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閒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贊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也許是中國人的緣故,從小對基於東方特點的美學很有好感,小學時看武俠小說就熱血沸騰,對書中的隱士俠客崇敬的不行。俠客都喜歡獨來獨往,事了拂身去,深藏功與名,心中的絕世高手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西方的魔幻世界,吸血鬼,屠龍勇士,團隊合作的英雄卻絲毫不能提起我的興致。對於這種美感,語言卻描述不清楚,人對於喜歡的東西,根本找不出理由,也許東方的傳說更加虛無縹緲一些?東方俠客有內力,西方勇士有魔法,說白了其實是一回事。如果硬要深究,我覺得東方武俠故事有一種禪意在裡面,但什麼是禪意?這又是一個說不清的問題了。東方的禪是一種美學範疇,就像水墨畫,不求寫實,只追求意境,文本表面之外的東西和更深層的美學感悟,只能靠體會來獲得,概念性的語言很難說清楚。
就像五柳先生這樣的隱士,生活窘迫,讀書作文,偶爾喝點酒,平凡中終了一生。放在西方文化的語境下,這就是一個有點知識的農民普通的一生,有什麼特別的?在東方的美學體驗中,這樣的隱士既有儒家的安貧樂道和道家的自然天真。能把極度貧困的生活過的逍遙自在,樂此不疲,那就是神仙般的心境。
陶淵明擔任彭澤令的時候,手下提醒他說都郵要來視察工作,應束帶見之,就是穿的規矩整齊去見都郵,沒想到陶淵明嘆息一聲說:「我豈能為五鬥米折腰向鄉裡小兒?」然後辭官不幹了。
如果在現代社會,這種行為簡直匪夷所思,有的國家幹部工作不幹,選擇回農村務農,以當時的生產力,在農村就是「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屋子漏風,冬冷夏熱,衣衫襤褸,忍飢挨餓。陶淵明晚年寫了一首詩叫乞食:
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裡,叩門拙言辭。
主人解餘意,遺贈豈虛來。
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
情欣新知歡,言詠遂賦詩。
感子漂母意,愧我非韓才。
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
這首詩看了很心酸,叩門拙言辭,主人解餘意,肚子餓,敲開門了,不好意思該怎麼說,幸虧他名聲大,主人知道來意,熱情酒肉款待。唐朝詩人王維說,陶淵明不為無鬥米折腰,這一時的瀟灑,換來了討飯時的各種羞辱,何必呢?Too young 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但是司馬光說:「淵明恥為令,乞食倚人門。賢人樂遂志,榮辱安足言。」
真的勇士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敢於面對慘澹的人生,彪悍的人生也根本不需要解釋。官場上做狗和做要飯的狗,各有利弊,榮辱只有自己知道。
關於農耕的貧困生活,陶淵明寫過《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這首詩:
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
結髮念善事,僶俛六九年。
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
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
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
夏日長抱飢,寒夜無被眠。
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
在己何怨天,離憂悽目前。
籲嗟身後名,於我若浮煙。
慷慨獨悲歌,鍾期信為賢。
夏天時沒飯吃,冬天沒被子蓋,天黑希望寒冷的夜晚早點過去,天一亮又希望趕緊天黑睡覺。路是自己選的,不能怨老天,身後的名與利對我來說就是過眼雲煙。
到了現代社會,物質極大豐富,人們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必須克服吃喝玩樂的欲望,從小參加競爭,學山題海,有一技之長之後,走向殘酷的社會。為了升遷,除了朝九晚五之外,還要加班加點,甚至要昧著良心奉承領導,費心費力和同事處好關係。但你也可以轉換心態,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退出社會競爭,只要你不在乎那些。你找不到工作,賺不到錢,沒有社會地位,被人瞧不起,但你可以辦個低保,活在自己的精神小天地裡自娛自樂,也許你的老婆罵你沒出息,但你大概率來講根本娶不到老婆,就算娶到也很可能會離婚,等作為一個有境界的人,你能吸引到的很可能就是黔婁之妻那樣的女人,他不但不會小瞧你,還會理解你,崇拜你。幻想歸幻想,現實還是那麼赤裸裸。賢人樂遂志,榮辱安足言。乞討也好,得意也罷,自己的世界自己做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