚汪汪。遼闊的空間感、命運感、歷史感、生活感、現實感,還有從情感和肉身的日常中自然升騰起來的渾茫的精神世界,《靜靜的頓河》有一種完全可以匹配和勝任它的篇幅的遼闊感。肖洛霍夫對世界與人的理解之寬闊,讓我震驚。而這些理解,完全灌注在人與事的細節中。
肖洛霍夫是極少不玩花活兒的大師。如果說文學中真有「正面強攻」這回事,那麼,《靜靜的頓河》應該是完成這一任務的典範,它像推土機一樣從容地展開敘述,肖洛霍夫「直書全部的真實」。他的偉大不在靈活和機巧,而在渾然與笨拙,他是作家中的人猿泰山和龐大固埃。重讀《靜靜的頓河》,我幾乎是重新理解了「故事」與「講故事」。既是從一個讀者的角度,更是從一個作家的角度。就故事的能量而言,《靜靜的頓河》像一場持久浩大的颶風,不管不顧、披頭散髮,但又從容、鎮靜、有序;所到之處,摧枯拉朽,但所過之處又煥然一新。《靜靜的頓河》堪稱標準意義上的「史詩」。
在文學史上,《靜靜的頓河》是一樁公案。很多年裡,圍繞是否抄襲之作有過不少爭論。肖洛霍夫被指控剽竊了一個白軍軍官的草稿,該軍官把自己的戰鬥經歷寫成了故事。1920年代初,軍官被當局抓捕後,擔心命不久矣,就把心血之作的藏身之處告訴了同一個號子裡的獄友,一個神父。肖洛霍夫碰巧審問了該神父。叛逃到美國去的史達林女兒阿利盧耶娃,也認定肖洛霍夫幹了這件不光彩的事。這種質疑不難理解,肖洛霍夫13歲就輟學,沒念過什麼書,寫作《靜靜的頓河》時又極年輕。小說構思於1926年,四部分別於1928年、1929年、1933年和1940年出版,前後歷時14年。肖洛霍夫生於1905年,也就是說,出版四部時作者分別是23歲、24歲、28歲和35歲,如此年輕寫出如此傑作,不被懷疑一下都說不過去。此外,尚有一個指控理由:《靜靜的頓河》之前的作品《頓河故事》與之相比,在文筆和藝術上有雲泥之判。後來索忍尼辛也積極推動對肖洛霍夫的質疑,還在自傳裡寫過此事,甚至認為肖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也是其嶽父代筆。這又是一筆糊塗帳。據說肖洛霍夫整過索忍尼辛,後者一直懷恨在心。
當然,日後證明,所謂剽竊純屬無稽之談。1984年,挪威學者通過統計分析,確認肖洛霍夫就是《靜靜的頓河》的作者。大數據表明,從《頓河故事》到《靜靜的頓河》,一脈相承。一個作家從內心裡流淌出來的文字,基因哪是隨隨便便就能改變的。《頓河故事》無疑是《靜靜的頓河》的文學訓練和卓有成效的助跑。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頓河故事》堪稱理解後者的不二入門。《頓河故事》在藝術上的確相對稚嫩,但對於其後宏大地書寫頓河流域和哥薩克,這一系列故事又不可或缺。我相信,正是在對「頓河」散點的「遊擊戰」中,肖洛霍夫發現了格裡高利、阿克西妮婭、娜塔莉亞和頓河邊的哥薩克的命運,「遊擊戰」得以成功地轉變為曠日持久的陣地戰和攻堅戰。《頓河故事》之於《靜靜的頓河》,猶如一次次戰鬥之於一場浩大的戰爭。
兩部作品都確證,肖洛霍夫是個紮根頓河和哥薩克的作家。他生在頓河地區的一個農民家庭,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居住在這裡。年輕時曾為紅軍做過各種工作,其中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徵集軍糧,這一段也成了《靜靜的頓河》精彩的素材。其後參加了「青年近衛軍」,成為年輕的無產階級作家組織的一員。進入職業寫作,1925年,肖洛霍夫攜妻子回到頓河地區定居,《靜靜的頓河》四部漸次問世。惟其深扎在頓河地區和哥薩克的人群裡,才能在小說中如此自然、地道地圖景狀物寫人。這也是重讀時我越發喜愛該書的原因,你能感覺到作者在寫作時的自信、從容和優裕,及物的場景和細節紛至沓來,真有步步蓮花之感。我想肖洛霍夫也經常忘記自己在寫小說,他不過是在講街坊鄰居的故事:村東頭有個麥列霍夫家,村西頭住著司契潘,如果兩家成了鄰居會如何呢?司契潘的老婆很漂亮,麥列霍夫家的小兒子不安分,呵呵。然後,有個戴黑帽子的人來到村裡,他是布爾什維克派來的,可以給他取名叫施託克曼。反正那個時候紅軍正在和白軍打仗,經常有陌生人來到韃靼村。
肖洛霍夫與頓河和哥薩克之血脈相連,更在於他對哥薩克內心世界的深入理解。哥薩克在俄羅斯的大地上是個別樣的民族。長久以來,他們就是沙皇的槍桿子,相當於僱傭兵:召之必須來,縱橫疆場,正規軍在後頭還哆嗦呢,他們已經衝鋒陷陣風捲殘雲了;仗打完了,揮之即去,愛幹啥幹啥,自生自滅,沒人操你的心。《靜靜的頓河》涉及的歷史時期,正亂雲飛渡,哥薩克們過去聽沙皇的,現在政出多門,他們也不知道該聽誰的。打仗,打亂仗,同村、同室操戈,哥薩克的勇士們的痛苦和茫然日甚一日。提著腦袋在外廝殺的哥薩克難,居家的哥薩克女人更苦,其實全世界都一樣,婦女要頂著的不止是半邊天。所以,最「不守婦道」的阿克西妮婭卻得到作者和讀者最多的同情。
戰爭關乎國是。作為一個政治意識形態色彩濃鬱的作家,肖洛霍夫不可能不知道哪些是政治禁區,但他還是忠直於哥薩克的內心,忠直於他對哥薩克的理解。在不足五年軍旅生涯中,小說中的格裡高利在紅軍和白軍之間、在忠誠與背叛之間、在正義和野蠻之間、在「正確」與「錯誤」之間,一直輾轉、反覆、猶疑和糾結,肖洛霍夫不惜讓他兩手沾滿雙方的血;到小說結尾,肖洛霍夫也沒有人為地拔高,把格裡高利供奉為一個新時代的「高大全」。他知道一個真實的格裡高利就該如此,因為格裡高利的矛盾和痛苦根植於哥薩克和頓河。而哥薩克和頓河地區的痛苦如此鮮明和真切。
理想的經典之作當如上等菜品,色香味俱佳。《靜靜的頓河》或許在「色」上稍遜,但「香」與「味」卻是異峰突起、等而上之,遠遠超出了「俱佳」的平均值;而「香」與「味」之獨異,完全可以讓你忽略「色」之瑕疵。在重讀的過程中,我幾乎像高僧大德一樣寬容,牢騷全無,對我這樣向以挑剔見長且自詡的專業讀者,實在是極為罕見的閱讀經驗。但這是事實。講了二十多年的故事,在對故事間歇性地屢屢懷疑、厭倦和「創造性」地理解之後,我似乎又一次發現了「原生態的」故事可能具有的非凡格局、境界和魅力。鉛華洗盡,就這麼誠懇、質樸、從容、自然、平常心地娓娓道來,在萬花筒般喧囂浮華的今日世界,「沉默著的」故事依然可以擁有如此巨大的力量,《靜靜的頓河》讓我心生感激,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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