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太宰先生的文學作品。」三島由紀夫一個初入文壇的晚輩有點莽撞的說道。
比他大16歲的太宰治自言自語般的說:「你儘管這樣說,可你還是來了,所以還是喜歡的呀。對不對,還是喜歡的呀!」
三島由紀夫在雜文集《太陽與鐵》裡記錄了他與太宰治會面的經歷,言語中充滿了一個後生標新立異的昂揚態勢,他需要以自己獨有的驕傲去衝撞已在文壇紅得發紫的流行作家,就像太宰治之前向川端康成開炮一樣。二人在性格上最大的共同點就是極度自負和自卑的混合體,在傳記書《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與死》中作者說道:
這兩人其實非常相像,都是自命不凡、恃才傲物;也都極想將自己塑造成普羅大眾心目中的傷感英雄貴族,並且,都沉溺於自殺的嚮往中。因此,兩人的諸多共同點令三島警覺起來。
貴族和屌絲
先來說說不同的地方,二人雖然都是出身顯赫,但沒落貴族的危機始終給他們的心態蒙上了複雜的陰影。打個比方,三島由紀夫家族相當於北京地區的老官僚,是可以和中南海搭上話那種;祖籍津輕地區的太宰治家族相當於河北地方的大地主地頭蛇。
三島由紀夫生於東京,祖父是下野後的北海道地區地方官,祖母是武士藩主的貴族之後,父親是農商務省的小吏,但也相當於國務院商務部、或是國務院直屬林業局的公務員。他從小就是在皇族學院接受的高等教育,並以第一名畢業的成績獲得天皇頒贈的銀表,這和他後期誓死效忠國體、力圖恢復天皇權力的政治傾向有很大關係。
傳聞三島由紀夫曾與官宦之女正田美智子交往,因為門第原因被婉拒。後來這位美女嫁給當今明仁天皇,也就是美智子皇后
太宰治的家庭其實比三島家還要闊綽,但除了封建大家庭的壓抑氛圍外並沒有給太宰帶來什麼幫助,並沒有受到精英教育,或者說太宰治本身就沒把自己當成是地主家的兒子,他終其一生都是無根的,從未感到血緣親族的愛。《人間失格》中裝傻充愣扮小丑的葉藏正是他自己的真實寫照,太宰治始終把自己定位為一個潦倒屌絲的形象,以這種人格面具對抗世人,正如他小說的名字《道化之華》(道化即小丑,小丑之花),這和一貫注重個人形象的三島格格不入。
太宰治老家青森縣的豪宅,現被命名為「斜陽館」
於是太宰治在20出頭的時候負笈上京進入東京帝國大學,說來也是三島由紀夫的學長,三島詬病於他的出身,曾批判《斜陽》中的貴族生活描寫並不真實,他評論說:第一我討厭他的臉,第二討厭他的鄉巴佬時髦趣味。這個評價並不厚道,三島討厭的鄉巴佬氣質其實是日本武士時代遺留下的固化階級的驕傲自大,連太宰治的臉都要大加撻伐,因為三島是一個極度追求苛刻審美的人。
向來陰鬱的太宰治也有搞怪的一面,芥川龍之介是他一生的偶像。NHK紀錄片《歷史秘話:太宰治》
嚴苛自律的三島、放浪沒原則的太宰
如果說二人真的有某種深刻的自卑在骨子裡,太宰治是放任自卑。從小羸弱的三島由紀夫在青春期時期就迷戀強健的男體,加之戰爭徵兵的恐懼,於是他對自己實施了脫胎換骨的肉體改造,他曾說:人要在年輕時死去,帶著如古羅馬年輕戰士一般的新鮮肉體。
三島由紀夫精力極其旺盛,不斷扮演著各種人生角色,作家、記者、公務員、演員、電影製作人、劍道達人、環球旅行家...樣樣玩得轉。下圖是在大藏省供職期間的上班族三島,風衣好評,太宰治則是為了一件穿的很「舒服」的鼠灰色棉袍而推遲自殺計劃的那種不修邊幅的純直男。
在五社英雄導演的電影《人斬》中,三島由紀夫也驚豔出場,扮演的武士清玉潔,半點瑕疵不容,揮刀當腹便刺,視辱如死,視死如歸。在勝新太郎、仲代達矢這種名角光環下也毫不遜色。切腹自盡的武士也成了三島的一個象徵,其實電影中的自盡也是一步步為他日後的死在進行死亡演練。
三島由紀夫在情路上鮮有緋聞(同性戀傳聞倒是也有,但始終沒有坐實),他的自律貫穿了整個個人生活,「生活裡能夠解決的事情無須煩擾藝術。不想治好的病人沒資格當真正的病人」這句話,我想對現今很多文藝青年也很有借鑑意義吧。故而他第三討厭太宰治的是其人品:
他演出不適於自己的角色,跟女人情死什麼的小說家風度應該再嚴肅點。太宰具有的性格缺陷至少有一半是可通過冷水擦身、器械體操、規律生活糾正的。生活裡能夠解決的事情無須煩擾藝術。不想治好的病人沒資格當真正的病人。
電影《風野郎》劇照。三島由紀夫還和大美女若尾文子頗有淵源,若尾曾出演了多部他編劇的電影,三島對她也是讚不絕口
相比之下太宰治則是個毫無原則的人,因為五次自殺、三次攜情人自殺而成為世人對他最大的關注點之一,這怪異的經歷也是好奇心所致的人之常情,但這也實在是太宰治最不值得關注、最應受批判的一面了。在小說《斷崖的錯覺》中他寫了一個僅因為情人沒滿足自己虛榮心就將其推向懸崖的作家,他數次慫恿女人情死的行為顯然成了小說的素材。
最後與太宰治雙雙情死的山崎富榮
沉迷於鎮痛藥、酗酒和藝妓情死的前科直接影響了川端康成對他的評價並導致芥川獎落選。太宰治先是譏諷川端康成的冷酷、銅臭,又轉而寫信哀求:「請給我希望!」「雖然我死皮賴臉活下來了,也請誇獎一下!」「請快點!快點!不要對我見死不救!」言語中卑微已極,這種沒原則的作風是很不君子的。急於證明自己、自我意識過強的人既是性格缺陷、也是情商欠費的表現,這種人在現實生活中恐怕是要避而遠之的。
太宰治寫給川端康成的「泣訴狀」
忠實的右翼、虛假左派
三島由紀夫在一派風生水起後終於把眼光放在了政治上,在自編自導自演的短片《憂國》中他逼真的模擬了切腹場景(以豬大腸作為道具),此前他甚至拜訪過目睹自殺的軍醫詢問真實的切腹場面。人是很難逃脫時代局限的,作為脫離日本文化語境外的旁觀者,我們可以說三島由紀夫是時代的犧牲品、是「天皇國體」的犧牲品,頭帶「七生報國」頭巾的他選擇了尚武之風來維護自己思維體系中的權威,也同時是在打破自卑實現自我價值中發展到成了極致的毀滅。
他死前的兵諫演講中高升呼籲復闢武士道和天皇傳統的豪言卻遭到臺下士兵的訕笑,彼時麥克阿瑟太上皇業已去世,日本已經發生了無法挽回的變革,至少在現今「和平憲法」一直是國際公約對日本發動二戰罪惡的刑鎖。我們說「愛國」,三島由紀夫有他自己的國,他成為了最忠實的國民,卻永遠沒能獲得自己的精神國籍。他的死往往被後人稱為「死亡美學」,這真的美麼?也許只是人性對悲劇的憐憫。
再說太宰治,他曾作為一個左派在21歲時參與共產黨運動,旋即又在23歲時放棄。可以說他根本沒有什麼政治觀念,熱衷的只是異類的、打破權威的參與感。太宰治曾研究魯迅並寫下傳記小說《惜別》,可以說他和魯迅都像是無政府主義者。所以當你遇到某個年輕人,他輕率的大談信仰,你就要很警惕了,畢竟這很可能只是一種虛無的寄託,為了證明自己的獨特,這真沒什麼好標榜的。在《人間失格》中太宰治借主人公之口說道:
我喜歡這群人,但並非因為馬克思主義下的同志友愛。我喜歡的是,集會的非法性質。或者說,這種「非法」讓我身心舒暢。世上合法的事物反而可怕(它們讓我覺得高深莫測),結構往往複雜難懂。我無法忍受坐在那沒有窗戶的陰冷房間,相較之下,即使外面是非法的汪洋,我也樂意縱身躍入其中。
三島由紀夫和太宰治的文風
相比於其老師川端康成的素雅,三島由紀夫的文字非常有蠱惑力,充滿了貴族式的精緻綺麗,同時對比太宰治的格局來說,三島的境界更高,尤其在他絕筆的巨著《豐饒之海》中達到了巔峰。
《豐饒之海》的第一部《春雪》中描寫了華族階級的一段悽美戀情
書中塑造的青年松枝清顯就是一個美學符號化身,三島通過對四時景物的古典描寫、對華族生活和角色內心的刻畫有著夢幻般的筆觸。全書整個帶有佛教輪迴的概念,最後一部《天人五衰》中最初的轉世本體清顯的存在卻被質疑,豐饒之海的一切瞬間崩塌。老去的人孤獨平庸的面對衰朽,死去的人掌控了自己短暫而輝煌的生命,各得其所,所有的衰老和死亡好像只是存在於一個人思維的內部的幻夢。
太宰治的大多數作品則更接地氣,這裡推薦他的一個短篇《畜犬談》, 這也是他為數不多的,積極向上的作品。書中講述潦倒的主人公養了一隻名為小不點的狗,這其實都是太宰治自身「狗樣人生」的寫照,他對狗的輕賤和殺心既諷刺了世人對貧賤的厭惡,也是自己人格上的心理鬥爭。最終當小狗勇敢的於獅子犬死鬥、吃了毒藥卻頑強的生存下來,主人公受到了感召,這算是太宰治的一種自勉,雖然他並沒有身體力行的積極到底, 但對讀者來說應該算是一種鼓勵吧。
對於二人的作品,大江健三郎曾說:
雖然三島由紀夫很討厭太宰治,可我覺得三島的文章本身就很像太宰治的文章,我覺得兩個人的作品裡都有很多警句,有的地方就是用警句代替描寫,儘管我覺得相當滑稽,但不得不說三島是在用太宰治的文體來寫作。
日本第二位諾貝爾文學獎作家,代表作《個人的體驗》、《性的人》
大江的評價不僅局限於三島由紀夫和太宰治,他們的文學其實是整個日本文學性格的縮影。在日語文學的翻譯體中常出現「與其說...莫不如說」這樣的句式,這實際是日本私小說傳統的產物,日本作家過多的糾結與對內心感受的挖掘,而產生了許多非常主觀的、私人化的寫作方式。相比於西方文學普遍客觀陳述事物、以對話和情節推動故事的方式,日本文學往往過於浸淫一種誇張的、無節制的自囈。橫向對比全世界的文學大家來說,三島由紀夫和太宰治的文學不免有些殺馬特式的浮誇。
終極解剖太宰治,太宰治和中國作家鬱達夫又有什麼相像的地方,請關注「七寸丁品讀太宰治系列」第三彈:人間失格太宰治:一念菩薩、一念夜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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