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普拉斯》是地道的臺灣電影。奮侯孝賢、楊德昌之餘烈,關注底層,有血有肉。所不同之處,侯是散文詩,楊長於社會解剖,大佛則是黑色幽默。大佛普拉斯好比蘋果Plus,商業社會,百舸爭流,信仰市場,烈火烹油,佛也不甘寂寞,坐享人間香火。這是電影極熱之處。另一方面,大佛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光吃飯不辦事,任由芸芸眾生弱肉強食,在眼皮子底下彼此傾軋,這是電影極冷之處。劇情內外,穿插導演畫外音,指點江山,亦莊亦諧,擺明了要告訴觀眾,這是一部特立獨行的作者電影。「大佛」本應具有無上智慧,電影裡卻小聰明太多。
例如,全片黑白,只在主角偷窺行車記錄器時,螢屏中畫面才突然變為彩色,然後他由衷感嘆,有錢人的生活果然是彩色的。再比如,電影中濫俗小清新金句:現在已經是太空時代了,人們可以登上月球,卻永遠無法探索內心的宇宙。小聰明太多,反倒遮蔽了電影的深刻。《大佛普拉斯》的深刻之處,在於他白描出臺灣政治與宗教媾和的畸形模式,以及貧富懸殊、階層固化的無解難題。三位底層主人公,名字都耐人尋味。肚財。財爛在肚子裡,拿不出手,身處底層,靠撿破爛為生,難以翻身,只好臨淵羨魚,靠偷窺有錢人的幸福生活過乾癮。肚財即妒財。
菜埔。菜圃種菜,人畜無害,此名字,暗指他是吃素的懦人,非肉食者之列。釋迦。與佛同名,擅長沉默,代表欲望和意志的湮滅,即所謂的涅槃境界。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底層的失語狀態。與這三位底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資本家黃啟文和政客高委員。這兩位肉食者,酒池肉林,荒淫無度,壞事做盡,無所不為,卻能一手遮天,顛倒黑白,不減潑天富貴。此中真義不言而喻,權力和資本狼狽為奸,再加上麻痺底層的宗教,此三者互相勾兌,互通有無,固若金湯,成鐵三角之勢,用彌天大謊,織成一張覆蓋臺灣全島的彌天大網。
大佛不響,一切全由我定。導演黃信堯,之所以選擇大佛這個意象,跟佛教在臺灣的歷史變遷不無關係。國民黨兵敗赴臺後,對臺灣實行長達38年的戒嚴,佛教僧侶,作為被管制的一部分,亦深受壓制。1955年,佛教學者高執德,因接待赴臺弘法的大陸僧人巨贊而被槍決。一時間,臺灣佛教界噤若寒蟬。1987年,臺灣戒嚴體制崩盤,佛教才逐漸擺脫當局控制,重新獲得生機。如今的臺灣佛教,分裂出兩種極端的態度。一部分僧人強調政教分離,對政治生活敬而遠之,另一撥人,卻主張介入政治,影響世俗。
在後一種思潮影響下,每逢大選,很多佛教法師,搖唇鼓舌,公開為政客站臺拉票。臺灣佛教中很多大人物,越過行政部門,直接和政客接觸。一些長袖善舞的政客,沉溺於權力角逐的紛爭,很少有人真正信仰佛教,只是將其視為奇貨可居的工具。《大佛普拉斯》中的高委員,就是如此。政客長袖善舞,一些僧侶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為了施加自己的影響,在宗教界確立自己的地位,不惜和世俗權力相勾結。
對此佛界亂象,學者南懷瑾曾一針見血的指出,臺灣目前的佛教,對於大慈大悲的佛教宗旨,如何配合世界上各種政治思想與制度,確定一種政治主張的學說,毫無具體辦法,只憑憤憤思進與躍躍欲試之氣,企圖躍上政治舞臺,一展教主式大無畏雄風,恐怕百無一是。佛教在臺灣風行,四大山頭的高僧大德,出鏡率極高,在機場書店的電視上,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而他們的粉絲來自社會各階層,有底層,有大款,還有政客。《大佛普拉斯》除了一些隱喻,以及電影結尾對萬佛朝宗的法事驚鴻一瞥,並未直接針砭佛教亂象,大概也是投鼠忌器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