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過廣州,是去中山大學的中文系,我和中文系的學術研討會交往比較多一點,那麼也有中山大學的同學到我們臺大戲劇系,不是交換生哦,是到臺大來讀學位,來讀碩士的,感覺上很親近。可是我來廣州的機會,這才只是第二次,來了之後覺得特別喜歡,這個地方和臺灣很相近。不僅天氣跟臺灣很相近,我讀高校,就是讀大學的時候,我們臺大的港澳僑生特別多,佔了有三分之一,接近一半。就是如果我們班上有接近七十個人的話,有三十多位都是港澳僑生。這是我讀書的那個年代,現在沒有了,所以我們聽廣東話是非常非常親切,只是我始終沒有學會。我們那時候上詩選或是詞選,讀詩讀詞的時候,都請香港同學用廣東話來念,你想那個黃鶴樓用廣東話念,那個味道實在是太棒了。所以我昨天到廣州就覺得好像回到了我讀大學的時候,我覺得非常非常的親切。
我選了這個題目「照花前後鏡」,就是《金鎖記》,可是我今天想講的也不僅是《金鎖記》,那我為什麼用這個題目呢,因為「照花前後鏡」我們都知道是一句詞,「花面交相映」,可是我覺得這個句子,是我們在創作金鎖記的時候的結構,是完成它的一個結構手段,用的是「照花前後鏡」,所以我以它為主來談金鎖記。可是也不全談金鎖記,因為我覺得「照花前後鏡」,其實創作本來就是一種自剖,創作一定是把自我的內心深深的挖掘進去。我不太喜歡一種創作方式就是我隨便想一個故事,可能是大家都熟的故事,然後我就按照一般的規律就把它寫完了,寫的美美的,然後就把演出來,我覺得那樣的創作不過癮。
怎麼講呢?我覺得創作是一個剖心挖肺的一段歷程,每次我們想出一個故事,寫完一個故事,我覺得是自我,自己好像從內到外整個自剖了一遍,然後自己得到一個全新的洗滌。所以其實每一番的創作對我來講都是一個,真的是一個生命的一種改變,所以因為是自剖,所以是用鏡子面對著自己的內心,所以我們有很多戲都是用「鏡照」,用鏡子面對自己的內心,你可以看到內在最細微最深刻的那一部分。平常我們和人交往,我們日常生活的時候自己都挖不到自己的內心,可是在編一個戲的時候,其實是可以深深的剖析進平常你自己都不了解的你自己的那一部分。
所以我用照花前後鏡,一方面是《金鎖記》的結構,而另一方面就是我們希望通過創作而能夠把自己內心的各面相剖析出來,映照整個時代社會跟一些古往今來的文學作品。所以我選這個題目是有思考過的,而不是隨便用了一句詞就把它套上來了,那當然了我們能夠剖析到多深能夠做到多好我自己也不知道,而是我們是有這樣的一個企圖。
《王熙鳳》劇照
我的專職工作是在學校裡面教書,可是我在國光劇團擔任藝術總監,擔任了14年。而對於藝術總監這個工作我感到害怕,為什麼呢?因為它關係著全團的藝術方向。我到國光擔任這個工作的時候我就想的很清楚,就是我要怎麼樣為國光做一個定位,就是怎麼讓傳統的京劇在現代社會能夠生存,那我覺得我們要用文學的力量,用人文的精神來影響市場,來面對市場,我們不會用一些通俗、媚俗的方式,我覺得人文深度是一件最主要的事情。
那麼如何選戲?我選擇的主題就是文學性,跟人文深度。那麼為誰寫戲?這個很明確,就是我們劇團裡有哪些大腕兒,大角兒,我們就為誰寫戲。國光京劇團是臺灣,幾乎是臺灣唯一的一個有生命力的京劇團。我們的主角就是魏海敏,魏海敏在臺灣絕對是天后級的人物,是女神級的人物。她是1991年,兩岸剛開始交流沒有多久,她就飛往北京去,拜梅葆玖為師,所以她是梅葆玖收的第一個弟子,在那之前大陸還沒有人拜梅葆玖為師。而魏海敏是因為在香港看了梅葆玖的演出,突然發覺原來戲可以這樣演。
魏海敏拜梅葆玖為師
所以魏海敏花了十多年的時間,她從小開始學梅派,可是拜了梅葆玖以後花了十多年的時間非常專心地一出一出的梅派戲演給觀眾看,來提升自我。可是到我要到國光做藝術總監的時候,2002年的時候,她自己辦了一場演出,主題叫做「變」,就一個字,變化的變。然後她拍了這個劇照,當時我一看這個劇照我就知道她的梅派基礎打穩了,她想走出不一樣的路。你看,一樣的《貴妃醉酒》,可是她用現代社會,用高樓大廈做背景。我們看這個貴妃揚塵舞蹈在現代的都會裡面。我們知道魏海敏以梅派為根基,想要發展出新的戲路。
我知道了以後,剛好我進入了國光劇團,我就跟她談,我為你規劃一出什麼戲呢,我就跟她說我們演《王熙鳳大鬧寧國府》。我還記得蠻清楚的,我跟她面對面坐著,我說你可以演《王熙鳳大鬧寧國府》,她先一愣,她說我是梅派青衣誒,你怎麼叫我演王熙鳳?我當時很緊張了,我想糟糕了這個大角擺不平,我怎麼繼續跟她工作下去。我就跟她講說正因為你是梅派青衣,你在舞臺上才有那個雍容大度,你的王熙鳳站出來才一眼看過去就是榮寧二府的長孫媳婦,就是榮寧二府的當家人,你有這個氣度。然後,梅派是含蓄內斂的,你要把這個含蓄內斂破解出來,你要展現王熙鳳「明是一盆火,暗裡一把刀」,這就是你的表情,你的演技。你以你的梅派做你內蘊,做你的底蘊,可是你要去發揮你的八面玲瓏的這樣的手段和演技,那麼觀眾會看到一個不一樣的魏海敏。然後她坐在我對面,起先還很張牙舞爪的說我是梅派青衣誒,演什麼王熙鳳。後來她就慢慢慢慢低下頭來,然後我就記得她低頭想了兩秒,然後忽然抬頭說,「對,王熙鳳有戲。」——她答應了。然後我看她一點頭,我就,哇,鬆了一口氣。
可是她接下來說,可是我們這個戲不要叫《王熙鳳大鬧寧國府》,我們就叫《王熙鳳》好不好?你看,她顧忌的是什麼,梅派青衣不可以鬧,梅派青衣是最端莊雍容的,所以我說好好好我們就演《王熙鳳》。可是後來我們就在海報上大大寫了「王熙鳳」三個字,「大鬧寧國府」就小小的寫在邊上。
《王熙鳳》定妝照
我們看到這張劇照,這張劇照不是舞臺上演出的時候的照片,而是演出前的定妝照。各位可以看到,所謂的文學性,用人文的力量影響市場,什麼叫文學,不是辭彩漂亮,辭彩漂亮、掉書袋、用典故那不叫真正的文學,我覺得真正的文學就等於人文深度。文學是各方面的技巧,是隱喻,是象徵。各位看這張視覺畫面,我們其實沒有做新的服裝,是傳統的京劇裡面的紅色的服裝,可是拍定妝照的時候加了一塊大紅布,讓這個王熙鳳一隻手水袖飛揚,另外扯開一塊大紅布,那麼久展示她對權勢、欲望、掌控的這麼一種企圖心。所以你可以看到就是這麼一塊大紅布,整個人的精神就出來了。可是並不是寫實地、在舞臺上加上了這樣的一塊紅布。
這是我要講的第一部分,為誰寫戲。當然為劇團的大腕寫戲,可是我不僅根據她的戲路,我更想要拓寬她的戲路,我們要迎向現代的社會,在現在社會裡面,如果梅派青衣永遠只唱梅派那幾齣傳統劇目:《貴妃醉酒》、《洛神西施》、《太真外傳》,這個梅派青衣是沒有活路的。劇路要擴充,表演也要擴充。我不是說要把你梅派的東西去除掉,而梅派是你的底蘊,是你內在的精神。可是今天的觀眾,看電影看慣了,看網絡所有的影像看慣了,我們不可能永遠來看一個端莊凝練的貴妃,我們要看八面玲瓏的演技,所以這齣戲讓魏海敏在舞臺上轉換了一個新的形象。而且這個新的形象,王熙鳳,不僅是「攤開覆雨翻雲手,施展爭風吃醋才」,不僅是如此,更看到了她站在舞臺上的氣場,那種大氣。在舞臺上的演員一定要大氣不能小氣,哪怕你是演很下層的人物,你演閆喜嬌,演潘金蓮,演《金鎖記》的曹七巧,哪怕她是個賣麻油的是個下層人物,你也不能再臺上讓觀眾覺得你小氣,要在大氣中演出這個人物的精神。而梅派就是這麼一個大氣,一個大方,鍛鍊的。所以梅葆玖對魏海敏的影響,是精神底蘊的鍛鍊。這就是我為誰寫戲,我所想出來的路子。所以魏海敏在這十幾年來呈現了不同的,每一齣戲創造的這麼一個新人物。
現場文字記錄:汪玥
校對:羅麗、羅力
楊小亂:周二上午,廣州青年劇評團和劇場摩天輪合作一起呈現的名家講座第一期,臺灣國光劇團藝術總監、臺灣大學戲劇學系特聘教授王安祈老師的講座《照花前後鏡──以京劇版張愛玲金鎖記為例》順利完成。這次短短一個多小時的講座內容豐富,尤其是對於創作者來說,可以說是獲益良多。非常感謝當天每一位來參加的朋友,希望大家可以通過老師的分享獲得屬於自己的成長。更多有料的活動,接下來會陸續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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