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青木
這是一趟看似荒謬的旅程:3個50多歲的中年男人突發奇想,到日本尋訪與他們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已故作家太宰治的生前足跡。這個組合也頗為奇特:日漸圓潤的民謠歌手老狼,終日酗酒的作家狗子,以及被稱為「安定門仁波切」的導演兼編劇唐大年。念頭起源於老友們的酒局。狗子跟老狼是同一個大院一起長大的髮小,跟唐大年也是相識近30年的好友,一起混過很多日子。
狗子嗜酒如命卻人緣極好,京城文化人的飯局上總少不了他,他還是一個狂熱的太宰治迷。老狼年少出名,一首《同桌的你》入侵了整整一代人的青春。曾經白衣飄飄的少年,現在早已結婚生子,不再像之前一樣放浪自由。
從左往右,老狼,狗子,唐大年2018年是太宰治逝世70周年,他的中國粉絲狗子想要用自己的方式紀念他。狗子的朋友、作家張弛說,不如去日本尋訪太宰治,拍一部紀錄片。
幾個人對這個提議一拍即合。在唐大年看來,「尋找太宰治」只是個由頭,他真正想拍的是狗子。他想看看這個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人到中年還在不合時宜地追問人生意義的人,能否通過這次尋訪找到新的答案。
唐大年把這次拍攝當作一種實驗,他隱約覺得,老狼和狗子截然不同的生活狀態,會帶來有趣的反差。
在拍攝中的導演唐大年「家庭生活是萬惡之源」
抵達東京的第二天,老狼按約定時間起床,狗子還穿著內褲半夢半醒,唐大年一邊擺弄剛買的Sony相機,一邊做了一杯咖啡。等他們慢慢悠悠地收拾完,出門已經11點了。翻譯李昊有點著急,快步走在最前面。一行人溜溜噠噠地跟在後面,像偷渡過來的3個民工。下午5點多,他們到了太宰治所在的墓園——禪林寺。狗子很興奮,迅速找到了太宰治的墓碑。他拿出特意為太宰治買來的清酒,一人傳了一口,餘下的倒在地上,算是和太宰治共飲。
狗子在太宰治的墓地朗誦太宰治的作品在日本,狗子日日不離酒。他平時不喝水,也不怎麼吃東西,每天喝十幾聽清酒或啤酒。酒精是他忘記羞怯,打開自己與人交流的方式,也是他逃避平庸生活,沉溺於短暫歡愉的避風港。
清醒後的生活是殘酷的。來日本沒幾天,單位領導的電話就追了過來,要他回去報到。狗子趕忙編了個理由:「我從周一開始,肩頸和坐骨神經特別不靈,正在家躺著,這兩天好像不太能動得了。」
一場酒醒之後,狗子戴著斷腿的眼鏡回復單位領導的信息狗子的工作是個閒差,他的日常主要是每天接送小孩上學和放學,偶爾寫作。酒精沒能給他的創作帶來神筆,反而成為一種阻礙。大醉之後的兩三天,往往什麼也幹不了。
大學時期狗子讀了《斜陽》,開始喜歡太宰治。太宰治不避諱自己是生活中的弱者,他沉迷酒精,私生活混亂,對家庭不負責任,他的作品連同漏洞百出的生活一起,被大眾觀看和討論。或許從他20歲第一次自殺開始,便在「生無可戀」與「拼了命去活」之間掙扎。
狗子對此感同身受。來日本前,他在北京的生活遇到不少問題,寫作陷入瓶頸,工作和經濟也頻亮紅燈。在主流的世俗生活裡,狗子頻頻碰壁,始終無所適從。他年輕時也曾經試過下海掙錢,心不在焉,自然也掙不到錢,出版了兩部長篇,也被朋友說寫來寫去都是喝酒,難以跳出自己的生活。但他不甘於此,不願意向世俗生活妥協。
狗子和老狼在日本的旅店裡老狼對太宰治一點也不感興趣,因為不捨得跟家中幼子分開兩周,讓媳婦一個人承擔壓力,他原本不想來。後來因為好哥們的盛情邀請,他便抱著旅遊的心態出來透透氣。
太宰治有一句名言「家庭幸福是萬惡之源」,當初是用來攻擊另一個作家的說辭,後來成了渴望逃離家庭桎梏之人的口號。對這句話,狗子心有戚戚,非常認同。
一次飯局上,3人聊起中年後的家庭生活。老狼說:「今年過春節,我給一大家子的人做菜,一邊做一邊想,感覺爹死了,自己得承擔起家裡的這個角色,忽然覺得倍兒感動。」
狗子卻並不嚮往安穩的幸福,「你看咱倆真不一樣。我覺得你就是軟弱。你應該去非洲,或者是去地球之外繼續放浪。」
唐大年回應道:「老狼應該估計已經沒什麼放浪的欲望,放浪受的那罪不如在家享受天倫之樂。」
老狼和妻子視頻通話這時候,狼嫂的視頻電話打進來了,老狼立馬不再留戀太宰治的話題,「快讓我跟孩子說兩句。」看著手機視頻裡的孩子,老狼臉上寫滿溫柔和滿足。
「這難道不是人生最本質的區別嗎?」
在日本的日子裡,無論走到哪見到誰,狗子必須要問的一個問題是:「你覺得太宰治為什麼自殺?」除了充滿爭議的生活,太宰治的另一個傳奇之處就在於他的死亡。
狗子害怕死亡,也想不通人為什麼要主動結束生命,「自殺保證不了尊嚴啊」。
太宰治之墓在旅行遊記中,狗子這樣寫道:「我還在逃避死。太宰治一生想死。似乎也只有在這一點上,我們截然相反。難道這不就是人生最本質的區別嗎?除此之外所有的相同或相似——喝酒,女人,寫作,敏感懦弱,自卑自傲,血型星座——都顯得那麼的外在和不值一提了。」
在太宰治老家金木的最後一天,幾個人在居酒屋喝到大醉。深夜,狗子踉踉蹌蹌走在街頭,一言不發,陷入長久的沉默中。他抬起頭,只見黑色的烏雲飄動,慢慢遮住了皎潔的月光。
「受不了了。」狗子把手裡的書包塞給唐大年,站在街上的井蓋附近開始撒尿。撒完尿馬上轉頭又問,「我的酒呢?」
這段沉默長達4分鐘,伴隨著迷離甚至有點陰森的配樂,將影片推向了高潮。
「老狼你丫生活很悲慘!」
三人到太田治子家中拜訪拜訪太田治子那天,是狗子為數不多清醒的時候。3個人難得都換上了正裝,準時出了門。太宰治的小說《斜陽》是根據情人太田靜子的日記改寫,曾被指責抄襲,最後卻不了了之。作為太宰治的私生女,太田治子把對父親的複雜感情,寫進了新書《向著光明:父親太宰治和母親太田靜子》裡。
太田治子當時已經72歲,和女兒生活在一間50平米的房子裡。客廳堆滿了書,她平時就在這裡寫作。狗子一行人的到訪,讓空間立刻侷促了起來。
太田治子給狗子贈送自己的作品,並附上簽名拜訪完太田治子,狗子一行人去朋友家喝酒。深夜回家路上遇到一個著名設計師的豪宅,他突然酒勁上了頭:「這就是瞎得瑟。我看太田治子的家就是最好的。」
老狼對狗子的憤怒不置可否,拉著狗子準備離開。狗子卻不依不饒:「他設計什麼呢?」「設計美好生活呀。」老狼說。
當得知老狼家比這裡還奢華,狗子更激動了,衝著老狼喊:「老狼你丫生活很悲慘!」「我樂意,你管得著嗎?」老狼半開玩笑地反擊道。
「我管不著。」狗子嘟囔著,整個人像軟麵條一樣,慢慢癱倒在街上,老狼和朋友趕忙把他抬到了路邊。
狗子醉癱在馬路上,唐大年和朋友將他抬到路邊老狼跟狗子認識了快40年了,在他的印象裡,狗子一直如此。年輕的時候,他們一起喝酒,戀愛,玩音樂,一邊批判庸俗的生活,一邊醉生夢死。但隨著年齡的增長,荷爾蒙消退,老狼和狗子的中年生活展現出了完全不一樣的面貌。
自從孩子出生之後,老狼開始收斂身心,變得不愛出門了。這次去日本拍攝,是他離開家最久的一次。
他也像身邊的人一樣,買了房子,跟家人住在順義的家裡,每天做做飯,看著兒子玩鬧,覺得很幸福。偶爾有些時候,他也會覺得不自由,「剛想幹點啥,發現到點了,該接孩子了。」他羨慕那些20多歲的年輕人,還可以戀愛、巡演,但也很清醒地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沒有這個選擇了。
老狼在東京街頭狗子還在掙扎。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活明白,而「現在的自己活得太不明白了」。生活依舊窘迫,隨著精力的衰退以及醉酒帶來的副作用,能夠集中精力寫作的時間越來越少。關於人生的意義,他還沒找到答案,也許始終也不會有。
唐大年默默觀察和記錄他倆。他理解他們各自的經歷、困境,也知道人生沒有完美的選擇。
在他看來,這場追尋重在過程,最後能走到什麼程度,達成自己內心的平衡,找到什麼樣的答案,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特別想跟你喝一杯,混一下」
在東京的一個晚上,他們偶遇了太宰治自殺前生活過的地方。當時太宰治寫作常去的鰻魚店已經不復存在,泥土小路也變成了大街上的一座過街天橋。狗子決定到橋上去,說說心底的話。他靠在牆邊,拿著啤酒喃喃自語:「你的文章我都能明白,隻言片語都能理解。但自殺這事兒,我就因為你,我才想儘量了解和理解。但我估計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自殺。」
「老覺得你是前輩,但實際上有時候覺得你是一個年輕人,一個小夥子,有點兒未經世事的激情的力量。世間是不是就我最能了解你,太宰治。如果真能穿越就好了,特別想跟你喝一杯,混一下。」
紀錄片結束在東京銀座最繁華的十字路口,狗子坐在路中央,用中文朗誦起太宰治《斜陽》中的段落。
狗子在銀座街頭朗誦完太宰治作品「我喜歡薔薇,不過它四季都開花,所以喜歡薔薇的人,就會春天裡死,夏天裡死,秋天裡死,冬天裡死,得反反覆覆死4次…… 」
晚上10點,街上人流熙攘,有不少是中國遊客,但沒什麼人圍觀。狗子投入地念了很久,慢慢地,文字變成了聲音,和街上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像音樂一樣。
做了一個有點不真實的夢
紀錄片拍攝只用了15天,製作斷斷續續歷時兩年,2020年秋終於跟「一小撮」觀眾見了面。兩年間的大多數時候,3個人各自忙碌,偶爾聚在一起喝酒,回憶起短暫的日本之旅,好像做了一個有點不真實的夢。迄今為止,這部名為《三味線:尋找太宰治》的紀錄片舉行了4場線下小規模放映。雖然不賣票,也沒有一分錢收入,3人對影片的宣傳不遺餘力,尤其唐大年和狗子,每場線下放映從不缺席。唐大年希望有更多人可以看到一個鮮活的樣本——當大多數人被社會的框架約束,變得急功近利,還有人在掙扎著找尋生活的答案。
狗子在鎌倉街頭狗子也會關注現在喜歡太宰治的年輕人的處境。太宰治身處的年代,虛無感是蔓延在整個社會的情緒,人們也更加敢於承認內心的真實想法。但現在的年輕人,更多是一邊喊著佛系,一邊投入內卷的社會大潮裡。他們大多無法安身立命,在豆瓣小組抱團取暖,但放在整個社會,這些呼喊聲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因而更加絕望。
這部紀錄片也是一次呼喊,讓那些生活在混沌之中,對人生感到困惑的人在狗子的故事中可以聽到回聲。
紀錄片《三味線:尋找太宰治》預告片
*所有圖片由《三味線:尋找太宰治》劇組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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